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朗云呆呆看著他扶著老安人進(jìn)了屋,才醒悟過來,敢情這位冷大人是不待見她啊。頓時從心里一陣怒火,她從小和倚華文茵一起在做宮女,論模樣心機,是不如這兩位,可也是尚儀局一二等的,后來熬出了頭,跟在倚華身邊,明有上下,情同骨肉,也是**奴才里斯抬斯敬的人物。此次若不是舍不得倚華這個姐妹,再加厭了宮里的爭斗不斷,本是可以安穩(wěn)留在宮中,做個候補女史的。如今見了這姐妹的“夫君大人”,一句話沒說,先遭了白眼。忿忿扯了扯手中帕子,一個轉(zhuǎn)身,回屋去了。
剛踏入門檻,任倚華的聲音就飄了過來,“安人那里怎么樣?”.朗云瞥瞥旁邊的喜娘,“做小伏低”地答道,“回女史,火勢已經(jīng)平息,安人那里并無大礙”。只見蒙著蓋頭的頭點了兩下,朗云躡步上前,裝作給倚華整理蓋頭的模樣,俯在她耳邊說:“冷大人可是個十成十的孝子,看見他娘受了驚,立刻就扶著她回去了,還不知道今晚上過不過得來呢?!币腥A微微動容,有點猶疑地問:“他說他今晚要侍奉安人?”朗云嘆口氣,“那倒沒有,只是我看他冷冰冰地扶了他母親回去,似乎是不大待見我們,把這場火算到我們頭上了?!币腥A一張俏臉掛了冰霜,指甲掐在手心里,說:“安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放鞭炮,與我何干?他關(guān)心安人無可厚非,可是新婚的日子,若是他今晚敢就這么把我扔下不管,我定然不與他干休?!?p> 龍鳳花燭靜靜燃著,柔柔地吞吐著光焰,不久已燃了一小半。,兩個喜娘侍立一旁,對著仍蓋著蓋頭的新娘子面色尷尬。倚華亦是等的百無聊賴,索性用指尖挑起蓋頭一角,偷瞥自己的新房。
只見一室之中,除去大紅的錦緞花燭,玉質(zhì)的合巹杯,別無新鮮豪華之物,梳妝臺上面有幾道鮮明的劃痕,銅鏡上也生了銹。倚華不禁撇嘴,心中默念:“怪不得他心胸狹窄,原來是個窮鬼?!闭龕乐?,那邊廂卻傳來了腳步聲,倚華忙將蓋頭放下,朗云與喜娘亦挺了挺身子,都以為是新郎官來揭蓋頭,沒想到來的卻是那個剛剛來報告火情的老仆人。
朗云看見他那身補丁衣服就生氣,厲聲喝道:“你來干什么?冷大人呢?”
老仆人嚇的一縮頭,囁嚅著說:“大人,大人他說孝義人倫,天……天之道也,夫……夫妻恩情,不在一時。安人受了驚,他要安撫,所以一時半會兒過不來這里,請夫人諒……諒解?!?p> 朗云那里早氣的不行:“什么?讓女史在這里等他?今天可是新婚的日子,何況還是皇上的……”正是擺開架勢要教訓(xùn)那老仆一番,沒想到倚華卻發(fā)了話:“罷了,罷了,你和他說這些有什么用?然后微微轉(zhuǎn)向老仆方向,道:“你且去吧,告訴冷大人,我是女史,自然明白孝義人倫,可是圣人也曾說過夫妻者,天地之大道也。今晚我自會等他,若他不來,就是他看不起我了,可是夫妻本是一體,不知他這樣做,他自己又算什么?“老仆見她詞鋒凌厲,不敢答言,只是點頭唯唯而已。
老仆一去,朗云立刻又湊上來,“女史剛才為什么不許我說話?他當(dāng)個四品郎中,還真以為自己成了什么大員了?如果不給他提個醒,咱們是宮里來的,他以后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老爺了?!币腥A揉揉頭:“這些話你跟那老仆說,他也傳不好話,少不得到”“冷郎中”的耳朵里,就是咱們仗勢欺人。這畢竟不是宮里,雖少了束縛,也不好胡亂行事?!袄试撇桓剩骸澳桥穭偛艦槭裁从终f那么多話敲打你那夫君,既是要小心行事,索性忍氣吞聲好了?!币腥A淡然一笑:“我不想窮形極惡,可是我咽不下這口氣。再說進(jìn)門就讓了他,再以后阿貓阿狗都要跑到我頭上來了。就算他是我“衣食父母”。也不能這般讓他。不過我看他倒不像故意給我下馬威,看這擺設(shè),就知道我任倚華,嫁了一個愚孝的呆瓜?!?p> 朗云嘀咕道:“萬一那呆瓜當(dāng)真犯了牛脾氣,不來可怎樣是好?”倚華斜瞥朗云一眼:“他不來我就不睡覺不成?若是到了二更還不來,我自己掀了蓋頭,熄了燭火,休養(yǎng)一晚,明日起來再找他算賬?!崩试茊】跓o言。
花燭的光焰逐漸縮小成幾個手環(huán),蓋頭里的倚華耐不住等,一更里就索性打起了瞌睡。頭一下一下點如啄米,朗云看著想笑又不敢。漸漸月光暗了下來,倚華也從啄米轉(zhuǎn)到了老僧入定。
說時遲那時快,任倚華剛靜了下來,一陣疾風(fēng)似的腳步就傳了過來,想也不又想就是冷郎中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有個媳婦,照顧完娘要來看娘子了。朗云急忙上前要去叫醒倚華,不想簾子已被來人翻了起來,她不及走動,只好對冷澄扯出一個尷尬的笑臉。冷澄對她這份熱情,倒是頗感意外,只是狐疑地看她一眼,就朝著“喜秤”走了過去。
眼看他就重新拿起喜秤,去掀蓋頭了,朗云只得捂嘴,開始拼命咳嗽,“咳……咳……咳咳咳”
冷澄正是疑惑宮里為什么選派個病人做陪嫁的時候,蓋頭微微一顫,倚華那懶洋洋的聲音傳了出來:
“朗云,你在那里瞎咳什么?難不成那連新鏡子都換不起的窮鬼,總算想起來今天是他新婚了?”
朗云臉色刷地一下變白了,急忙低下頭去。冷澄不知倚華初醒,一時神志不清,直接將心中之氣表露出來,反而以為是朗云倚華串通起來,故意擺譜拿架子,羞辱于他。登時大怒,又不好咆哮怒罵,只是手越發(fā)顫起來,根本拿不住喜秤,一氣之下,竟然將喜秤摔回了盤子。
喜秤落盤,啪的一聲響。倚華聽得這聲,便明了發(fā)生什么事,臉上不免有點訕訕的,可是又覺得冷澄有錯在先,故而不肯先服了軟,索性來個緘默以對。
此時洞房氣氛有如戰(zhàn)場,兩不相讓,劍拔弩張,連旁邊的喜娘背后都沁出冷汗,后悔不該圖一時風(fēng)光接了這單生意。
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作美,這時候那個被冷澄詰問,被朗云呼喝,被倚華威脅的老仆人又進(jìn)來了,只不過這回他是滿面春風(fēng)進(jìn)來的。
“大人,夫人,今兒個有不少那個官。不,有不少大人都送來了賀禮,安人教老奴來請教您二位的示下,這賀禮放在哪里比較合適?”
“全都退回去!”
“就放后院吧!”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可憐的老仆人驚異的睜大了眼睛,好像,這示下不是這么個南轅北轍的示法。
冷澄冷笑:“難怪嫌我窮,像女史這樣收慣了別人好處的人,自然是看不慣我這個家徒四壁的地方。不過冷某窮是窮,從來沒貪過別人一針一線,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百姓,不知道女史你穿金戴銀的,花的是內(nèi)庫的多少銀兩?”
任倚華輕笑:“夫君大人言重了,倚華之所以衣服飾物還看得過去,全是各位娘娘的憐惜幫襯。就是別人給我好處,也是看我在宮里有些地位,給我的幾分薄面。內(nèi)庫的銀子,我也不曉得我花了多少,不過賞賜什么的都算上,應(yīng)該也不少吧。倒是夫君大人你,雖是高風(fēng)亮節(jié),潔身自好,可是現(xiàn)今個各位大人,出于同殿為臣的情分,給您送了些賀禮,您要是退了回去,不光他們面上不好看,就是傳到了四九城,傳到了皇上耳朵里,也是您不通人情?!?p> 冷澄聽的這話,不怒反笑:“女史不愧是宮里出來的,說話倒是滴水不漏,可是我冷澄不吃這一套。說什么情分禮節(jié),恐怕是女史想趁著這個機會,再好好撈一筆吧。畢竟嫁了我這個窮鬼,再不多拿點,以后日子過不慣,就麻煩了。”
倚華自以為剛才那番話說的面面俱到,給足了冷澄臺階下,不想冷澄竟是徑直揭露她的用心,還語帶譏諷,這下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也顧不得什么含蓄婉曲了:“冷大人也是好計算,一下就知道妾身想什么。您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只是在這京城里生活,光吸吸正氣,喝喝西北風(fēng)是過不下去的。白送上來門的,沒半點受賄嫌疑的東西不要,也虧您直言敢諫,得了皇上的賞識,要不然您還不知道在哪個清水衙門當(dāng)不入流的書辦呢?!?p> 冷澄回?fù)簦骸皶k又怎么了?我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不是我自己的東西,我一分一毫也不要,再說高官厚祿又怎么樣?還不是有不少拿著民脂民膏點自己家的爐子,這種黑心人的禮物,收了它還臟了我的手,污了我的地。倒是女史你,隨波逐流,來者不拒啊?!?p> 任倚華聽的這番在她心里既迂腐之極又皮里陽秋的話,差點沒氣昏過去,當(dāng)時就自己扯下了蓋頭,露出一張蹙眉的俏臉,“陰陽怪氣”地反唇相譏:“好,好,好,您是圣人,我是俗人,不過您可別忘了,這屋子的一桌一椅,可不是您自己伐木做的,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也不是您親手栽的,這些東西,還不是您拿朝廷的俸祿買來的。說不定明天有什么風(fēng)浪,這些東西就不是您的了。按照您的說法,您干脆搬出這個地兒,自己躬耕田畝,再找個洗衣織布的上古賢女,好好過您干干凈凈的日子。別在朝廷上跟那些“黑心人”并列,也別在這里跟我這隨波逐流,來者不拒的,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子成親?。 ?p> 冷澄哂然:“難怪圣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君子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若不在朝中,怎樣為民做主,怎樣助圣君親賢臣,遠(yuǎn)小人,上效三代之治,下啟盛世繁榮。至于娶你,可不是我的意思,若不是圣命難違,任女史這樣的“奇女子”,我還真消受不起?!?p> 任倚華已是被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偏冷澄滿口家國天下,若是與他撕破臉,再刻毒諷刺一番,保不定就犯了譖君之過,只得改換口風(fēng):“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迎來送往的內(nèi)宅之事,您身為忠臣良臣,做大事的人,無端插手這些婦人女子的事情怕是不對吧?”
冷澄擺出副熱心的管家樣:“這種事我不管怎么行呢?我才是一家之主,大事都是我來決定,再說這些禮物都是冠帶男子送來的,跟內(nèi)宅有什么關(guān)系?若是各位夫人看在任女史面子上送來的,我鐵定不過問,可惜它們不是,那就只好我來處理了。三爺,把這些禮物全都給我對著單子,一家一家退回去。別多說什么,要是有人問,你就說冷澄慣于清貧,不配接受各位大人的好意。”
倚華已是忍無可忍,冷澄這么一來,明日必淪為京城笑柄,他倒是無所謂,作為他妻子的她還要這張臉呢??墒怯植恢绾握f服這榆木疙瘩,一肚怨氣無處排解,竟語出刻薄:“我讓冷大人消受不起,冷大人還不對我的意呢。我在宮里確是穿金戴銀,呼奴斥婢的,可那又怎樣?我是正三品女史,雖說是在內(nèi)闈,論官位比您還高一品呢。說什么大丈夫貧賤不能移,您都貧賤到這個份上,養(yǎng)家都不易,就算您“移”了,有誰愿意看您一眼。別以為您一時訕主賣直,得了上頭青睞就了不起,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等您把所有人得罪光了,后悔藥都來不及吃,還要連累我陪您一起倒霉,再說什么夫妻結(jié)發(fā),我也沒辦法顧念什么情分了——何況,“倚華故意停頓一下,緩緩說:”我們兩個,到那時還有情分嗎?“
冷澄聽了這一番夾**帶棒的話,本來布滿陰霾的臉更是難看不已,旁邊的喜娘嚇得直哆嗦,心想做了幾年這個行當(dāng),新婚夫妻里見過濃情蜜意的,見過滿心歡喜的,見過失望而歸的,見過互不理睬的,就是沒見過這樣兩不相讓,還相看兩厭的。本以為這次差事風(fēng)光至極,沒想到要受這種驚嚇。
冷澄沉默片刻,放聲說道:“好,好,好,既然女史看不上在下,又不預(yù)備與在下有何情分,在下就不留在這里討人嫌。任大人,下官告退。“說罷竟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