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滿眼的紅,燒成一片梅花海,暗香縈繞著寬袍墨發(fā)的男子,他修長的指輕攬著身側(cè)的絕代佳人,佳人低眉深鎖,欲訴還收的眼憐惜地注視著懷中女兒小小的臉龐。男子輕嘆:“泠煙,你看這千樹紅梅,還不及我們笑兒展顏一瞬,老天嫉妒,所以搶走了笑兒的聲音……”
畫面輕轉(zhuǎn),千里冰封的白,女子手持兩把薄如蟬翼的緋刃用力插進(jìn)堅如磐石的冰峰,斷崖幾乎筆直的角度,并沒嚇退她,她抬頭仰望丈夫背上正回頭瞧著她的女兒,綻出一抹笑顏,映著碧藍(lán)如洗的天幕,她凝視女兒沒有神采的眸子,賭咒般的默念:“笑兒,就算踏遍四國五邦,娘也會醫(yī)好你?!?p> 刺眼的銀白緩緩?fù)巳?,星光晦暗,無月的夏夜,晚風(fēng)輕送卻非花香,濃稠的血腥味道遍野四散,寬袍男子握一柄長刀半跪在地,周圍橫七豎八倒著十幾個黑衣人的尸體,他沖妻子牽了牽唇角,那笑里滿是無奈和苦澀:“或許,或許笑兒的癡疾未必不是她今生之幸……”
笑幽懂了,這些擅自擠進(jìn)她腦海的一幅幅畫面,是那個叫笑兒的女孩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藥石無靈的癡疾和啞癥并不是病,而是本該屬于笑兒的二魂六魄被分去了另一個時空,笑幽的軀體里?,F(xiàn)在魂魄合一,兩者的記憶相溶,笑幽并不覺得排斥,似乎現(xiàn)在的她才真的完整了。疼……她緩緩睜開眼,痛楚的來源是一雙環(huán)抱她的素手,收得那樣緊,提醒她一切皆非夢,她還是笑幽,也是這一世的笑兒。
“娘……”童稚的聲音帶著些許試探,笑幽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才注意現(xiàn)在的身體嚴(yán)重縮水,只有六七歲孩童的身量,沒來得及悲嘆就感到身處的懷抱明顯地一僵,“娘……很痛……?!?p> 幼弱孩童微微的掙扎終于讓紀(jì)泠煙回了神?!靶骸恪惴讲趴捎泻拔夷铮俊?p> 笑幽注視著那雙盛滿驚喜、懷疑、希翼、又帶著些慌亂的眼眸,不由自主漾起微笑:“娘?!边@一聲不復(fù)剛才的試探,清脆,響亮。
紀(jì)泠煙呆了一下,明明是想笑的,淚卻不受控制的涌出,她盼了整整六年零一個月的天籟之聲,在今天這樣一個禍福難料的局面下不期而至,紛雜的情緒如潮,百味陳雜,叫她不知道應(yīng)該先體會哪一樣。
“各路英雄!剛才一幕諸位有目共睹。楚界明分明口無實(shí)言。他這癡傻多年的啞女兒,尋醫(yī)四年都不曾大安,怎的突然就不藥而愈了呢?試問,一個連自己骨血都不知出于何種目的編造謊言的人,他的話,如何能信得!”說話這人,中氣十足,明明他站得離笑幽足有五十米遠(yuǎn),但他的聲音仿若就在耳畔邊清晰。
笑幽才注意到,她身處一個怎樣的環(huán)境。不遠(yuǎn)處,數(shù)百人烏壓壓地圍著中間一個高約兩米的木臺,臺上她這一世的父親楚界明試圖沖向她們母女,臉上狂喜與慌亂復(fù)雜交織,他身邊站著兩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一左一右,各伸出一只手堅定阻攔。臺下三十二把太師椅列得整齊,落座的人著裝各異,但一致的神色平靜,全不似他們身后站立的眾人各種表情都在臉上,或怒、或嘆、或義憤填膺。而笑幽和紀(jì)泠煙則與人群分開,單坐在離木臺最遠(yuǎn)的東北角,七名大漢靜立在她們身后,對周遭一切事物都漠不關(guān)心,七雙眼,緊緊鎖定她們母女二人,笑幽輕聲一嗤,她來到這里的第一個身份,呵呵,竟然是人質(zhì)!
“是啊,在座各位都是明白人,楚界明今日所言,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不言而喻。既然他不顧萬千黎民戰(zhàn)禍之苦,拋正義,取私心,我們又何必再對這樣一個奸猾小人以禮相待?”
“正是!連兄言之有理,楚界明這小人萬不可信!”
一時間,可謂群情激憤,兵刃摩擦聲,叫罵煽動聲,低低議論聲不絕于耳。紀(jì)泠煙大怒站起,正待反駁間看到臺上楚界明眼神里阻攔的信息,只好緊咬銀牙,緩緩落座。
楚界明目光掃過兩名老者警告的眼眸,踏出的腳步緩緩收回,罷了……這些人怎么可能理解他現(xiàn)在的心情,笑兒……他抬頭望天,“哈哈哈!”長笑劃過所有人耳際。這一笑排解了他心中不少怨氣,正當(dāng)有人又要叫罵,他倏然凝眸俯視眾人,一雙虎目凜然生威,眼光如刀,竟迫得臺下沒人敢高聲叫喊?!氨娢蛔栽傆⑿?,卻劫持楚某妻兒,引我追至此地,試問,可是狹義之舉?諸位自稱救民于水火,卻不去平息戰(zhàn)亂,處心積慮為奪破蒼卷奔波十幾年,試問,諸位心中民重還是卷重?!諸位個個高喊,奪卷是為蒼生計,為天下計,這天下又是誰家天下?或者該問,諸位都是為了哪國君主,哪家王爺,哪個江湖狼子野心之徒,又或是哪位亡國遺族不遺余力?”看這臺下紅紅綠綠的臉色,他輕蔑一笑,繼續(xù)道:“若說楚某是小人,敢問諸位鷹犬走狗可配擔(dān)當(dāng)?shù)钠鹁佣?!天下人盡知,破蒼卷封存于蕩古峰頂澈今洞中,楚某雖為上楚風(fēng)族后裔,但著實(shí)無法私取書卷獻(xiàn)于誰人座下。寶卷待天緣擇明主,諸位與其留難楚某一家,不如自行去蕩古峰一試,成敗皆為天命?!币环捖鋽S地有聲,也使得眾人面色越來越難看,被戳住痛腳者此刻都恨不得沖上去將之一劍穿心。
“呸!奸徒分明使詐!誰不知道蕩古峰有去無回,只你上楚風(fēng)族可自由進(jìn)出,如今分明想誘我等再去送死,好響的算盤!”分不清是誰喊出這段話,但這人十分成功的挑起了又一輪的唾罵叫囂。
再聽眾人言語,已不單是指責(zé)楚界明不顧民生之苦,又一條大罪重重壓下——妄想屠戮武林正道。
笑幽看著那群人,只覺得惡心,他們不是不明是非,而是即使是“是”,不強(qiáng)扭成“非”的話,他們自詡光明磊落的身份怎好下手??峙陆裉煸趺戳私Y(jié),還得看那座上的三十二人,她遠(yuǎn)遠(yuǎn)打量過去,座上七名老者,五名中年人,另十九名年齡不超過三十,最后一個,竟然是個少年,十四歲上下,著一身妖嬈紫衣,旁邊數(shù)名年長者待他甚為恭謹(jǐn)。笑幽微寒,別是天山童老類的人物……那少年感覺到笑幽的注視,蹙眉轉(zhuǎn)頭,兩人目光交錯那一霎,笑幽迅速偏開頭,少年的目光她無法形容,似冰,又如火,閃著魅惑人心的光芒。
“咳咳”正中危坐的老者輕咳了兩聲,四周立時安靜下來。“楚兄弟何苦執(zhí)迷不悟,也罷,就聽楚兄弟的意思,我等自行前往蕩古峰,只是為免無辜傷亡,楚兄弟留下出入之法才好。如若楚兄弟同意,老朽可做主護(hù)你一家三口安然離去。如何?”
楚界明苦笑,向妻子投去抱歉的一瞥,朗聲答道:“抱歉,風(fēng)族禁地難請外人踏足?!?p> 那老者被掃了滿臉灰,雙手一拍座椅,騰空而起,直飛臺上,口中喝道:“既然這樣,留你無用?!闭f話間已和楚界明對了一掌,楚界明紋絲未動,那老者卻被震開兩步。
周圍眾人也亂了套,既然有人出了手,場面就再也收拾不住。站在楚界明身旁的兩人同時加入了戰(zhàn)圈,同時臺下坐著的也飛身上去三人。以一敵六,何況這六人實(shí)力不可小視,任楚界明再強(qiáng),也明白,今日難逃一劫。
紀(jì)泠煙焦急不已,但穴道被制,內(nèi)力一絲都提不起,何況懷里還有笑兒。眼見丈夫?qū)捙凵嫌侄嗔藥椎绖?,她閉了眼,輕聲對懷中女兒說:“笑兒,爹和娘不能陪你了,你要記得,你姓楚,取你爹爹名諱一字和娘親名諱一字就是你的名字。楚明煙。上楚風(fēng)族的命運(yùn)止于今日就好……不要為我們報仇,不要執(zhí)著于風(fēng)族遺命,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去過普通的生活,找一個托付一生的良人平安到老。你能答應(yīng)娘親么?”
笑幽抬頭望著這絕美的女子,不知該怎樣回答,答應(yīng)……是不可能的,她不完成鬼老頭的交代,怕是一輩子都回不去了。不答應(yīng)……又不忍心看她痛楚的眼眸。
“是娘糊涂了,笑兒不可能知道這些?!奔o(jì)泠煙溫柔地理理笑幽的碎發(fā),那入骨的溫柔隱約讓笑幽感到一絲不祥。
紀(jì)泠煙起身掃視周圍,監(jiān)視著她的七名男子立刻警覺起來。她將笑幽放在椅子上,忽然重重跪地,仰頭大喊:“你還不出來么!我知道你在!就算我夫妻負(fù)了你,再多的罪孽也不該波及笑兒!求你!求求你!如今我不敢和你談什么職責(zé)、諾言,我只能求你,若你還念當(dāng)年之情,救她??!”
不待她再喊下去,早有一人出手如電點(diǎn)了她的啞穴。其余幾人迅速包圍她們母女,警戒地注視著周圍一草一木。紀(jì)泠煙發(fā)不出聲音,想也沒想,頭重重向地面叩落,再抬頭,額上鮮血縱橫,美得凄厲。笑幽撲上去制止她再次自虐,與此同時一個灰色身影,凌空飛來。紀(jì)泠煙望著那個身影,夙愿得償?shù)匾恍?,抱過笑幽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拋向來人。笑幽驚駭大叫,下一瞬已經(jīng)安然落進(jìn)一個寬闊的懷抱,不等她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來人以極快的速度飛馳而出,半空中,她轉(zhuǎn)頭回望,落入眼底的一幕深深刻進(jìn)了心底,紀(jì)泠煙向試圖追趕他們的七人合身撲去,兩柄利劍洞穿了她的胸腹。笑幽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只看到那雙剛才還溫柔撫mo她頭發(fā)的纖弱手指此時牢牢抓住那兩人的衣襟,笑幽的淚無聲墜落,朦朧了視線,直到那個美麗的身影縮放成一個點(diǎn),她也不愿回頭,就這樣一直癡癡看著,望著……
還在廝殺的這方天地中,楚界明看到愛妻慘死,長嘯一聲,雙目充血,雖然已滿身傷痕,模樣狼狽,但此刻威勢卻更加駭人。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拖延,拖延住這幾個高手,為笑幽和那人的出逃爭取空隙。不顧性命的打法支撐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已是強(qiáng)弩之末,頹然倒下時,他表情安詳,向著女兒離開的方向,低微的聲音已無法在嘈雜中分辨,一張一合的唇猶自默念著一句——今生所欠,來世再報,隨即揮劍自刎,因為他明白,如果不死,無論落在誰的手里,等待他的沒有生機(jī),只有無盡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