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舟行水上
江水之上,船舸往來如梭,其中有一艘樓船正順流而下,風(fēng)帆盡張,順風(fēng)順?biāo)?,一艘諾大的樓船卻是疾馳如奔馬,頗有一日千里之勢,船頭懸的是幽冀燕王的旗幟,可是在船尾臨風(fēng)飄舞的卻是一面烈焰旗,黑色的旗幟上,一片火焰如火如荼地燃燒著,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化為灰燼一般。來往的船只看到這面旗幟,都是紛紛避讓。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面烈焰旗乃是火鳳郡主昔年在軍中的旗幟,而如今唯一能夠使用這面旗幟的自然只有燕王世子羅承玉,而羅承玉手掌幽冀大權(quán),乃是天下三大諸侯之首,信都的屬下往來天下從無人敢侵擾,這些年來,敢于冒犯烈焰旗的膽大妄為之徒,都已經(jīng)被信都鳳臺閣殺得干干凈凈,更何況天下百姓對于昔年鎮(zhèn)守幽冀拒胡戎于邊關(guān)的火鳳郡主自是衷心敬佩,對著這烈焰旗,就是天下有數(shù)的豪杰,也會低頭避讓。
其實當(dāng)初擬定的旗幟圖案本是浴火鳳凰,又稱飛鳳旗,每當(dāng)火鳳郡主親率親兵,殺入敵陣的時候,那飄揚在戰(zhàn)場上的飛鳳旗便是三軍魂膽所系。可是后來,火鳳郡主嫌繡制一面飛鳳旗耗費的人力物力太多,索性只令繪染上火焰即可,除了中軍大纛的那面主旗,被眾將勸阻,沒有除去之外,軍中便只見烈焰旗,罕見飛鳳旗了。不過后來火鳳郡主也令人制了一些飛鳳旗,賞賜給作戰(zhàn)勇敢的將領(lǐng)或者軍士,軍中皆以能夠使用飛鳳旗為榮。
在羅承玉主掌信都郡主府軍政大權(quán)之后,便對麾下眾將自承不可僭越郡主儀仗,所以除了郡主府之外,只使用烈焰旗,幽冀除了原本郡主親賜的飛鳳旗之外,基本上再也看不到浴火鳳凰飛舞的場面了。
這艘明目張膽在江水之上行駛的樓船共有三層艙房,最上面的一層只有兩間最為寬敞豪華的艙房,除非燕王直系親眷乘坐此舟,可以使用之外,其余時候基本上都被閑置,便是這次也不例外,西門凜雖然是幽冀重臣,卻只在第二層的艙房里面選了一間最大的住下,只不過西門凜卻以監(jiān)押的名義將楊寧也安排在了這間房內(nèi)。
這艘樓船雖然外表華麗,但是內(nèi)部的格局裝飾卻是幽冀風(fēng)格,粗獷豪放,堅固耐用,西門凜所選的這間艙房也是如此,寬闊的房間內(nèi)對著門口是一張寬大的木榻,床頭放著一個紅木衣箱,合上箱蓋便可當(dāng)作幾案使用,臨窗擺著一張黃楊方桌,兩張椅子,除此之外,在桌子對面,又塞進了一張軟榻,卻是西門凜命令臨時搬進來的。一路水程,西門凜便睡在軟榻之上,好監(jiān)視楊寧的動靜。只不過雖然是這樣說,在眾人看來,倒覺得西門凜像極了不放心子侄的長輩,除了呵寒問暖之外,卻是看不出監(jiān)押犯人的模樣。
此時,西門凜正在臨窗攬卷,閑坐品茗,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楊寧卻是坐在另一邊,此刻他的身份是被押解的刺客,所以身上只穿著青色便裝,手足之上更鎖著一套精巧的金色鐐銬,一條細細的金鏈將手足鐐銬之間連接起來,但是楊寧偶然移動手足的時候,卻沒有絲毫聲響,可見打造得極為精巧。這金色鐐銬看上去單薄易折,實際上卻是名匠精心打造的鎖鐐,一旦被它縛住,縱然是絕頂高手也不可能在一時半刻之內(nèi)拗斷,再有西門凜這樣的高手監(jiān)押,被鐐銬束縛了行動的楊寧絕對不可能逃出去。
只不過在眾人眼里,楊寧似乎沒有逃走的意思,便是此刻,他也不過是坐在榻上,著迷地看著手里的一本書卷,他看得十分認真,半天才會翻動一頁,時而看得眉飛色舞,時而看得緊皺眉頭,有的時候更是怔忡發(fā)呆,此時的楊寧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尋常少年,全沒有以往的孤傲面貌。
西門凜看著好笑,笑道:“子靜,也不必這么認真,這本山海經(jīng)雖然是當(dāng)世奇書,但是內(nèi)容多半是荒誕神秘,并沒有多少憑據(jù),不過是看著好玩罷了,你文字功底太淺,若是看不懂就慢慢看,或者讓本座給你講解,別一個人在那里冥思苦想,為了一本閑書,弄得殫精竭慮,也未免太不值得了?!?p> 楊寧臉上一紅,他雖然識得許多字,甚至?xí)ㄒ差H得火鳳郡主和隱帝神髓,但是這些字連在一起,若是武功心法也還罷了,若是文章經(jīng)史,他就多半看得糊里糊涂,不明白其中含義,這原本是所知太淺的緣故,所以雖然這本《山海經(jīng)》令他看得入迷,卻是似懂非懂,囫圇吞棗一般,不過他記憶力極好,竟是生生背了下來,想著將來慢慢去想,卻沒有想過問西門凜,畢竟他從來沒有向人求教的經(jīng)驗。但是西門凜的神色雖然依舊冰冷嚴肅,但是眼中卻帶著輕松的笑意,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越發(fā)溫和,楊寧心中一暖,走到西門凜身邊,指著書上的文字問道:“夸父與日逐走,入日??视蔑?,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注1)這是什么意思,竟還有人去追日頭么?”
西門凜笑道:“這是上古神人夸父的故事,夸父是水神共工的后裔,共工曾經(jīng)為了和黃帝后裔顓頊爭奪天下,失敗之后一怒撞倒不周山,令得天下洪水滔滔,生靈涂炭??涓讣热皇枪补さ暮笠?,自然也有著相同的傲性,不知為了什么緣故看太陽不順眼,定要追上去,結(jié)果在禺谷這個地方追上了烈日,禺谷乃是日沒之處,又稱做虞淵??上е豢上诹?,離太陽又太近了,結(jié)果口干舌燥,很想喝水,將河水和渭水都喝干了,依舊不能止渴,便去北方尋找大澤,卻是沒有找到便渴死了?!闭f到此處,西門凜的目光多了幾分幽深,肅容道:“雖然夸父壯志未酬,卻是留下手杖,化作桃林,以勵后人,便是死了也不會白死。有些人就是如此,縱然她不幸身故,但是她的遺志卻仍然可以激勵后人,終焉不忘?!?p> 楊寧目中神光閃爍,他雖然沒有什么心機,可是卻也聽出西門凜話中有話,但是他卻是不明白其中真意,只是以他的性子,卻也不會出言詢問。
西門凜似乎沒有察覺楊寧心中的迷惑,反而站起身來,繞過方桌,手拄舷窗目框,望向滔滔江水,朗聲吟道:“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志。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馀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注2)”略一回首,見楊寧仍自迷茫,西門凜便又逐字逐句給他講解,楊寧聽得似懂非懂,但是眼睛卻是漸漸模糊起來,他努力睜著眼睛,不愿讓淚水溢出。十七年的歲月,能夠領(lǐng)略到的只有寒霜,便是冬日斜陽的一絲余溫都能夠令他歡喜無盡,更何況西門凜這樣諄諄教導(dǎo),不知不覺間,楊寧心中最后的戒備漸漸松懈下來,看向西門凜的目光也是多了幾分信任。
西門凜話中雖然有些深意,卻并非是針對楊寧的,同行數(shù)日,他早已知道楊寧是不會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的,非是楊寧愚笨,而是他眼界不寬,所知不多的緣故。數(shù)日相處,他已經(jīng)知道楊寧的性情,心中添了幾分喜愛,這樣桀驁而純真的性情,對于武道宗來說,自然是絕佳的子弟,可是若是想和羅承玉爭奪權(quán)力卻是相差甚遠??墒请m然如此,西門凜心中的憂慮卻是越來越深,若是楊寧真的只是想奪權(quán),那么所作所為便有一定之規(guī),不論是光明正大,還是陰謀暗算,只要楊寧做的出來,他便有應(yīng)對的法子,可是楊寧卻偏偏沒有奪權(quán)之心,再加上那酷似其母,若遇艱難,寧可玉石俱焚,也不肯茍且偷生的心性和傲氣,以及渾金璞玉的資質(zhì)和與生俱來的血緣優(yōu)勢,楊寧在西門凜眼中便如洪水猛獸一般。
心意越來越堅決,西門凜已經(jīng)下定了殺死楊寧的決心,但是這個決定雖然是因為西門凜的忠心已經(jīng)傾向于羅承玉,卻并非說明他已經(jīng)忘記了火鳳郡主的威嚴和恩義,在他說及夸父之時,西門凜想到的便是火鳳郡主。當(dāng)年火鳳郡主忍辱嫁入皇室,便是立下了玉石俱焚的決心,那高傲不可侵犯的女子,情愿受和親的屈辱,便是因為火鳳郡主心目中的仇人并非楊威,甚至也不是岳秋心,她心中的仇人乃是整個天下,唯有傾覆楊氏皇朝,蕩滌整個天下,才能消減她心中怒火。當(dāng)然在這其中,火鳳郡主也真心希望幽冀能夠入主洛陽,但是西門凜心中清楚,若是局勢不許可,那么火鳳郡主是寧愿粉身碎骨,拖了天下人陪葬,也不會放棄復(fù)仇的計劃的。
雖然傾慕著,尊重著這樣的郡主,但是并不代表西門凜可以接收另外一個人有這樣的心思,尤其是一個心地如同白紙一般,卻有著狠毒心腸和手段的少年高手,他相信,若是郡主當(dāng)真死了,那么她在天有靈,也會希望自己的遺志有人承繼,而非是被親生骨肉破壞殆盡。
不論是公心還是私心,西門凜在橘園之內(nèi)已經(jīng)決定了定要在途中殺死楊寧。只不過楊寧的身份特殊,雖然西門凜已經(jīng)決定隱藏這個秘密,可是卻不能保證不會為人所知,所以他即使要殺楊寧,也要殺的光明正大,殺的無聲無息,不會令人發(fā)覺其中蹊蹺,便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才會暫時摒去殺意,專心致志的親近楊寧,為了得到殺死楊寧的機會,他已經(jīng)設(shè)下重重陷阱。
西門凜再度望了一眼再度將精力投注到那本《山海經(jīng)》上面的楊寧,看著他赤子笑容,心中頓時絞痛無比,可是縱然如此,他還是那樣溫和地笑著,盡力地博取楊寧的好感,這完全不用虛情假意,雖然只是短短時日,可是在他心目中,早已將楊寧當(dāng)成了真正的子侄,只不過無論他如何喜愛這個少年,他也已經(jīng)下定決心必要在渡過黃河之前殺掉楊寧,他意志的堅定,并不遜色于那追日的夸父。
雖然西門凜心中殺機始終沒有散去,可是憑著他并非刻意裝作的熱誠關(guān)切,再加上楊寧驟得親人關(guān)顧的失措,那原本有著野獸一般直覺的少年,竟是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向深淵走去。
不知不覺間,專心讀書的楊寧和心中波瀾跌宕的西門凜都沒有再言語,兩人都沉浸在艙內(nèi)靜謐而安寧的氣氛當(dāng)中,時間緩緩流逝,艙中只聽見楊寧輕輕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響。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艙外傳來歡呼之聲,縱然在滔滔水聲之中,也聽得清清楚楚。
西門凜神色一動,向下望去,只見凌沖站在船頭,身邊簇擁著兩個演武堂的少年子弟,這兩個少年原本是西門凜派去照顧凌沖的隨從,其中一個正趴在船頭探頭向外望去,不時地發(fā)出驚訝的歡笑,另一個卻正提著一條肥美的鯉魚嘖嘖稱贊,依依不舍地放入身后的魚簍當(dāng)中。而凌沖單手執(zhí)著長長的釣竿,透明而柔韌的絲線向下直直垂去,雖然樓船正在順流急馳,而且江面上風(fēng)勢頗驟,但是那魚線卻絲毫沒有飄動之意,可見凌沖必然是用了內(nèi)力控制魚線,才不會讓那些魚蝦受驚逃開。
西門凜見狀微微一笑,倒也佩服凌沖這門功夫,他正看得有趣的時候,楊寧已經(jīng)站到他身邊來,也好奇地向下望去,恰好這時凌沖手臂一甩,收起魚線,魚鉤上面竟然又是一條赤鱗金尾的大鯉魚,遠遠看去,那正在掙扎的鯉魚活潑非常,魚尾在陽光下竟是金光閃爍。楊寧不由一聲驚呼,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凌沖卻有意無意地微微抬頭,看到西門凜和楊寧并肩站在舷窗的情景,凌沖會心地淡淡一笑,便低下頭去,出言指點那個少年隨從如何在盡量不傷害鯉魚的情況下解下魚鉤,而另一個少年則是拿出新的魚餌,接過同伴遞過的魚鉤裝上。而凌沖卻是拿起放在一邊淡黃色的酒葫蘆,仰面朝天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只是喝完之后卻是忍不住嘟囔了幾句,眼中還流露出遺憾的神色。楊寧凝神聽去,但是風(fēng)勢極大,只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字眼,似乎是凌沖在抱怨什么“丟了葫蘆”的事情,而那兩個少年卻是朗聲大笑起來。
聽著下面的笑語歡聲,楊寧怔怔望著那三人,一雙澄透明晰的幽深黑眸流露出欣羨的神采,西門凜心中一動,笑道:“這江水里面的鯉魚雖然不錯,可惜比起黃河鯉魚來說卻是差得遠了,不過嘗嘗鮮也不錯,子靜可想試試身手,若是能夠多釣幾條上來,今晚也好加餐。”
楊寧聽得興起,卻是赧然道:“我可不會釣魚?!?p> 西門凜笑道:“那倒不要緊,不如我們打個賭吧,就在船頭,你我兩人都不許用魚餌,不過是用什么法子,甚至等著鯉魚自動上鉤也好,誰若能全然無損地釣上一條金尾鯉魚來,便是贏了。我若贏了,就罰你做一日小廝,你若贏了,本座就做主取下你身上的鐐銬,不知道你覺得這個條件怎么樣?”
楊寧認真地想了一想,雖然若是輸了不免丟些面子,但是這人既然是自己的師叔,就是給他做一日小廝,卻也不會太難堪,反而若是能夠趁機解下,倒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他早已暗中試過,縱然是用足了力道,也沒有法子扯斷那細細的金鏈和手足上面的鐐銬,雖然他并沒有逃走之意,可是卻絕對不喜歡自由被限。而且聽西門凜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比釣魚,而是比試內(nèi)功手法,在這方面,楊寧一向自信不弱于人。
見楊寧躍躍欲試,西門凜心中不免覺得好笑,轉(zhuǎn)身走出房去,楊寧猶豫了一下,終于忍不住心中癢癢,跟著西門凜走了出去。初時腳步還是十分矜持,倒是到了快要走出艙門的時候,卻已經(jīng)變得十分輕快。西門凜聽得清清楚楚,唇邊已經(jīng)露出一絲微笑。
他這般做法并非是為了想要試探楊寧的武功,一來是看出楊寧幾乎從沒有過嬉戲玩樂的經(jīng)驗,有意帶他松懈一下,另外一個目的卻是存心要去掉楊寧身上鐐銬。在西門凜看來,這些有形的鐐銬除了昭示殺機和戒備之外,并沒有什么實際的作用,縱然是再堅固的鐐銬,也不可能束縛住人心,只不過若是一開始就不用鐐銬,楊寧就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若是先顯露出公事公辦的模樣,再用些手段心計,去除楊寧身上的鐐銬,才更容易博取楊寧的感激和信任。
兩人走到船頭,凌沖見到西門凜面色就是一變,勉強施了一禮便告辭了,那兩個跟在凌沖身邊負責(zé)照料他的傷勢,但是同時也肩負著監(jiān)視之責(zé)的少年都是興趣未盡,看到凌沖離去,兩人互視一眼,都是滿臉的失意,但是被西門凜冷淡的目光一掃之下,都是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拿著魚簍釣竿匆匆施禮退下。拿著釣竿的少年剛剛要離開,身后卻傳來西門凜冷淡的聲音道:“志恒,等一下。”
那叫做志恒的少年身軀一個踉蹌,連忙站得筆直,肩背已經(jīng)變得緊繃繃的,幾乎是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或許是心中有些緊張的緣故,聲音也變得十分急促,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請統(tǒng)領(lǐng)大人吩咐?!?p> 西門凜一皺眉,這個少年叫做林志恒,也是幽冀將門之后,不論是武功還是才智都是上上之選,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平常在同伴面前倒是揮灑自如,一到了自己面前就變成這副模樣,這次將他帶來,也是存了磨練他的意思,只是這少年始終沒有什么進步,此刻西門凜倒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嫉妒凌沖,至少這少年在凌沖面前倒是活潑開朗的模樣。心中一聲輕嘆,西門凜下令道:“將釣竿留下,你再去取一付過來?!?p> 林志恒只覺得臉上的肌肉都變得僵硬了,此刻他萬分痛恨為什么自己要拿著釣竿而不是魚簍,可是卻也不敢違背西門凜的命令,只得慌張地答應(yīng)了一聲,然后匆匆忙忙跑了下去,完全忘記了可以先放下手上的釣竿。西門凜微微搖頭,心道,若是再這樣下去,不論林志恒的資質(zhì)如何,都得放棄他了。
過了片刻,林志恒拿了兩把釣竿奔了過來,雙手捧著遞給西門凜,西門凜接過一桿,遞給楊寧,自己又取了一桿,笑道:“日頭快偏西了,我們也不要浪費時間,便以一拄香時間為限,各自要釣起一條金尾鯉魚,不許傷損鱗片,志恒,你來計算時間。”
林志恒原本已經(jīng)想著可以退下,聽到西門凜的命令,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卻是高聲答道:“屬下遵命?!庇妹}搏和呼吸計算時間,本就是練武之人必會的技巧,他自然也不例外,也不用去取沙漏或者日冕,便默默計算起時間來。
西門凜輕甩魚桿,長長的魚線墜入水中,因為已經(jīng)去除了魚鉤,所以近乎透明的魚線在水中漂浮不定,似乎西門凜也無意用內(nèi)力定住魚線,楊寧輕輕一甩,魚線卻沒有甩出去,反而被風(fēng)吹了回來,若非楊寧及時捉住魚線,差點被細長堅韌的魚線纏在身后,楊寧一皺眉,這時身后傳來一聲竊笑,楊寧回頭望去,卻看見林志恒一臉的莊重,絲毫沒有偷笑的破綻。
楊寧憋悶地回過頭去,目中寒光一閃,右手輕輕劃去,已經(jīng)斬斷了那根魚線,將魚線一頭纏在手中,信手一揮,魚線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如同靈蛇一般蜿蜒前進,不過片刻已經(jīng)沒入江水之中,林志恒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發(fā)生贊佩的輕呼,楊寧神色不變,但是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歡喜得意之情。
江水滾滾,樓船急馳,浪花之間不時看見鯉魚躍出水面,映著漸漸西斜的陽光,越發(fā)顯得肥美,但是想要尋到赤鱗金尾的鯉魚,卻是頗為費力,就是十條八條里面,也很難看到一條金尾鯉魚,兩人的魚線都在水中漂浮,等待著金尾鯉魚進入魚線周圍的機會。西門凜的魚線幾乎是毫無力道,在水中漂浮不定,若非是還有西門凜的釣竿系著,只怕就跟水中浮沉的異物一般模樣。而楊寧的魚線卻幾乎是筆直的垂入水中,縱然水流船動,也沒有發(fā)生絲毫改變。
雖然方才凌沖釣魚的時候,魚線也是幾乎沒有偏斜,可是看在西門凜眼中,卻知道兩者之間的明顯不同。凌沖不過是用內(nèi)力抵御外力在魚線上的影響,只需偶然渡過一道真氣即可,對于他們這等級數(shù)的人,這是輕而易舉,毫不費力的事情。而楊寧卻是始終將真氣貫注在魚線之中,將魚線便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如臂使指,這不僅需要內(nèi)力始終不停,真氣必須圓潤平和,控制手法更需要妙到峰巔。這要的要求并不容易達到,西門凜也是武道宗之人,自然知道這門的功夫偏于陽剛,除非是真氣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否則絕無可能做到這樣的程度,當(dāng)然即使如此,若非魚線的堅韌和纖細,也未必有這樣的效果,但是無論如何,管中窺豹,憑此已經(jīng)可以知道楊寧的真氣精純已經(jīng)不在自己之下,所差的無非是內(nèi)力深淺罷了。
西門凜心中雖不平靜,但是表面上卻是看不出來,不過是手上暗暗加強了內(nèi)力,不知不覺間,他控制的魚線已經(jīng)在水中繞成了一圈圈的模樣,只不過這些圈套并不規(guī)矩,倒像是魚線糾纏在了一起。
時間緩緩過去,就在即將到一拄香時間的時候,水波涌動,一群鯉魚游過船邊,其中有四五條金尾鯉魚,當(dāng)它們躍出水面的時候,金光閃爍。楊寧和西門凜眼中都是射出光芒,這一刻兩人都沒有想要輸?shù)囊庠?,便是本已有心放水的西門凜,也早已忘記了原先的決定,武道宗弟子,沒有不喜歡爭強好勝的。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楊寧和西門凜同時動手,只是兩人的方法卻是截然不同,楊寧手中的魚線就如同蟄伏的靈蛇一般瞬間襲出,刺穿了一條肥大的鯉魚的魚腮,一縷血絲滲出,瞬息消散在水中,魚線穿過魚腮之后并沒有停止,幾乎是立刻折轉(zhuǎn)方向,纏在了后面的魚線上,竟是結(jié)成了死結(jié),楊寧只需輕輕一提,那尾金尾鯉魚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被拽離了水面,落入了楊寧手中。西門凜手中的魚線原本就已經(jīng)結(jié)成了一個個線圈,卻是絲毫不露殺氣,楊寧動手之前,一尾金尾鯉魚已經(jīng)游進了魚線漂浮的范圍之內(nèi),只不過那些既沒有力道,又沒有鋒刃的魚線絲毫沒有令它覺得危險,還是搖頭擺尾地向前游著,飄飄蕩蕩的魚線順著水勢,向那尾鯉魚身上纏去,直到纏了足夠多的絲線之后,西門凜才微微一笑,一縷真氣順著魚線傳去,原本毫無威脅的魚線仿佛突然變成了緊密的羅網(wǎng),緊緊將那尾鯉魚纏繞住,雖然那尾鯉魚費力撲騰,濺起水花,可還是被西門凜提上了水面,并在同時傳過一縷真氣,震暈了那條正在掙扎的鯉魚,雖然略微磨損了一些鱗片,可是已經(jīng)可以勉強算得上是完好無損了。
西門凜和楊寧幾乎是同時得手,楊寧看了看自己這條被戮瞎眼睛的鯉魚,再看看西門凜手中那條幾乎并無損傷的鯉魚,楊寧的幽黑的眼眸瞬間變得黯淡下去,西門凜卻也有些尷尬,畢竟他原本是準(zhǔn)備讓著楊寧的,想不到卻是一時沖動,這豈不是弄巧成拙么?
楊寧嘆了一口氣,正欲認輸,西門凜心中一動,轉(zhuǎn)頭看向身軀僵硬站在后面的林志恒,笑道:“志恒,還沒有超過時間吧?”
方才林志恒雖然看得發(fā)了呆,卻是忘記了宣布時間已到,但是他自然知道兩人“釣”上魚的時候還未到時間,正欲答話,卻看到西門凜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林志恒嚇得心口砰砰直跳,他雖然對西門凜畏懼極深,可是卻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西門凜是不許自己說真話,雖然不明白西門凜的用意,卻也只能訥訥道:“啟稟統(tǒng)領(lǐng)大人,已經(jīng)超過一拄香時間了,您和子靜公子都沒有取勝?!?p> 西門凜滿意地點點頭,心道這小子果然識趣,為了這個緣故,自己便要多考慮一下,是否還要將他逐出演武堂,轉(zhuǎn)頭微笑看向楊寧笑道:“我們都輸了,就算是平手吧?!?p> 楊寧面上冰寒如水,一雙眸子卻是變幻莫測,像他這等級數(shù)的高手,怎會對時間發(fā)生錯覺,雖然他專心在釣魚上面,可是完全沒有忽視時間的流逝,所以他很清楚林志恒說了謊。他雖然單純,卻不過是少些見識罷了,人卻并不愚蠢,自然領(lǐng)會到了西門凜有意相讓??墒撬鯐邮苓@樣的平手,勝便是勝,敗便是敗,冷冷望向林志恒,他淡淡問道:“果然是已經(jīng)過了時間么?”
楊寧的聲音冷淡漠然,林志恒卻覺得仿佛就像是一支利箭刺穿了自己的肺腑,那雙冰寒如水的眼眸卻似乎燃燒著熾烈的火焰,如山的威勢撲面而來,林志恒只覺得冷汗淙淙流下,他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不知怎么,仿佛意志已經(jīng)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般,脫口而道:“沒有?!痹捯怀隹?,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膽怯地看了西門凜一眼。只見西門凜面色沉凝,一雙眸子神色變幻,卻是看不出絲毫情緒。
楊寧卻是沒有理會西門凜的反應(yīng),定定地看向林志恒,冷冷道:“你既是學(xué)武之人,將來想要做些什么?”
林志恒只覺得自己的反抗意志被那雙如同冰火輝映的眸子淹沒一般,幾乎毫無反抗意識地道:“志恒想要做大將軍,將來上陣殺敵,為國血戰(zhàn)!”這一句話他說得堅定無比,竟是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絲毫沒有平時的怯懦。這原本是他深心中的想法,可是他天性中有幾分怯懦,往往說出口來,都會遭人嘲諷,久而久之,竟是連自己也不敢再想了,今日卻被楊寧氣勢一迫,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話一出口,林志恒意志略微清醒,又是愧疚,又是自責(zé),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一個囚犯面前這般馴服。
林志恒自然不知道楊寧已經(jīng)自然而然用上了武道宗秘傳的心法“明王怒相”,這是武道宗弟子不戰(zhàn)屈敵的絕學(xué),在他的聲音和神態(tài)中,都暗含震懾精神的秘法,這本是從天音宗的絕技中化用出來的,若是意志薄弱之人,往往會在這種威勢下崩潰,不戰(zhàn)而潰,翠湖也有類似的心訣,但是形式上卻是截然不同,一個像是雷霆閃電,另一個卻像是潤物春雨。
這種心法西門凜自然也是會的,若非如此,他怎能在弱冠之齡接掌燕山衛(wèi),將一干飛揚跋扈,各有所能的護衛(wèi)管教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林志恒之所以畏懼西門凜就是因為曾經(jīng)見過西門凜施展這門心法折服屬下,他天性怯懦,所以受其影響一直到現(xiàn)在。不過西門凜雖然發(fā)覺了楊寧用了這種心法,卻沒有阻止,在他來說,如果能夠增強對楊寧的了解,他是不會介意犧牲一個林志恒的。不過他越看越是心驚,因為他一向使用這種心法,總是有些刻意的痕跡??墒菞顚幨┱蛊饋韰s是不同,西門凜能夠感覺出來,楊寧早已經(jīng)將這種心法融會到心靈之中,只需一動念,便可自然而然地使用出來。西門凜掩住目中的驚色,心中明白,若論資質(zhì)天賦,這個師侄比自己不啻天淵之別,現(xiàn)在自己尚可壓住他,是因為自己多了十多年的修為,只是若論修為的精純,自己是遠遠不及他的。
楊寧卻是不曾理會西門凜的感受,只是淡淡道:“你既然想要上陣殺敵,怎可以這般怯懦,任人欺凌擺弄,枉你生作幽冀男兒。我雖然不過個草莽中人,也曾獨自殺破重重護衛(wèi),沖進聽濤閣,差點將你們的世子殿下斬于刀下??墒撬磉叺淖o衛(wèi)沒有一個退后,玄組的周云、焦平,明明知道勝不過我,可是死也不肯放我進去,還有那個文弱書生,明明是螳臂當(dāng)車,可是卻敢當(dāng)著我的面侃侃而談,我殺的人雖然很多,可是卻還沒有遇見幾個軟骨頭,尤其是幽冀的勇士,個個都是鐵骨錚錚,便是做錯了事情的人也是如此。你這般軟弱,怎配做幽冀的將軍,更別提想要統(tǒng)領(lǐng)火鳳郡主親手打造的勁旅了!”
林志恒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別人看他的目光雖然往往帶著鄙夷和惋惜,可是他卻總是裝作不知,到了后來,甚至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別人的輕視,總是安慰自己,將來做個小官吏也好,縱然是原本心存厚望的父兄,也已經(jīng)對他失望,可是今日被這個囚犯ling辱責(zé)罵,他還是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涌起,忍不住握住雙拳,抬頭瞪視楊寧,他恨恨地道:“你一個階下之囚,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我能不能做將軍,也不是你可以決定的?!?p> 楊寧聞言眼中閃過血紅的光芒,若是給羅承玉或者當(dāng)日聽濤閣中其他人看見,必然會發(fā)覺楊寧此刻的神情竟是像極了當(dāng)日幾乎發(fā)狂的模樣,只怕已經(jīng)嚴加戒備了,便是西門凜在旁邊看見,已經(jīng)提起真氣開始戒備了,船艙門口,更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凌沖的影子,他原本就沒有走遠,此刻見到這般境況也不由現(xiàn)出身形。西門凜和凌沖四目對望,都顧不得還沒有解開的心結(jié),各自交換了一個眼色,已經(jīng)是準(zhǔn)備聯(lián)手出擊了,畢竟和這樣一個少年高手單打獨斗,并不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還有林志恒的安危也要留心呢。西門凜甚至已經(jīng)在盤算,是否要趁機除去楊寧,能夠?qū)⒅矣谘嗤醯牧铔_牽扯進來,倒也是不錯的選擇,也未必還用動用衛(wèi)白布下的那一招棋子。
可是這時林志恒卻已經(jīng)被憤怒和屈辱所控制,怒不可遏地沖上前去,一把去拽楊寧的領(lǐng)子,楊寧雙手微動,系住手足鐐銬的金鏈輕輕顫動,西門凜和凌沖都是身形微動,便要出手??墒强吹搅种竞阕兊醚t的眼睛,以及憤怒而絕望的目光,楊寧卻是想起了聽濤閣那一日,自己在制住羅承玉的時候,在對方明亮鑒人的眼瞳里面,看見的自己,也正是這樣的目光。不知怎么,楊寧心中的震怒竟是漸漸平息了,終究是沒有出手,西門凜和凌沖兩人見狀也都是強行抑制住了出手的沖動,只是更加緊張地盯著兩人。
楊寧原本不過是瞧不起林志恒的懦弱,在他心里,早已經(jīng)將幽冀當(dāng)成了心靈寄托之地,見到幽冀也有這樣的膽小鬼不免氣憤非常,所以才會怒斥林志恒,他本就是率性而為的人,根本沒有任何顧忌,此刻見到林志恒這般激怒,在自己面前竟是沒有一絲懼意,反而生出好感來,輕而易舉地掙開林志恒的雙手,他冷冷道:“懦夫,我問你,今日我和統(tǒng)領(lǐng)大人的打賭,是不是我贏了?!?p> 林志恒聞言神智一清,凝神看向楊寧,只覺得他的神情雖然已經(jīng)沒有那么猙獰可怕,可是身上的光芒卻仿佛是出鞘的名劍一般耀眼,他張開嘴想要說話,卻覺得仿佛有一柄無形的劍抵住他的咽喉一般,可是他心中波濤洶涌,怒意不減,竟是仿佛感覺不到死亡的威脅一般,高聲斷喝道:“自然是你輸了!”
西門凜和凌沖雖然覺得頗為欣賞林志恒勃發(fā)的勇氣,卻是擔(dān)心楊寧發(fā)怒出手,各自又是前進了一步,豈料楊寧聞言不怒反笑,繼而冷冷道:“在我的面前,就是你們世子殿下和那些天組、玄組的護衛(wèi),也沒有一個敢這般放肆的,就是你最怕的西門統(tǒng)領(lǐng),何嘗又不是小心謹慎,你既然有這樣的膽子說我輸了,這世上還有什么可怕的?”
仿佛醍醐灌頂一般,林志恒聞言卻是愣住了,目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看到已經(jīng)接近兩人身邊丈許的西門凜和凌沖,都是神色凜然,便知道楊寧所說不虛,再望向,竟覺得從前莫名的畏懼,竟是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他本是天分極高的人,心中迷障一破,頓時靈思潮涌,冷靜非常。
這時,楊寧已經(jīng)收斂了威勢,也不理會眼前眾人,徑自向艙門走去,他原本就是桀驁不遜,目中無人的性子,就是對西門凜親厚,也未曾將他看得多重。西門凜和凌沖都在細細思索著眼前的局勢,只要楊寧沒有出手的意思,他們也不會多事。
反而林志恒心中感激非常,竟是幾步向前,拜倒在地,恭謹?shù)氐溃骸爸竞愣嘀x公子教誨!”這句話他說來摯誠無比,竟是幾乎忘記了眼前這人乃是刺殺世子殿下的兇手,也忘記了這種不妥的舉動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影響。
楊寧聞言身形一滯,卻是沒有回頭,徑自走進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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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
注2: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其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