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兒女情長
看著敵軍崩潰四散,青萍只覺得手臂顫抖發(fā)軟,痛得連鼓槌都拿不穩(wěn)了,比起手臂的痛楚,她更覺得酥軟的雙足生出麻癢的感覺,周身上下的冷汗更是早已經(jīng)將衣衫浸透,江風(fēng)吹過,渾身一片冰冷,方才專注于指揮水戰(zhàn),直到此刻才生出后怕來。從前只是和師父在沙盤上推演戰(zhàn)陣,從未有過真正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這一次臨危受命,能夠取得這樣的戰(zhàn)果,當(dāng)真是僥天之幸。若非自己將計就計,趁著那名奸細(xì)行刺失敗的契機(jī)布下陷阱,誘使兩軍猛攻己方,失去了防備之心,憑著自己的那點小聰明超常發(fā)揮,也不可能令敵軍一敗涂地。當(dāng)然這其中還有更多的巧合,若非伊不平已經(jīng)掌握七煞魚龍陣的基本陣形,并且訓(xùn)練精熟,而自己為了思念父母,更是每每拿著七煞魚龍陣的陣圖時時推演揣摩,也不可能在這等情況下盡情施展出了七煞魚龍陣的前三種陣形。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是竭盡所能了,如果敵軍是訓(xùn)練有素的真正水軍,彼此之間又不是貌合神離,沒有輕率冒進(jìn),這一戰(zhàn)的勝負(fù)還在未定之天。而且青萍隱隱覺得,還有一個緣故,就是那兩名敵對的水軍首領(lǐng),多半也是水戰(zhàn)名將,可能識得七煞魚龍陣的威力,所以被父親昔日的威名震攝,這才表現(xiàn)失常,以至于遭到慘敗。
僵立了片刻,覺得四肢漸漸恢復(fù)了一些力量,可是從里向外透出的寒氣卻讓她開始有些戰(zhàn)栗,丟下鼓槌,忍不住雙臂環(huán)抱,想要得到一些溫暖,正在此時,低垂的眼簾看到了一雙有些遲疑的腳到了身前,只須看到那青色的破碎衣衫在長衣遮掩下依舊滴著江水,不必看第二眼,青萍已經(jīng)知道來者是誰。
青萍只覺得這些時日積攢的委屈憤怒再也壓抑不住,騰的站了起來,指著楊寧的鼻子就大罵道:“子靜,你這個蠢材,那個西門凜給你什么好處,讓你這樣幫著他,結(jié)果差點把性命都送到他手上,你武功既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怎么不早些離開呢,害得我和伊叔叔也差點陷于死地。哪怕你方才在他們聯(lián)手之前脫身離開,我也可以說服伊叔叔突圍離開,何必和兩倍以上的敵人拼得死去活來,還害得我差點死在奸細(xì)手上,都是你不好,我是倒了什么霉,居然差點給你陪葬?!?p> 楊寧怔怔望著青萍,臉上的神色古怪至極,自他出生到現(xiàn)在,即使是他的娘親,盛怒之時最多也不過是淡淡訓(xùn)斥他幾句,雖然接下來的懲罰和疏離足以讓他從心底生出徹骨寒意,但是也從來沒有這樣責(zé)罵過他??墒遣恢獮楹?,他心中竟然生不出一絲怒意,目光牢牢鎖在青萍漲紅的臉龐上,額頭上滿是汗水,一雙曾經(jīng)溫柔如同春水流波的鳳眼此刻已經(jīng)盡是怒火,日已西沉,漫天的彩霞映在這雙明晰剔透的眸子里面,越發(fā)顯得流光溢彩,熠熠生光。而楊寧更從那火焰燃燒的雙眸中看出來那深藏的激動,即使是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的嗔怒也難以遮掩劫后重逢的無邊喜悅。
對著這樣一雙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曾遺忘的美麗鳳眼,以及和睡夢中截然不同的憐愛眼神,楊寧的呼吸不禁急促了起來,一種陌生的感情涌出心底,不再是雛鳥一般的依戀,也不再是稚童一般的孺慕,那是一種令他心慌意亂的柔情萬縷。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這種陌生的情緒變化,楊寧無措地低下頭,無意識地搓著雙手,茫然的眼神閃爍不定,看上去卻像極了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在遭到尊長斥責(zé)之時的反應(yīng)。
楊寧這種看似乖巧的反應(yīng)自然不能讓青萍息怒,想起一路上的艱辛,想到生死不知的綠綺和忠伯,想到方才那場回想起來都會心驚膽戰(zhàn)的血戰(zhàn),不知不覺間,兩行珠淚已經(jīng)緩緩滾落,青萍哽咽道:“笨蛋,這些也就罷了,你就是這樣的性子,就是刀劍指著你的鼻子,你也不會眨一下眼睛,從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是你憑什么給我和姐姐作主,我問你,你瞞著我和姐姐去行刺那個燕王世子也就罷了,失手之后為什么把我和姐姐托付給他,難道我和姐姐就沒有自保之力么?你有什么資格替我們安排未來,你若是真的死在羅承玉他們手上,難道我和姐姐能夠在信都安享榮華富貴么?現(xiàn)在好了,你和羅承玉想必徹底翻臉了,我也逃了出來,可是姐姐和忠伯怎么辦,那個羅承玉不是好人,一見到姐姐就失魂落魄,如果他欺負(fù)了姐姐,那可怎么辦呢?”說到此處,青萍再也忍耐不住,終于一把抱著楊寧大哭起來。
長久以來因為心懸楊寧的安危,青萍已經(jīng)暫時壓抑住了對綠綺處境的憂慮,如今楊寧已經(jīng)平安無事,她自然開始擔(dān)心綠綺的安危,一想到都是楊寧多事,才忍不住痛加指責(zé)起來,但是罵著罵著,她卻又不忍起來,她自然知道楊寧當(dāng)初那樣做,原本是極為妥當(dāng)?shù)奶幹?,因為師承的關(guān)系,她們姐妹在幽冀自然可以安然無恙,而若留在洞庭,反而可能會被存心利用的勢力控制加害,只是楊寧這樣做,卻是不曾考慮到自身安危和將來的為難,如果自己姐妹落到羅承玉手中,等于是楊寧將自己的把柄雙手奉上,青萍就是再不解事,也知道在楊寧心目中自己姐妹的地位如何,若是因此成為楊寧的牽絆累贅,那可是青萍死也不肯的,再加上擔(dān)心楊寧安危,這才不顧一切逃了出來。
楊寧今年不過十七歲,原本不解女兒心事,但是青萍卻是不同,失去記憶的兩年,他幾乎一半時間是在青萍身邊度過的,而青萍雖然和綠綺姐妹情深,但是綠綺個性過于淡漠,即使是青萍,也覺得對著她的時候,未免過分寂寞,若是有了心事,向她述說的時候總覺不能盡興,所以反而更喜歡拉著楊寧在月下花前說些心事,反正不虞這沉默寡言的小子說了出去,楊寧當(dāng)時雖然懵懵懂懂,聽若不聞,但是實際上智慧未損,已經(jīng)字字記在心里,不是任何人都有機(jī)會如此了解一個少女全部的心事的,所以楊寧不需多費心思,已經(jīng)了解青萍的心意。
但正是如此,才令他越發(fā)生出歉疚不安之心,下意識地反手將青萍的嬌軀抱住,原本慌亂的神色也變成了平素的淡漠堅凝,一副呵護(hù)關(guān)愛的姿態(tài)。在失去記憶的兩年,絲毫不諳世俗忌諱的楊寧,經(jīng)常會有一些親昵的動作,青萍只當(dāng)他不懂事,多半都不甚計較,只是太過份的時候才會斥責(zé)幾句,不知不覺間兩人早已經(jīng)是親密非常,再加上青萍此刻情緒激蕩,根本沒有發(fā)覺此刻兩人的舉動已經(jīng)是驚世駭俗了。
而那些錦帆會的水賊雖然看在眼里,但是他們多半都是殺人如麻的悍匪,對世俗禮教本就不甚看中,再加上這兩人身份特殊,一個是恩主愛女,又剛剛統(tǒng)領(lǐng)水軍取得大勝,另一人雖然是外人,但是楊寧方才的血腥殺戮,將高手名宿視若無物的表現(xiàn)早已經(jīng)折服了這些只重視武力的漢子,根本沒有人有膽子前來打攪,就連伊不平心中嘀咕,擔(dān)憂二小姐的名節(jié),也沒有勇氣過來驚散這對深情款款的小情侶。唯有一向魯莽的褚老大,滿眼的好奇興奮,大有上前出言調(diào)笑的意思,卻被文縉儒死死拉住,不許他上前惹禍。
過了片刻,青萍漸漸止住哭聲,這才驚覺和楊寧之間的姿勢未免太過曖mei,連忙一把將他推開,眼光飛快地四下一掃,所有水賊都連忙轉(zhuǎn)過頭去,裝作忙亂的模樣,好像方才沒有偷眼相瞧似的,青萍自然看得出這些人的欲蓋彌彰,不過楊寧在她心目中此刻仍是親如骨肉的兄弟,所以只是玉頰一紅就恢復(fù)如常,又扯著楊寧走到船舷邊上,細(xì)細(xì)問他別后情形。
楊寧心中雖然恍然若失,但是很快就被青萍的問話吸引了注意力,原本萌動的異樣情感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深藏起來,就連他自己也不復(fù)記憶,乖乖地將聽濤閣行刺失敗之后的遭遇事無巨細(xì)地告知青萍,青萍神色隨著楊寧的講述千變?nèi)f化,忽而憂心,忽而憤然,忽而寬心,尤其是聽到楊寧說到在巴陵郡守府受刑之事,長眉倒豎,鳳目寒光四射,顯然憤怒至極,更是忍不住伸手扯開楊寧胸前的衣衫,果然看見仍然留在肌膚上的淡淡鞭痕,恨恨道:“子靜,你放心,以后我會幫你報仇的?!?p> 雖然明知道青萍的武功比自己還差得遠(yuǎn)呢,可是楊寧不知怎么卻覺得青萍那斬釘截鐵的語氣透著無比的決心,眼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直到此刻他才發(fā)覺原本以為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實際上也在自己心頭上刻上了不可彌補的傷痕,只不過痛得慣了,竟是已經(jīng)麻木了,而在這親如姐弟的女子面前,似乎所有的傷痛都不必忍耐,可以說出來給她知道,并且從她那里得到安慰。
聽完了楊寧的講述,青萍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氣惱,只是她此刻氣惱的卻是楊寧,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心意,她開始一件件的抽絲剝繭分析起來,只想讓楊寧知道自己做錯了那些事情,今后也可以少吃些苦頭,越說越是氣惱,不免低聲責(zé)罵起來,只覺得恢復(fù)了記憶的楊寧比起從前來更令人難以放心。
楊寧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青萍鐵青的臉色,知趣地聽著青萍苦口婆心的教訓(xùn),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只聽了片刻心神就開始恍惚起來,只覺得青萍的聲音漸漸模糊起來,宛若珠落玉盤,又似流水潺潺,只覺得一顆心漸漸沉醉,渾忘了身外的一切。
這時候的楊寧早已不見了那種睥睨天下的威嚴(yán),冷酷無情更是拋到了九霄云外,略帶迷茫的神情,令他清秀的面容憑空添了幾分稚氣,早已沒有了未來魔帝的威懾,那些水賊悍匪畢竟都是膽大包天的人物,看著被青萍訓(xùn)斥的滿臉認(rèn)罪服軟神情的楊寧,漸漸忘記了這少年的可怕,有些膽大的已經(jīng)有些忍俊不禁。楊寧早已沉醉其中,哪里還會注意到這些,反而是青萍終于發(fā)覺了楊寧神情的異樣,知道他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不由暗自嘆息,轉(zhuǎn)念一想,楊寧的性子就是如此,就是自己說得再多也是無濟(jì)于事,總之,只要他平安無事就好,最多以后自己想法子幫著他也就是了。想通這一點之后青萍也就不再繼續(xù)責(zé)備楊寧,這一停下來才覺得口干舌燥,不禁舔了舔嘴唇,楊寧一直偷眼瞧著青萍,不敢正視是擔(dān)心青萍以為自己不肯聽教,再加上那如同天籟一般的軟語聲突然消失,所以青萍這個細(xì)微的動作沒有躲過他的眼睛。
心念一動,楊寧的身形已經(jīng)從眾人眼中消失,再次閃現(xiàn)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伊不平身邊,這時候伊不平已經(jīng)吩咐處理完善后之事,正坐在椅子上一邊休息,一邊瞇著眼睛看著楊寧和青萍兩人的互動,手中還拿著屬下兄弟剛剛送上的一囊水酒,因為看得津津有味,還沒有顧得上打開塞子,突覺眼前一花,已經(jīng)給人劈手奪去。習(xí)武之人突遇驚變,多半都會奮力反擊,幸而伊不平心思堅忍,更知道此刻能有這種身手的只有楊寧一人,所以強行止住出手的yu望,等他看清楚的時候,楊寧已經(jīng)回到青萍身前,將酒囊送到她面前,眼中盡是關(guān)切之意,卻不言語。伊不平見狀不禁搖頭苦笑,心中對楊寧倒是多了幾分好感,他原本對這個心狠手辣的少年頗有戒心,就是擔(dān)心這少年太過桀驁,不能領(lǐng)會二小姐尹青萍的一片真情,此刻見到楊寧這般舉動,心中才略略安定下來。他這局外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青萍自然也是心中一甜,接過酒囊喝了幾口,嫣然笑道:“雖然是借花獻(xiàn)佛,也算你向我賠罪,我不罵你了?!?p> 楊寧有些赧然,但是轉(zhuǎn)眼之間已經(jīng)恢復(fù)了淡漠神情,只是一雙眸子已經(jīng)不再是全然幽冷無情,多了幾許暖意,他毫不猶豫地道:“青萍,你別擔(dān)心,要不然我想法子去救綠綺姐姐吧,如果羅承玉真的傷害了綠綺姐姐,我就殺了他給你出氣?!?p> 青萍聞言長眉微蹙,揮手就是一個暴栗,道:“不許叫名字,叫我姐姐。算了,雖然我看那羅承玉不順眼,但是他也勉強算是謙謙君子,這是姐姐說的,姐姐看人很準(zhǔn)的,而且無論如何師父也是郡主舊部,想必羅承玉還是要看師父幾分薄面的,你再送封信過去,不管真心假意,那羅承玉對你似乎很重視,想必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會為難姐姐。去救就不必了,你雖然武功高強,但是雙拳難敵四手,送死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如果他真?zhèn)私憬?,我們自然要去報仇,若是現(xiàn)在急著救人,只怕反而會落入別人的圈套。而且你和那燕山衛(wèi)大統(tǒng)領(lǐng)剛剛鬧翻了,又壞了人家統(tǒng)合水上勢力的大事,這個時候去了恐怕會和燕王世子翻臉,到時候他惱羞成怒,反而可能會害了姐姐,還是過段時間再說吧?!?p> 楊寧聽著青萍輕嗔薄怒的說話,全然想不起自己可以反駁青萍,當(dāng)初綠綺已經(jīng)說過自己可以稱呼青萍名字,被習(xí)慣支配的他下意識地道:“姐姐,你放心吧,那個行刺你的刺客就是他們的人,我讓他給羅承玉傳話過去,諒他也不敢為難綠綺姐姐,如果他敢那樣做,我就殺上信都,一次兩次殺不成,就殺他十次八次,殺不了羅承玉,我就殺他的心腹重臣,定讓他一夕數(shù)驚,芒刺在背,沒有一天安寧日子可以過?!闭f到此處,他眉宇之間已經(jīng)殺氣縱橫,目光睥睨之下宛若利劍寒芒,令得所有聽到或者留意到他的眼神的人都從心底生出寒意,不禁想起這少年酷烈無情的血腥手段,更想起這少年不僅僅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還是未來的魔帝,而魔帝的威名是用鮮血和尸骨堆積而成的。想到此處,原本還覺得有趣的眾人都不禁收回了笑容,更是將窺伺的目光移開,再也不敢心存冒犯僥幸之意。
楊寧說話之時,語氣自然充滿自信,以他的武功,若是專心去做刺客殺手,足以令任何人寢食難安。青萍聽了卻是蹙眉道:“胡說八道,做刺客有什么好,如果不是你去聽濤閣行刺,哪里有這么多煩惱,若想報仇法子多得很,不用你去冒險,我可是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兒,當(dāng)初我爹爹縱橫江河湖海,也沒有人敢攘其鋒芒,這一次我能夠從羅承玉手中逃了出來,又和伊叔叔合作和信都、江寧正面相抗,難道我就沒有救出姐姐得法子么?”雖然是斥責(zé)的語氣,但是明眸流轉(zhuǎn)之間,盡是關(guān)切之色。楊寧自然知道青萍心意,也就不再多說,但是眼神卻是冷凝如冰,可見是決不會改變主意。青萍也知道他的性子,只能暗自希望事情不要惡化到那一步,微微一嘆,就轉(zhuǎn)移話題道:“對了,子靜,你怎么知道他們都有援軍,還知道京飛羽一定會背叛江東,就連那個奸細(xì),伊叔叔他們和他相處數(shù)年都沒有發(fā)覺破綻,你卻一眼就看穿了?”
青萍的問題原本只是隨便問問,她對于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并不十分關(guān)心,如果是綠綺的話,對于這等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一旦用起心來,定是事無巨細(xì),滴水不漏,而青萍問起來卻不過是為了轉(zhuǎn)移楊寧的殺意罷了。只是青萍雖然并不真正關(guān)心,有人卻是早已萬分疑惑,楊寧還未回答,兩人耳邊已經(jīng)響起伊不平爽朗的聲音道:“是啊,子靜公子,伊某也是奇怪的很呢,雖然說春水堂有意趁機(jī)清洗江水這個機(jī)密情報我早已有所耳聞,可是他們還有援軍在外,我也只是憑著推斷而來,子靜公子揭破此事已經(jīng)令伊某驚訝萬分,公子竟然還知道那京飛羽是幽冀所屬,真令在下迷惑不解,畢竟這樣的機(jī)密大事只怕幽冀內(nèi)部也沒有幾人知道,更何況公子并非幽冀重臣,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楊寧這才想起還有主人的存在,勉強將目光移到了伊不平身上,只見這個用了詭計勝了自己一陣的漢子滿面堆笑地望著自己,可是那雙鷹目卻是凌厲非常,顯然對于這個問題,他并不是隨便問問而已。
楊寧眉頭一皺,他并不善于和人交談,但卻能感覺出來,伊不平語氣雖然軟弱,但是內(nèi)中卻隱隱有質(zhì)問之意,是絕不能敷衍的,他性子本就孤傲,怎能容忍伊不平的質(zhì)問,臉色一沉,已經(jīng)眸冷如冰,還未等他翻臉,耳中又傳來褚老大粗豪的聲音道:“賊廝鳥,你沒死啊,什么時候和伊老大穿上一條褲子了?!?
楊寧哪里聽過這樣的俚語,也不覺得氣惱,只覺得一頭霧水,聞聲望去,只見褚老大拎著那柄重劍大大咧咧走了過來。褚老大方才沖鋒陷陣在前,雖然仗著大須彌金剛力沒有受到重傷,但是一身衣衫都已經(jīng)破碎不堪,更是被鮮血浸透殆盡,這時候已經(jīng)換了一件隨便找來的布衫,只是那件布衫明顯尺寸較小,幾乎是緊繃在他身上,越發(fā)襯托出他的粗莽彪悍,他步伐極大,每一步都在剛剛清洗過的甲板上留下一個血色的足印,令人觸目驚心。
而文縉儒則是緊緊跟在褚老大身后,神色凝重非常,聽到褚老大口無遮攔,更是愁眉苦臉。比起仍然沉浸在大勝之后的喜悅的褚老大,文縉儒想的更多些。如今骷髏會實力損失慘重,精銳只剩下十之二三,再加上得罪了春水堂,以后想要在江水之上立足,已經(jīng)使艱難非常了,但是這一點還好辦些,畢竟越國公勢力雖然龐大,卻是外強中干,多有枯枝,雖然不能力敵,但是想要保住性命還是有希望的。但是他們還得罪了燕山衛(wèi),雖然幽冀鞭長莫及,但是從京飛羽的背叛看來,顯然幽冀已經(jīng)將手伸到了江水之上,有京飛羽這地頭蛇相助,再加上燕山衛(wèi)派出的高手,只怕沒過幾日自己和老大的首級已經(jīng)送到信都了,對于文縉儒來說,幽冀那種真正的強龍才是最大的威脅。為了將來的打算,他才攛掇褚老大來和伊不平見面,畢竟錦帆會看起來明顯是事先有了提防,以伊不平的精明,想必會有后路吧,到了這種時候,文縉儒也顧不得可能會被錦帆會吞并的危險了,主動前來問策,而且伊不平聲名在外,這一點應(yīng)該不用過分憂慮。不過上船之后,一眼看到楊寧,他心中更是安定了很多,雖然并不知道楊寧的底細(xì),但是楊寧武道宗嫡傳的身份,和那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都令他隱隱看到一線生機(jī)。
褚老大卻不知道文縉儒的苦惱,幾步奔到楊寧身邊,哈哈大笑著張開雙臂向他抱去,楊寧不由瞪大了眼睛,他還從未遇到這樣魯莽的人,又未覺出惡意,一個失神,已經(jīng)被褚老大抓著雙肩,耳邊更是響起雷鳴一般的吼聲道:“老子就是看著那些官老爺不順眼,就是打不過他們,只能自己憋氣,還是你這賊廝鳥厲害,把他們打的屁滾尿流,嘿,小子,你要不要入伙,最多我把老大的位子給你做?!?p> 楊寧只覺得腦子里面轟然作響,下意識地雙臂一震,震開了褚老大蒲扇大的手掌,然后毫不猶豫地一拳將他擊飛出去,只聽見一聲慘叫,褚老大已經(jīng)手舞足蹈地跌出去三丈多遠(yuǎn),摔倒在甲板上,就連整艘戰(zhàn)船都不禁晃動了半盞茶時間。聽到褚老大的慘叫之聲,楊寧腦子一清,這才想起這莽漢正是自己練功的鼎爐,怎能隨隨便便殺了,正在后悔之際,褚老大卻已經(jīng)哼哼呀呀站了起來,原來楊寧倉促出掌,再加上心無殺意,并沒有用上殺招,出招之際又是不知不覺留了幾分情,褚老大又是皮粗肉厚,所以只是吃了些皮肉之苦而已。
褚老大摸著后腦勺,抱怨道:“賊廝鳥,你怎么又打老子,真是不夠朋友——”話未說完,已經(jīng)發(fā)覺除了楊寧和青萍之外,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自己,這才不覺吞聲,文縉儒早已經(jīng)嚇得汗流滿面,連忙擋在褚老大身前,陪笑道:“子靜公子,我們大當(dāng)家魯莽慣了,公子莫要見怪?!?p> 楊寧已經(jīng)冷靜下來,只覺得一股笑意從心底涌出,但是他性子別扭,不肯表現(xiàn)出來,只是傲慢地點點頭,表示不會見怪,青萍卻是知道他為何出手,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楊寧臉一紅,知道自己的慌亂無措都被青萍看見,不好意思面對青萍,便有些賭氣地向伊不平問道:“你覺得京飛羽武功如何?”
伊不平自然了解楊寧轉(zhuǎn)移視線的用意,但是這是他急于知道的關(guān)節(jié),方才楊寧神色一冷,他已經(jīng)覺得無望,不管是因為什么緣故,既然楊寧現(xiàn)在愿意回答,他也就緊緊把握機(jī)會,連忙答道:“據(jù)伊某所知,京飛羽雖然足智多謀,但是武功不過尋常,比起天羽盟的三當(dāng)家滾江龍隋祥還要差上些許?!?p> 楊寧淡淡道:“你們都走眼了,京飛羽武功比你還要高明些,只不過他擅長隱匿自己的修為,所以你們都看不出來,可是卻瞞不過我的,他的內(nèi)功心法和本宗頗有淵源,應(yīng)該是本宗的旁系弟子,所以我知道他一定和西門凜認(rèn)識。師冥那邊還有援軍是庵主離去之后傳音告訴我的,我想京飛羽和西門凜既然是同黨,那么援軍里面自然有很多人聽命于西門凜,所以我才傳音告訴青萍?!?p> 青萍聽到此處只覺得嘴角抽動,一雙明眸瞪得溜圓,半晌才道:“子靜,你就是看出了京飛羽的武功路數(shù),就斷定他一定是西門凜的同黨么?”
楊寧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著青萍那明顯有些扭曲的表情,不由小心翼翼地道:“是啊,有什么不對么?”
青萍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伊不平和文縉儒,發(fā)覺這兩人的表情都有點詭異,只有褚老大懵懵懂懂,還沒有發(fā)覺其中的問題,沉思了片刻,青萍委婉地道:“這個,子靜,你有沒有想過雖然京飛羽和武道宗也有些淵源,但是未必就和西門凜一定有關(guān)系,這個雖然可以作為佐證,但是最好不要那么篤定,這次運氣比較好,被你蒙對了,如果下次你再這樣的話,要是出了紕漏,很可能會萬劫不復(fù)的?!?p> 楊寧茫然地道:“是這樣的么,不過應(yīng)該沒錯啊,京飛羽已經(jīng)知道我的身份,又知道了西門凜也是出身武道宗,即使他原本不知道,也應(yīng)該改弦易轍,即使不便如此,也應(yīng)該明哲保身,可是他反而和我們?yōu)殡y,這是不可能的,他是旁系弟子,不論武功修煉的多高,遇到本宗嫡系傳人,都不免受制,我若向他出手,不過三招兩式就可以解決他,就是西門凜,想必也不會太費力,所以我才想著他一定和西門凜有密約在先,否則怎敢如此大膽呢?”
青萍聽到此處才覺得松了口氣,道:“原來如此,那么是我誤會你了,你這番想法也是頗有道理的,雖然有些牽強,不過下次還是不要這么驟下決斷的好?!?p> 伊不平和文縉儒也是心有戚戚焉,尤其是伊不平萬幸之余暗下決心,以后一定不能隨便輕信于人,即使是二小姐青萍也不能例外,如果再有這樣啼笑皆非的事情發(fā)生,只怕他就沒有這個運氣了。
青萍自然看得出兩人的心思,她原本也有這樣的想法,可是此刻反而生出逆反心理來,心道,子靜雖然魯莽了些,但是他真的做出什么判斷來,卻幾乎沒有太離譜的,這一次不也是這樣么,雖然理由不那么充分,可是并沒有猜錯啊,想到此處,她語氣一變,又道:“不過子靜你還真是厲害呢,想必西門凜也沒有想到你就憑著這些蛛絲馬跡就猜出了他的伏兵,要不然我們這一次真是危險得很,那個刺客你是怎么看出來的,不會也是根據(jù)他的武功吧?”說到最后,卻帶了幾分玩笑,就是青萍自己也沒有當(dāng)真。不料楊寧卻老老實實地點頭道:“是啊,我看他練的內(nèi)功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又看他鬼鬼祟祟地向姐姐靠近,所以就給了他一掌?!?p> 青萍聽到這里嘴角再度抽搐起來,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自己正在全神貫注地指揮著水陣,卻突然身后驚呼之聲迭起,回頭一看,才發(fā)覺楊寧渾身滴水地站在身后,而旁邊倒著一個錦帆會的盟友,仆倒在地,人事不省,一搜查之下,才發(fā)覺那個青年袖子里藏著一筒銀針?,F(xiàn)在想一想,那個青年距離自己還有兩三丈,旁人都沒有發(fā)覺異常,之所以驚呼倒多半是因為楊寧的突然出現(xiàn),如果楊寧只是憑著這樣的理由就出手,想到此處,青萍不禁苦笑道:“子靜,如果,如果你看錯了呢?”
楊寧奇怪地道:“他要殺姐姐,雖然殺氣隱藏的很好,可是我是不會看錯的?!辈恢挥X間,楊寧的語氣竟然帶了幾分委屈,別人的態(tài)度如何楊寧雖然從來不會注意,但是青萍卻是不同,她的一言一行,每一個神態(tài)舉止他都關(guān)注非常,青萍的質(zhì)疑讓他心中竟然生出一陣酸楚來,若非他性子堅忍,只怕已經(jīng)要落下淚來。
青萍芳心一顫,楊寧的語氣在別人聽來還是那樣淡漠,可是在她聽來卻是昭然若揭,抬眼望向楊寧的眸子,只見這情同姐弟的少年一雙鳳目依舊清冷幽深,目光卻是黯淡非常,眉宇間氣度雖然桀驁,但是卻恢復(fù)了從前的蕭索孤寂。青萍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楊寧的雙手,楊寧雙臂微微一顫,似乎想要躲避卻終究忍住不動,肌膚相觸的霎那,青萍已經(jīng)心中一慟,楊寧的手竟然冷得如同寒冰一般,似乎沒有一絲溫度。緊緊握住楊寧的雙手,青萍努力露出笑容道:“我知道,子靜當(dāng)然不會看錯的,什么人想對我和姐姐不利,子靜都可以立刻看出來,就像陳三和陳嫂一樣,雖然他們從前很好,可是一旦他們生出了歹心,你就立刻發(fā)覺了,有你在我身邊,不會有任何人可以傷害到我的,對不對?”
楊寧望著那雙溫柔美麗的鳳目,只記得連連點頭,心頭的那一點冰霜隔閡在秋波漣漪中化成烏有,反手握住青萍的纖手,他露出一縷笑容,仿佛是冬日里的一抹陽光,仿佛是冰雪原野上的一眼溫泉,笑容令這個冰冷無情的少年多了幾許溫暖,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個略帶幾分羞澀的尋常少年,而不是暴戾狠辣的未來魔帝。
見到兩人脈脈相對的情景,已經(jīng)解除心頭疑惑的伊不平自然不想再煞風(fēng)景,識趣地拉著褚老大和文縉儒到遠(yuǎn)處商量今后的行程去了。這時候,暮云已經(jīng)堆積成層層疊疊的山巒,夕陽的余暉已經(jīng)淡淡如煙,惟有天邊的晚霞依舊艷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