兩人向村中深處走去,遇上的人幾乎都裝聾作啞,小路上靜默得只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風(fēng)輕輕地吹著,吹得兩人有種通體舒爽的感覺。
冷澄突然來了雅興,仰頭看天,想來個文人般的感嘆什么的,結(jié)果憋了半天才說出來一句:“天上的云真白啊,像棉花一樣?!?p> 這句話和他剛才遭遇相差太遠,倚華一時腦袋沒轉(zhuǎn)過來彎,竟然還跟著仰望藍天,傻傻地感嘆:“確實有點像棉花,白白的,軟軟的,讓人想摸一把,穿在身上應(yīng)該很暖和”
說完才反應(yīng)過來,她,熟讀詩書,最愛風(fēng)雅的任女史,剛才說了什么?說云彩像棉花?還說保暖?還說想摸一把?
天啊,她一世英名啊,尚宮娘娘我對不起您啊,我不該當(dāng)初自詡什么名士風(fēng)流,還到處吹噓啊。您罵的對,顯擺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冷澄鉤起嘴角:“這話明顯不像是從女史嘴里說出來的。”
任倚華打腫臉充胖子:“這不是看大人您心情不好,說出些不一樣的博您一笑嘛?!?p> 冷澄笑意忽然淡了些,只是把和她拉在一起的手握的更緊了些,走路也越發(fā)得快起來。
風(fēng)中傳來一聲:“謝謝。”聲不大卻很誠懇。
倚華心情莫名地如絲線般糾纏起來,纏來纏去就是解不開,一個結(jié)亙在心頭還不知道為什么,想來想去只得出一個結(jié)論,眼前這人,未免太好騙了吧。好騙的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任女史都覺得有點愧疚。
走著走著一間小茅屋映入眼簾,陳朽的木架,肆意開敞的沒有鎖的門,苫蓋的茅草什么的,也被風(fēng)吹得歪的歪,散的散。這地方在任倚華眼里總而言之就兩個字——窮苦。
冷澄不負(fù)所望地開了腔:“這就是我和娘以前住的地方。”
倚華狠狠地咽下“大人您當(dāng)年也太慘了”這句話,改成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p> 冷澄失笑:“算了,算了,女史趁早別糊弄我了。跟我進屋看看吧。”
倚華亦步亦趨地踏過了矮到不能再矮的門檻,并沒有像想象中的廢屋,一進門就看見蛛網(wǎng)蟑螂什么的,反而是一股凈凈的清氣撲面而來。
屋子中央是一張快要站不住,一只腳下還墊了磚頭的木桌,上面滿滿得都是刀刻的歲月的痕跡。木桌兩邊有兩個舊舊的木凳,放的板板正正,一高一矮,很容易想象安人和還小的冷澄對坐著吃飯的情景。木桌的對面也就是“壁”的正當(dāng)中,沒有祖宗的畫像,沒有瓜果梨桃的供奉,只掛著一幅字,是一副對聯(lián):
好學(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字是顏體,筆筆如鐵畫銀鉤,橫輕豎重,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yán)雄渾。句是四書的集句,對句工整,合乎章法。字與句珠聯(lián)璧合,如天造地設(shè),渾然天成。饒是習(xí)慣跟那些文人墨客一樣,把顏體字貶低為叉手并腳田舍漢的任倚華,也不禁有些心折。
冷澄背著手看那幅字,風(fēng)透過更像洞口的窗戶吹動他的衣袂,可他整個人卻巋然不動,有如海浪拍打下的山峰。
憑著一種熟稔的感覺,倚華開口:“這字,是你寫的?”
冷澄頓了一會才開口:“是我爹留下的?!?p> 倚華點頭:“哦,原來如此,難怪掛在這里……”還想說什么,又想起冷澄那日說胡話說到想爹的事,就閉口不言了。
冷澄倒不在乎似的,幽幽地說:“爹是這一片第一個秀才,聽說很多人都夸過他的才氣,姥爺也是看中他是個讀書人,才把娘嫁了過來。爹很喜歡讀書,最敬仰的就是圣賢,是真的喜歡,不是為了做官。這幅字是娘懷孕的時候爹寫得,說是為了將來給我看的,聽說為這事娘還有點別扭,說他孩子還沒出世,花了那么多筆墨干什么,還不如多寫些自己喜歡的文章。娘說爹笑嘻嘻地不說話,還教娘認(rèn)識這些字,娘說生我的時候爹很開心的,只可惜一年后爹就去了,而那時的我什么都不懂?!?p> 倚華覺得說話很困難,哽咽著說了一句:“令尊想必對你抱有厚望,見你今日成就一定在天上也是歡喜的?!?p> 冷澄眉目間竟是藏不住的疲憊:“我一直看著這幅字長大,自從娘和先生跟我講完這幅字的意思,我就一直按著這些字努力,從不后悔,可是今天我感覺不對了……。”
倚華屏住呼吸,目光炯炯,她知道從情感上她應(yīng)該支持他這樣走下去,繼承父親遺志,哪怕粉身碎骨??墒菑乃叫纳?,她又希望他“幡然醒悟”,做一個“正常的”官兒,這樣他們兩至少會生活得平靜些,還多些話說,而不是永遠一個理直氣壯,一個氣結(jié)無言。
誰知道冷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那字半晌,竟灑脫了起來:“對和不對又怎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知不可為而為之。我只遵從父親的教誨就好,其他任它風(fēng)吹雨打罷。而且……”他指向墻角的水缸,“你看見沒有,水缸里都是清水,是鄰居們幫忙打得,就算我和娘都離開了這里,他們?nèi)匀挥浀靡疹櫸覀冞@孤兒寡婦,現(xiàn)在想想,還是我欠他們的多?!?p> 倚華放下心來,這樣也好,至少不用擔(dān)心他頹廢墮落,只是他這決心一下,兩人再怎樣,終究是隔了一層國家大義的紗,捅不破的紗。
冷澄啊冷澄,你還是沒看到世間的險惡。你有父親的教誨,有安人的保駕護航,就是你這些鄉(xiāng)親也沒有真正地放棄過你。至少從他們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擔(dān)心和在乎。
你有沒有嘗過眾叛親離的滋味?你有沒有從天堂到地獄的時刻?
我知道你沒有,如果你有,你不會到今天還相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會到今天還為一缸水而否定別人的冷漠。
冷澄將倚華引到后院,院子里蔬菜的根苗還依稀可見,籬笆墻外爬滿了綠葉,一些紅白相間的花朵點綴其間。田園風(fēng)光賞心悅目。冷澄眉目之間也跳脫了起來,不想不遠處傳來一陣哭聲:“我的老房子誒,孩子他爹我對不起你啊,我守不住這個家,孩子們都去了別處,我這把老骨頭舍不下這里,如今半截身子入土,拼著一命死在這里也就算了,蒼天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