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一走,小巷子里瞬間清靜了下來。
兩個人影一前一后的,從巷子深處走了出來。
打頭的男子,穿著素凈的玄色長袍,只那腰間的腰帶之上,繡了漫天星河,隱隱對應(yīng)北斗七星之勢,斜插著的劍黑突突的,沒有劍穗。
在他的斜后方,跟著一個拿著短棍的壯漢。
“將軍,咱們怎么不早些出來,老賊禿的東西,都叫段三姑娘拿走了,咱們走了空,白來一趟了。她一個小娘子,便是拿到了,也守不住不是么?”
玄色男子皺了皺眉頭,“東平這幾年本事沒長,話倒是變多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領(lǐng)玄應(yīng)軍了,叫你莫要喚我將軍。”
被稱作東平的壯漢嘴巴張了張,有些頹唐地低下了頭去,偷偷的瞥了一眼站在前頭的男子。
今時不同往日,虎落平陽被犬欺。
“公子,我知曉了,強龍不壓地頭蛇,是東平多嘴了。天氣涼得很,您有傷在身,早些回去罷,省得又要被黃先生損了?!?p> 東平說著,朝著那攤血跡看了看。
他雖然不服氣,但也不得不說,六年之后再見段怡,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需要他跟在后頭一路護送的小姑娘了。
也是,這個世上,沒有幾個十歲的小姑娘能夠從滅門現(xiàn)場逃出來,還捅死追她的殺手。
“明日我去給公子尋個新宅院,那屋子也太小了些,公子想要練劍,都伸展不開?!?p> 玄色男子聽著,搖了搖頭,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走到一株大樹之前,他的腳步頓了頓,復(fù)又繼續(xù)走了起來,“不會久留,不必麻煩。”
東平再也沒有接話,快步的跟了上去。
待他們走遠了,段怡方才神色復(fù)雜的從樹上跳下了下來。
她先前便發(fā)現(xiàn)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她搭弓射箭的時候,這里又來了一個人。
于是她佯裝走了,又殺了一個回馬槍,可不想藏著的不止一個人,而是兩個。
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她的武功,在那個東平之上,而在玄衣男子之下。
時隔六年,她還是一眼就瞧出來了,那個人便是當年在酒肆替她擋了災(zāi)禍的江南道崔子更!
“這人箱籠里,怕不是只有這么一套衣衫,六年都不帶換的。也就摳下來一個月兒!”
她初見崔子更的時候,這人也是一身玄衣,腰帶上繡著一輪圓月,伴著星河。
段怡嘀咕著,不由得唏噓起來。
六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夠讓一個人的命運,顛了個個兒。
話說當年定州大亂,崔子更令玄應(yīng)軍為母報仇,直搗關(guān)內(nèi)。顧從戎擔心的大周之亂不但沒有來,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硬生生的掐斷了。
崔子更只用了三日,便大敗定州逆賊,將那賊首掛在城樓之上,震懾四方,再次名揚天下。
那會她在墳山上文武雙修,雞都沒起,她便被祈郎中用香瓜砸醒,頭懸梁錐刺股;到了夜里剛躺下,又被外祖父顧從戎用長槍戳醒……
一日日的,像是被人將全身的骨頭拆開來了,然后又裝回去一般,痛得無以復(fù)加。
每每聽到崔子更大殺八方的消息,她都猶如豬八戒瞧見了人參果,羨慕不已。
打那之后,江南王崔余越發(fā)的看重崔子更,人都以為那江南世子,怕是不立嫡長要立賢良。
可正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生有潮起自然就有潮落。
今年春日,崔余陡然病重,崔子更征戰(zhàn)在外,千里奔襲趕回江南道,卻不想晚了一步,崔余已經(jīng)亡故不說,還上奏周天子,請封嫡長子崔煥為新的江南王。
有那流言傳出,說崔余乃是因為得知崔子更并非乃是自己親子,是以方才大怒中了風邪而亡。
流言是真是假無人知曉,但江南新主崔煥收回兵符,崔子更從此銷聲匿跡。
昔日公子如圓月伴星河,如今星河猶在,烏云已閉月。
段怡回過神來,摸了摸衣袖里的發(fā)帶。
她一直以為,這群人過來,是想要謀取劍南,可現(xiàn)在看來,不僅如此。
“劍南有什么東西,需要他們爭破頭的,連崔子更都心動的東西。”
段怡想著,皺了皺眉頭,腳輕點地,再次朝著青云巷奔去。
那袖子里的發(fā)帶,陡然變得沉重了起來。
一番折騰下來,段怡回到青云巷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過不多時,便會東方魚肚發(fā)白,天漸漸地要亮了。
倒夜香的婆子打著呵欠,壓低了聲音,滿嘴罵罵咧咧。
段怡一個翻身,跳進了院墻,像是一道鬼影一般,快速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腳剛剛落地,那雄雞便喔喔喔的破曉,鳴叫了起來。
“姑娘回來了!哎呀裙子又沾了血,我給你拿衣衫換去。知橋早就回來了,姑娘若是再不回來,我都要攆她出去尋你了。”
段怡順著知路的視線看了過去,只見自己雪白的裙角上沾了點點血跡,想來是蹲下身去查看老神棍傷勢的時候,不慎弄上的。
“事情都辦妥當了么?”段怡解了衣衫,對著知橋問道。
“都辦妥了。祈先生都安排妥當了,把尸體交給了顧使公,說……”知橋頓了頓,又道:
“說姑娘想讓人以為顧家軍是瞎子還是聾子,有人死了都不知道?老神棍雖然討人嫌,不是個東西,但到底是同出一門,總不能讓他成了個草草埋了的無名氏。”
“明日一早,應(yīng)該就會得到巡城士兵發(fā)現(xiàn)了楚大師尸體的消息了。”
知橋說著,又看了段怡一眼,“還說……”
段怡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還說段怡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連這么點事兒都辦不周全。逆徒,逐出師門去!”
知橋聞言,別扭的神色也緩和了幾分,“叫我罵姑娘,我罵不出來?!?p> 段怡換了干凈的便服,整個人都舒坦了起來,她伸出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這不我自己個罵了自己!天底下哪里有我這么貼心的姑娘!”
“天底下沒有比姑娘更好的姑娘。楚大師害了姑娘,姑娘還給他收尸。我……”
知橋認真說著,卻是被段怡給打斷了,她推了推她的肩膀,“明兒個知路還指著我同那些姐姐妹妹比美呢,好知橋,快讓我睡上一會覺?!?p> “不然蚩尤見了我,都要驚訝,食鐵獸你怎么兩條腿走路了?”
知橋愣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她勾了勾嘴角,點了點頭,一把拽起一旁捧腹大笑的知路,快步的走了出去,掩上了房門。
段怡伸手一撈,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來,尋了那根發(fā)帶的縫隙,輕輕一挑。
發(fā)帶的縫線處瞬間被劃開,里頭一塊薄薄的小羊皮,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