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昏,縷縷狼煙給天空渲染出一道道詭異的陰云,那無窮無盡的廝殺聲仿佛能穿透天穹,一望無垠的原地上,原本黃綠色的土地上盡是斑斑血跡,仿佛連帶染紅了天空,殘陽也被染紅。
精疲力盡的朱震直接一屁股坐倒在一塊凸起在小丘草甸上的石塊上大口地喘著氣,身上那件灰黑色披風早已經(jīng)血跡斑斑。一股股難聞的血腥味讓他想起了曾經(jīng)見過的屠宰場。此刻,這副養(yǎng)尊處憂的身體簡直就像是一個漏氣的風箱一般,讓朱震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讓人給攆得狼狽逃竄,茍且偷生的敗家之犬。
身上的衣物早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而披在身上的那件灰黑色披風上,也被濺上了不少的血跡,有想殺自己的那些蒙古人的血,亦有想要拚死保護自己的那些侍衛(wèi)的血,至少朱震已經(jīng)分辨不出這件普通的披風上,到底沾染了多少陌生人的血肉。
他的身畔,立著一名身形偉岸,滿臉橫肉,面相兇煞得猶如地獄惡鬼般的壯碩武將,手中握著的不再是他最開始使用的武器鐵槌,而是從方才一名被其斬殺的敵將手中奪來的狼牙棒,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條性命與血肉的狼牙棒早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上面的尖刺上掛著的破布與碎肉還有那些血漿,足以讓人明白,這名壯碩的武將指掌之間,已然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條敵人的性命。
臉上已滿寫滿了疲憊,但是他那雙發(fā)紅的銅鈴大眼仍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的情形,仿佛隨時都會撲殺出去,消滅一切對手。
還有一個正趴在草地上努力地喘著大氣的太監(jiān),另外只有散布在小丘四周,寥寥七八名渾身是血,而且皆都帶傷的帶刀侍衛(wèi)。
從一開始從大營里逃竄出來時的數(shù)百人的小集團,到現(xiàn)如今總數(shù)不到十人的不起眼的小隊伍,朱震的心里邊著充滿了悲痛,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
就在昨天,自己還只是一個背著行囊,站在土木堡廢墟的大致地點,看著那些已經(jīng)隱沒于黃土之下的,僅僅剩下一些幾乎看不出來的廢墟,緬懷著這場發(fā)生在五六百年前所發(fā)生的一場驚天大戰(zhàn)的二十一世紀的普通人。
誰能料想得到,自己簡簡單單,看似一次絲毫沒有危險性的失足,就失足到了使得這個古戰(zhàn)場名揚天下的大時代。這具身體留給他的一些靈靈碎碎的記憶讓自己很快明白,自己居然失足成了一個大明朝開國以來僅次于明惠帝這個超級倒霉鬼的另外一個倒霉鬼:明英宗朱祁鎮(zhèn)。
而且,他甚至還來不及坐在那張臨時的龍椅上擺上一回皇帝陛下的譜,就聽到一個接著一個的壞消息把自己雷得外焦里嫩。
老臣張輔,這位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的歷時四朝的名將戰(zhàn)死。
駙馬井源戰(zhàn)死,戶部尚書王佐戰(zhàn)死,兵部尚書鄺野、侍郎、內(nèi)閣成員……零零總總一大串頭銜顯赫的大明重臣戰(zhàn)死的消息讓他完全傻了眼。
還沒等他哀怨自己為神馬穿越的太不是時候,就看到了身后這位武將提著一柄裹著紅白之物的大鐵錘狀武器,沖進了營帳之中,一道烏光閃過,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老太監(jiān)腦袋就變成了被砸爛的椰子似的玩意,整個人就倒在了那張紅地毯上抽抽的當口,這位武將就在自己的跟前囂張的狂笑:“王振啊王振,你這個沒卵蛋的奸賊也有今日。老天爺,吾終為天下誅此奸賊……”
嗯,戰(zhàn)場上還擺POSS耍文言文的這位壯碩得過份的武將突然一個獅子擺頭,惡狠狠的目光頓時落到了呆若木雞的朱震身上。
就在朱震考慮自己是不是作雙手捧心狀驚聲尖叫救命,又或者是大叫英雄,以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未滿月的孩兒為由以期能夠保住小命的當口。這位武將倒跪倒在了自己的跟前口稱死罪,但是殺了王振這個狗賊,他卻臨死也不后悔,愿意以身赴死,以證明自己對大明皇帝的忠誠。說完這番話,這名武將提著大鐵錘就要往人群里沖去。
就在這個時候,福至心靈的朱震總算是從驚駭中清醒過來,及時地叫住了這名武將,于是,就在這位名喚樊忠,武力值超高的近衛(wèi)將軍及一干忠心侍衛(wèi)的護衛(wèi)之下,艱難地殺開了一條血路,跌跌撞撞地來到這座小土丘上。
“我們已經(jīng)跑了多久了?”朱震深深地嘆了口氣,咽了咽那干得快著火的喉嚨,聲音亦沙啞得猶如銹了的鋸子。無奈的目光所到之處,是那數(shù)不盡的火光與血色交錯,雪亮的刀光時不時地猶如流星閃耀而過,之后便是那滲人心魂的慘嚎。
最開始每一聲凄厲的慘叫,都會讓朱震覺得像是有一柄鋸子在折磨著自己的神經(jīng),他干脆自我催眠,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大片的拍攝現(xiàn)場,而自己只不過是現(xiàn)場的群眾演員。
或許是自我催眠起了作用,也許是因為聽多了麻木了,總之現(xiàn)在朱震已然從一開始的幾乎連路都走不動并且是邊走邊嘔吐,到能夠輕快地小跑,到了剛才,看到半個腦袋飛過來時,腦袋里邊甚至還能聯(lián)想起貝克漢姆經(jīng)典香蕉球的畫面……
看樣子啥事都是物以稀為貴,殺人看多了,也就麻木了,畢竟任誰聽了看了幾個小時的二十余萬人大規(guī)模械斗,都會產(chǎn)生嚴重的視覺麻木和聽覺麻木。
“要是回去之后跟學(xué)生們說起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信,怕是多半只會當自己又忽悠他們吧?”朱震看著自己左手手臂上一道淺淺的傷口,不由得在心里邊自嘲道。那是在半個時辰之時,一名蒙古百夫長還是千夫人,連殺了兩個保護著自己的侍衛(wèi),沖進了保護圈子里,然后向著自己的腦袋揮下了彎刀。
當時的自己除了下意識地擺出了一個縮頭彎腰抬手的丟臉造型之外,甚至連一絲反擊的勇氣都升不起來,幸好,就是這位樊忠救得及時,要不然,怕不僅僅只是小臂上一道淡淡的傷口那么簡單了。
說不定自己還會成為歷史上最短命的,甚至連在五六百年的泥巴地上寫下穿越者朱震到此一游的機會都沒有的倒霉鬼,指不定時空管理局那幫子惡趣味的混蛋會把自己當成笑料,告訴那些已經(jīng)挨雷劈和被車撞之類的意外呃屁之后,尚處于準備階段的預(yù)備役穿越者們,作為一個典型反面教材,釘在穿越時代大潮的恥辱柱上。
“回陛下,我們已經(jīng)離開大營足足有兩個時辰了,怕是再有一兩刻鐘,天色就全暗了?!蹦俏粏咀鞣业膲汛T武將向著朱震抱拳恭敬地答道?!暗搅四莻€時候,我們逃出這里的機會會更大。”
“陛下,您請用些水吧?!蹦敲狗诘厣洗税胩齑謿獾奶O(jiān)已然跪倒在朱震的跟前,手里邊拿著大約還剩一半的羊皮水囊遞到朱震的眼前。
聽著那晃蕩的水響,早已經(jīng)口干舌燥的朱震下意識地就伸手接過,不過,周圍那一雙雙透著渴望的目光就像是一束束的探照燈射過來,讓朱震那已經(jīng)握住了水囊的手不由得頓了頓。
“你們護著我走了這么遠的路,一路奮力殺敵,方才護得我的周全,想必也早就渴了,樊將軍,你和這幾位侍衛(wèi)把這點水給勻了吧。”朱震,哦不,應(yīng)該叫朱祁鎮(zhèn)拿著那水囊起身,遞到了身后的樊忠跟前。
樊忠先是一愣,看著那大約只有半袋子水的水囊,不由得下意識地咕嘟咽了口唾沫,可嘴里邊冒出來的卻是相反的話。“回陛下,末將不渴,還是您用吧。”
“朕讓你喝,這是命令?!敝炱铈?zhèn)舔了舔自己的嘴皮子,瞪了這個樊忠一眼,沙啞的嗓音不由得一沉。
“陛下,還是您用吧,我等真的不渴?!闭驹诹硗庖活^的一名侍衛(wèi)頭子也走了過來恭敬地道。
看著這些人,朱祁鎮(zhèn)不由得嘆了口氣,在后世,這種行為怕是跟活雷鋒差不多,二十一世紀和諧社會的優(yōu)秀青年們更是會把這種行為形容成傻B,腦袋讓驢踢過云云。
而在古代,這種行為被稱之為忠肝義膽,讓無數(shù)文人墨客傳誦千古的一種高尚情操,這或許就是古代人與現(xiàn)代人觀念和思想信念的不同。對于來自金錢至上的二十一世紀地朱祁鎮(zhèn)而言,這比什么都讓他感動。
雖然朱祁鎮(zhèn)也很想喝水,但是,他確實不能喝?!敖裉齑蠹叶紡P殺了大半天了,卻無粒米入口,如今,若是連水都不用,那你們哪來的力氣保護我?”
“朕要靠你們的拚力廝殺和掩護才能逃得性命,如果能用這點水,讓你們多恢復(fù)幾分體力,那我們逃出這里,也就多上幾分把握,所以,我希望你們能把這半袋水給分了。”朱祁鎮(zhèn)懇切地用雙手將水囊遞到了樊忠的跟前。
“陛下……”只是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樊忠,這位看著無數(shù)袍澤在身畔倒下,身中十數(shù)創(chuàng),殺了數(shù)十名敵人連眼也不眨一下的好漢子,僅僅因為朱祁鎮(zhèn)的這個動作,卻紅了眼睛,語氣也變得哽咽起來。
周圍那些侍衛(wèi)也全都齊刷刷地跪倒在地,甚至有些大漢還在那抹起了眼淚,看到了這一幕,朱祁鎮(zhèn)的眼眶也不由得濕潤了起來?!澳銈冞@是做什么,都快起來?!?p> “謝陛下,請陛下放心,除非末將等死絕了,否則,就算是爬,也要把陛下送入懷來,只要到了那里,陛下就安全了。”樊忠接過了水囊,那張闊口卻僅僅只細細地抿了抿水囊,便遞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手上,每一名侍衛(wèi)都像是在品抿著世間最為甘美的酒漿一般,輕抿一下,便遞給了下一個人。
足足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樊忠手里時,那半袋水,似乎還是半袋水。
“陛下,我等都用了,您也用一些吧。”依舊顯得沙啞的嗓聲,聽在朱祁鎮(zhèn)的耳中,份外不是滋味。
“好了,我也用了,你也用一口。”朱祁鎮(zhèn)接過了水囊,也萬分珍惜地灌了一小口,由著那股子甘甜與清涼在唇舌之間徘徊之后,這戀戀不舍地吞進了肚中。就把那水囊交給了身邊的太監(jiān)。
“樊將軍,你快來看?!本驮谶@個時候,一名在探查著山坡下敵情的侍衛(wèi)突然臉色大變,向著這邊喚道,聽到了這一聲,朱祁鎮(zhèn)那顆方才平穩(wěn)的小心肝又不由得狂跳了起來,快步隨著樊忠走到了開闊處向下望去。
這一眼看過去,朱祁鎮(zhèn)突然之間覺得心喪若死。怎么也想不到,山坡下面不知道什么時候聚攏了那么多的蒙古人。
“瓦刺的精銳騎兵,至少有三千人。真該死!”樊忠那張連血跡都沒抹干凈的臉龐變得更加的猙獰,目光絕望地望著那至少是自己這邊百倍之敵在山腳下散開隊伍,圍殺著寥寥的逃到這山坡底下的明軍。
“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了,看,那些人正在下馬,似乎想要圍上來?!币幻绦l(wèi)面色鐵青地道,而那柄原本歸鞘的,已經(jīng)砍出了無數(shù)缺口的戰(zhàn)刀再次抽了出來。
“完了……”那名一路隨著朱祁鎮(zhèn)逃到了這里的中年太監(jiān)此刻面若死灰,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那山腳處的短暫廝殺,嘴里喃喃地道。
這座山坡并不高,最高怕也不超過數(shù)十米,而此刻這三千騎兵散開之后,將整座直徑不超過兩百米的小山坡團團圍住,可謂是蚊蟲難渡,而山坡之上,除了寥寥幾顆大樹之外,只有幾處低矮的灌木叢。
“請陛下藏起來,臣等引開這些瓦刺賊寇?!狈夷税涯?,短短的幾眨眼間仿佛就恢復(fù)了鎮(zhèn)定,看了幾眼那旁邊的灌木叢,目光落在了朱祁鎮(zhèn)的身上。
“引開他們?”朱祁鎮(zhèn)看著這被圍得像鐵桶一般的小山坡,突然有種嘀笑皆非之感,難道自己快要瘋了?明明已進入絕境,居然有種想要捧腹大笑的沖動。
“陛下!”旁邊的侍衛(wèi)頭子也忍不住開口叫道。
“藏起來又能如何?”朱祁鎮(zhèn)苦澀一笑,指了指坡下的那些瓦刺蒙古人。“就算是你們殺下去,能引開那些騎兵嗎?”
“……”樊忠等人皆盡默然,倒是那名侍衛(wèi)頭子開了口:“陛下,臣等就算是不能引開,也能為陛下多殺幾個瓦刺賊。”
緊緊地抿著嘴唇的朱祁鎮(zhèn)看著那些山坡底下模糊的人影,大腦卻在極速地思考著。
就憑這十來個人去跟三千精銳瓦刺騎兵拚簡直就是笑話,怕是對方來個齊射,這里的所有人都要呃屁,那自己還真他媽的會變成玩穿越一日游的倒霉鬼。
如果不讓人沖下去,用不到幾分鐘,那些瓦刺騎兵肯定也能圍上到,到了那個時候,怕也逃不掉。
朱祁鎮(zhèn)原本已經(jīng)有些干爽的衣物再次被冷汗浸濕,怎么辦?生存還是死亡,原本作為一位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普通人朱祁鎮(zhèn)的眼里根本不會出現(xiàn)的艱難決擇,此刻卻顯得那樣地迫在眉睫。
按照歷史,朱祁鎮(zhèn)會被俘虜,之后會被也先那個王八羔子給扔在大草原上呼吸了一年多的清新空氣,嚼了一年多的不添加任何防腐劑的純天然牛羊肉類食品,之后,會被大明朝的忠臣們敲鑼打鼓地接回京師。
而這之后,就會被自己親愛的弟弟關(guān)在那所謂的南宮里足足呆了七年還是八年的時間,最終,靠著一票私心作崇的文臣武將,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奪門之變,最終復(fù)位成功。
這就是歷史,也就是說,自己如果選擇不反抗,應(yīng)該能活下去,不過,要先在祖國的大草原上感受一年多的草原風光,然后回到了京師之后,在自己親弟弟的殷切關(guān)懷之下,在一座叫南宮的小黑屋里數(shù)上七八年的螞蟻。
當然,如果有臺筆記本電腦,有無線網(wǎng)絡(luò),那么自己當個七八年的宅男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可問題是這是五六百年之前的古代中國,別說無線網(wǎng),怕是在那囚禁之所里邊連魚網(wǎng)都不會給你一張,但好歹還活著。
而如果自己反抗了,那么,自己真的有可能成為歷史上第一位玩歷史穿越一日游的倒霉鬼。
自己像個烈士一樣悲壯地倒在祖國的熱土上,然后神神叨叨地念叨著那些什么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豪言壯語?
這種行為,對于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和諧社會,被高昂的房地產(chǎn)價格剝奪了自己獲得小窩的自由,眼睜睜地看著被需要花費大量的票子才能獲得的珠寶轎車奪走了愛情地朱祁鎮(zhèn)而言,完全就是扯蛋的玩意。
木有了小命,愛情,自由啊神馬的都將會變成浮云,穿越成了皇帝,啥好事也沒撈著,沒吃沒喝,又饑又渴地英武偉烈地去主動找死,這樣的事情,就算朱祁鎮(zhèn)大腦塌方、小腦失衡,也絕對不會去干。
“土木堡之戰(zhàn),乃朕之過也?!敝炱铈?zhèn)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夾著血腥味的空氣,向著天穹比劃了一根包含著濃濃的情感的中指之后,作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既然老天爺讓我穿越到了這個時代,必定會有他的理由,所以,我要活下去。
重要的是,自己就這么呃屁了,誰知道還有木有再次穿越的機會?作為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機會主義者朱祁鎮(zhèn),作出了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最具有前瞻性的選擇:不抵抗。
抵抗個毛啊,老子手無寸鐵,連把AK都木有——淚流滿面的朱祁鎮(zhèn)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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