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珠坐在沈含玉的旁邊,小青鸞和葉碧涼坐在后座,雖是凌晨,可是天色依然大黑,沒有一絲光亮。
“我們這是去哪?”宛珠看著專注開車的沈含玉問道。“我有個朋友,他有一處私人地產(chǎn),因為出國去了,所以把鑰匙給了我一把,放在我這保管,讓我時常幫著照顧一下。他也是愛清凈,所以那邊沒雇什么下人,說白了也就是一個空宅。那邊很安全,你們先過去,很久之前我朋友在那住過,所以里邊什么都有,衣物什么的我會讓羽輝送過去。等我把事情辦妥,馬上就來找你?!?p> 小青鸞把頭靠在椅背上,一路沉默無語,葉碧涼看看她,嘆了口氣,沒有多問。
整個宅子一片漆黑,沈含玉打開房門,對跟在身后的宛珠說:“你等一下,我先進去開燈,他一直沒回來,所以屋里可能會有點臟亂?!鄙蚝衩髦哌M屋,好不用找到了開關(guān)。燈一打開,整間屋子立刻顯得溫暖柔和起來。
幾個人進了屋,和沈含玉的住處不同,這棟宅子的陳設(shè)華麗鋪張,紅木家具上擺著名貴的西洋走鐘,上面鑲嵌各色寶石,房間各個角落都陳設(shè)著碩大華麗的彩瓷花瓶,里面插滿鮮艷美麗的鳥類羽毛,地上的金絲湘繡毯和桌椅上鋪列的亮色圍帔相映成輝,墻上還掛了一副氣勢恢弘的河春朝景圖,從房間的擺件上看得出來,這個房子的主人很喜歡西洋文化,也許是因為他走得太久,雖布置極盡奢華,還是落了厚厚一層灰。沈含玉看著這些家具,自言自語道:“確實很久不來了,我?guī)缀跬诉@碼事,等有時間我就找人過來打掃打掃。”
四人上了樓,樓上的五間屋子都是門房緊閉,沈含玉道:“這些都可以住,每間房里都有床,你們自己安排吧。”
小青鸞看了他一眼,自顧自的走到一個房門前,開門便走了進去。宛珠看著她的背影,心里不放心,悄悄問身邊的葉碧涼:“葉老板,青鸞妹妹沒事吧,我看她好像有心事。”葉碧涼慢慢的搖搖頭,長嘆一口氣:“戲班子散了,這孩子也許心里有點過不去?!薄叭~老板,宛珠,那我走了。你們先休息。”沈含玉和二人告了別,正要轉(zhuǎn)身下樓,忽然聽到屋里小青鸞發(fā)出一聲尖叫,幾個人立刻跑到剛才她進去的房間。沈含玉打開燈,一下也愣住了。
小青鸞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屋里的床上也坐著一個人,衣衫不整,頭發(fā)散亂,低著頭,表情迷茫。沈含玉走過去,試探著叫他:“鴻蒔?!”
小青鸞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葉碧涼和宛珠身邊。宛珠看著她驚魂未定的樣子,連忙摟著她安慰的拍著她的后背?!皠偛旁趺椿厥??”葉碧涼小聲問。
“我也不曉得,這屋子燈怎么開我也不知道,所以剛才一進來就忙著琢磨這個事,這個人不聲不響的,跟死人似的,一點動靜的沒有,后來我覺著不對勁,才發(fā)現(xiàn)床上還躺著一個人。這黑燈瞎火的,可嚇死我了!”小青鸞連珠炮般的說著,沈含玉轉(zhuǎn)過頭,用眼神暗示她不要說下去。
沈含玉走到薛鴻蒔跟前坐下,親昵輕打了他胸口一下:“你回來了?我怎么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你這家伙,回來了怎么不找我?!毖櫳P也不說話,他的雙目布滿血絲,整個人看起來呆滯無神,面無表情的抬眼看看沈含玉,又動作緩慢的轉(zhuǎn)過頭去,好像還沒有完全醒轉(zhuǎn)過來。
沈含玉皺著眉頭,湊近他一聞:“你喝酒了?”他回頭看著不明所以的宛珠幾人,道:“這就是我那位好朋友薛鴻蒔,之前在國外留學(xué),我還以為他沒回來。想不到竟然就這么見面了?!?p> 宛珠聽了,急忙走上前去,小聲的打了個招呼。
沈含玉起身脫下外套,對宛珠道:“你帶著她們先到隔壁去等我,我看他不大舒服,一會兒我過去找你?!痹仆鹬辄c點頭,帶著葉碧涼和小青鸞離開了這間房。
沈含玉給薛鴻蒔打了一盆水,又去燒了一些喝的水,親自替他擦臉喂水。薛鴻蒔陰沉著臉,一語不發(fā)的看著照顧自己的沈含玉。
一切都忙乎完了,沈含玉長舒一口氣,坐在薛鴻蒔跟前,看著他的臉色漸漸回轉(zhuǎn),眼里也找回了正常的神色,輕聲問道:“鴻蒔,何時回來的?怎么學(xué)會喝酒了?”
薛鴻蒔不自然的看看沈含玉,撇過臉去:“你怎么來了?”沈含玉笑笑:“看來酒是醒了一半了,剛才我還以為你都不認得我了。”薛鴻蒔伸手揉揉脹痛的頭:“抱歉,我剛剛不大舒服?!鄙蚝衲目戳怂粫旱溃骸拔矣錾闲┞闊?,要回去處理一下,所以把妻子帶來了,想讓你代為照顧一下。”薛鴻蒔疑惑的看著他,臉上因為酒精而產(chǎn)生的醉意和迷茫已慢慢退去:“你成親了?什么時候?”沈含玉笑笑:“才的事。怎樣,幫不幫。”薛鴻蒔點點頭:“當然,沒話說?!鄙蚝裼昧ξ樟艘幌滤募绨颍骸昂眯值?。”
薛鴻蒔的臉色蒼白,他比以前瘦了許多,整個人也變得沉默寡言。從前的他健談,優(yōu)雅,如今不知是因為宿醉還是因為有心事,沈含玉覺得他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蛻變,變得憂郁陰冷,還有些說不出的悲傷,這讓沈含玉不大放心,因此沒有立刻離開。
沈含玉和薛鴻蒔從小相識,頗為投緣,一直交情甚篤。沈含玉這個人從小就不愛湊熱鬧,再加上平日里我行我素的個性,所以便在長輩中留下了孤傲的口碑,薛鴻蒔是家中獨子,其父薛景言做紡織起家,是早期一批上海灘實業(yè)家里的元老,后來看這個市場不景氣,就弄起了顏料,不想財神爺照顧,薛景言商場得意,比以前更加成功,被貫上顏料大王的名頭。因為家里顯赫,薛鴻蒔從小就被寄予厚望,其母趙寶如在上海灘太太圈里是出名的賢淑夫人,可是沈含玉打小便不喜歡她,因此基本上從不去薛家玩。即便是這樣,也絲毫不影響二人的交情,薛鴻蒔是個孝子,對母親幾乎百依百順,而趙寶如對薛鴻蒔更是愛如珍寶。雖如此,可是這對母子還是有個心結(jié),沈含玉覺得趙寶如這個母親并不了解她的兒子,她既不了解兒子的圈子和生活,也不了解兒子的心思。他們之間唯一的沖突就是薛鴻蒔的處世態(tài)度。趙寶如希望兒子多學(xué)生意經(jīng),到時候好繼承父業(yè),成為下一個薛景言,可是薛鴻蒔偏偏志不在此,為了這件事惹出許多煩惱,那段時候薛鴻蒔總是找沈含玉吐苦水。他這個人雖然外表看著溫和,內(nèi)心卻有許多想法和抱負,平日里極重義氣,同情弱小,也愛打抱不平。和那些只會享樂的紈绔公子哥大有不同。本來日子過得平靜,后來薛鴻蒔要出國留學(xué),一走經(jīng)年。當年他的這個決定做得頗為突然,連沈含玉也不曉得個中緣由,不過他并不想過多打探,因為像沈薛這樣的家庭,一定有著諸多不可說之事。所以二人惺惺惜別,沈含玉欣然接受好友的鑰匙,照顧他的私產(chǎn)。一開始還常來,后來時間久了,也就有些淡忘了。
如今時隔幾年,白馬過隙的時光讓沈含玉對薛鴻蒔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幾年前。從前的薛鴻蒔滴酒不沾,他愛潔,總是干凈光鮮,從不留一絲不整齊,笑容清新好看,整個人溫潤如玉。
沈含玉此時坐在他身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無聲的打量著如今的老友,不曉得他何時學(xué)會了喝酒,也不曉得他何時有了這種悲傷困頓的眼神,他的臉依然好看,可是整個人就好像是一把生銹的寶劍,陰郁沉默,心事重重,再也不似從前的健談陽光。沈含玉暗嘆一口氣,也許時間真的會改造很多事情,不單單是容顏而已。
沈嘯榮和沈含凱正在吃早餐,若是家里有沈含青在,那傭人就會多做些日式菜肴,若家里有含玉在,那就會多加一份西餐,沈老爺和大兒子都愛吃中餐,豐盛的小菜和溫和滋養(yǎng)的白粥配合著吃下去,一天都腸胃舒服。
沈含凱雖然也有家,但平日里因為生意的事回本家最多,有時候甚至就一直住著,沈嘯榮平日里最愛和他聊,大事小情都和他商量。如今這爺倆正在就著吃飯功夫探討生意的事,所以早飯也吃得龜速。沈含凱拿起白色的手帕,擦擦嘴道:“父親問起,我剛想說。我和孫傳芳談得還算順利。其實他要的東西簡單,無非是錢。他保我們滬上煙土的買賣,許了個榮華富貴天下太平的愿?!?p> 沈嘯榮沉默半晌,泰然道:“說得是好,可我倒是覺得這事不踏實?!鄙驀[榮笑道:“明白父親的意思,主要還是人不踏實。和軍油子打交道,您不放心。關(guān)起門來說,如今局勢亂糟糟,眼瞅著這孫傳芳是得了勢,可他的槍桿能否坐得住大王旗還真說不好,到時候真燒起火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看我們也??坎涣?。”沈嘯榮點點頭:“若說我們的三金公司不得其利,也是不盡然。有了軍閥監(jiān)護,咱們也硬氣不少,畢竟是軍隊,非癟三嘍啰可比。但是要小心莫要一腳插進去,成了單腳雞。要當就當三腳鳳凰,孫傳芳要錢一定要給,可是莫要短了其他找上門的。姓共的和姓國的要來,我們也歡迎。”“父親說得極是,刀切豆腐兩面光。兒子懂得。到時候讓他們掐,掐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再做決定不遲?!鄙驀[榮呵呵笑著,不住點頭稱好。二人正聊著,忽然聽下人來報,說杜牧鏞來找,嚇了沈含凱一跳:“杜兄?一大早的,他怎么來了?”沈嘯榮正色道:“快請進來,定是有要事?!?p> 二人離開餐桌,剛剛坐好,杜牧鏞便帶著手下龍三懷,一路抱拳走進來,老遠就打招呼:“沈兄,老爺子,叨擾了?!?p> 沈含凱忙熱情的邀請他落座,杜牧鏞坐好,傭人看茶,龍三懷和往常一樣,站在他身邊?!袄蠣斪樱蛐?,這么早來,不知可擾了你們清凈?!鄙驀[榮笑道:“何時這樣客氣了,含凱正想找你喝茶呢。”
杜牧鏞的頭發(fā)梳得服帖光亮,發(fā)際線整齊清楚,看起來容光煥發(fā)。他笑著從袖兜里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沈含凱,笑而不語的看著他。
沈含凱和父親微不可見的交換了一下眼色,把布包打開,竟然是一塊翠綠的翡翠物件,雕刻成一個童男模樣,額頭光潔,神情調(diào)皮俊朗,看起來栩栩如生。沈含凱看著這個東西,不由贊嘆道:“好料。這可是老東西了?!薄斑€是沈兄識貨。這是前朝宮里弄來的老翡翠,水頭十足,慧玉無暇。之前一直沒有動,最近結(jié)識了一個雕玉奇人,就動了心,把這塊料做成了一對龍鳳配?!鄙驀[榮接過來端詳一下,也交口稱贊。杜牧鏞看著他的臉色道:“老爺子看來是喜歡了,那我送得可就放心了。”沈含凱忙推托:“那怎么可以,這等稀世珍寶實不常見,這么貴重杜兄還是自己留著吧。”
杜牧鏞笑著擺擺手:“實在不貴重,沈兄太客氣了。給含玉當賀禮,這點東西哪算得上好。其實我還有東西要送,但是要留到含玉辦酒那天,不然我這么早就送完了,不好意思去吃酒。”
這番話說得沈含凱和父親都有些迷茫,杜牧鏞看著二人表情,故意不解,接著笑道:“難道二位還不知?看來是我多嘴了。其實這個這翡翠之前本是要送給一位叫宛珠的小姐的,我叫人把鳳佩送了過去,才知道原來她已和含玉有婚約在身。罪過罪過?!?p> 沈含凱急忙打斷他:“杜兄,你實在把我和老爺子說糊涂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龍三懷在一旁插嘴道:“師父請了云小姐喝茶,沈少爺親自來接那位小姐,這才曉得原來沈少爺要成親了,所以我?guī)煾笧樯贍敻吲d,今天特地來道喜…..”“三懷,閉嘴。”杜牧鏞冷臉斥道。
沈含凱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八分,他從父親手里接過玉佩,若無其事的笑道:“杜兄,你的禮物我收下了,我替含玉多謝你的好意。一會兒我再找?guī)讉€人,不如留下來喝茶打牌?!?p> 杜牧鏞見目的已達到,推說有事在身,起身告辭。
送走了杜牧鏞,沈嘯榮沉著臉坐在沙發(fā)上,表情喜怒難辨。沈含凱走到他身邊,悄聲說:“父親,你看這個事情……”“你去,把老三叫回來,這事得當面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