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斷從京城傳來的消息：
安寧公主進入了皇宮；安寧公主受封順妃；弘光帝圣眷正濃；兩國互通使節(jié)；東月國使者在殿前大宴上盛夸東靜王之勇，表明順服之心。
而在天龍海峽的對面，東月國的水師在船只數(shù)量、兵員等方面并未有任何變動。他們依然出兵，只是改變了目標(biāo)，他們開始剿滅七星群島的海盜。
沒有旨意下到臨海要東靜王回京，皇帝似乎遺忘了他那個卓絕的弟弟還在臨海統(tǒng)御著昭國新興的水師。不過，東月國軍官在一個月之后與弘光帝命臨海水師接受東月國指導(dǎo)的圣旨一同到達臨海，卻讓有心的人們知道，這里依然牽系著皇帝的神經(jīng)。
沈燏平靜地接下了圣旨，他把所有東月國的軍官都安排在自己直屬的營地里，吩咐士兵們好生照顧，也讓他們參與了水師的訓(xùn)練。當(dāng)然，沈燏其實是以極客氣的方式將這批軍官控制在可公開的范圍內(nèi)。
臨海，目前是風(fēng)平浪靜了。
屬下傳來的情報很簡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臨海不像淥州這么繁華，人口少而且簡單，北燕的探子只能以商人的身份淺淺地探查。
來淥州已經(jīng)半年，除了表面上應(yīng)做的以茶商身份參與生意活動及指示燕國密探外，燕南一有空就會走上淥州街頭。他安靜地看街頭走過的人群，安靜地聽茶樓里的閑談，這是在燕京沒有的時光，融匯了四海風(fēng)情的淥州是個會讓人想怡然老于淥水秋葉中的城市，雖然，他不在此列。
他是燕南，他根本不姓晏，正如他在淥州這半年來即使游逛街市、漫步淥水岸邊，所注意的卻絕非文人墨客一樣。哦，當(dāng)然，也許蘭塵是半個例外。
蘭塵是蕭門少主蕭澤的丫鬟，這著實讓燕南有點驚奇，一個會在第三次偶遇的攀談中問他有關(guān)騎兵戰(zhàn)術(shù)的姑娘家，會是蕭澤身邊的普通丫鬟嗎？
燕南理所當(dāng)然地懷疑，更何況，與蘭塵有交的那個重瑛書鋪的嚴(yán)公子及跟隨武威將軍杜長義往雁城去的沈盈川，其實至今都還是兩個謎一般的人物。
是因為蘭塵嗎？還是，因為蕭澤？
在人口眾多且復(fù)雜的淥州，燕南同樣有太多查不清的事。
淥水的拍岸聲中，他那站在淥州比他更像昭國人的心腹臣屬憂心道。
“殿下，太子那邊，您打算完全不理會嗎？”
“不必多慮。我來淥州完全是父皇一手安排的，他不會讓太子把我的去向給捅出來。至少，這對燕就沒有好處?！?p> “……我擔(dān)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太子，他會不會……趁您不在燕國期間，清除您在朝中的影響力呢？倘是如此，殿下的立場便更微弱了?！?p> 輕輕一笑，燕南略帶譏諷地道。
“元方，你大可放心，太子眼中只有同樣出身尊貴的四弟，我這個大哥入不了他的眼，至于朝中也無所謂我的影響力。以下一朝臣子而言，淡化我的力量，于國于家，才是最好的！你熟讀昭國史冊，應(yīng)該看得出來吧，燕國愈來愈像昭了，在這一點上，更是如此?！?p> “那殿下，四皇子那邊，好像也在打探您的消息，不理會么？”
“不必理會。元方你記著，無論朝堂上怎么變，你們都不要管，安心做事，謹(jǐn)慎為官，他們之間，父皇自有安排。這也是我會離開北燕的一個原因。”
趙元方點頭，神情卻很有些微妙。他跟隨燕南已有幾年，對這位大皇子，對燕國皇室，趙元方有自己的見解。但也只是見解而已，他不可能對燕南說出來，善于縱馬北疆的燕南，骨子里有草原的廣闊，也有沙漠風(fēng)暴的狂烈，不是他人能隨意竄入過深的。
“啊，對了，殿下，皇子妃讓我轉(zhuǎn)告您，日前有批達西族商人到燕京時特地找到府上送了件帕迪斯國的戰(zhàn)刀給小皇孫。因為不知道殿下與達西族的交情，皇子妃目前只是一般性地回了禮，倘若殿下另有交代，我會轉(zhuǎn)達給皇子妃的?！?p> 拋開沉重的話題，趙元方提起了燕南府中的一些瑣事。
“達西族啊——”
燕南露出笑意，那應(yīng)是班長老差人送去的吧。
“不必了，轉(zhuǎn)告皇子妃，收好那把戰(zhàn)刀，等我回燕京后再與達西族聯(lián)系。”
“是，殿下。那么，我這就回去了，您有什么東西是要我轉(zhuǎn)交皇子妃的嗎？”
什么東西？
離開燕京已半年，時間上并不比他出征北疆來得久，但此次卻是連妻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里，這當(dāng)然會令她不安。
信，自然是不能讓趙元方轉(zhuǎn)交的，否則倘是路上遺失就可能會帶來滅頂?shù)穆闊?。禮物么？燕南對這個還真是沒什么概念，燕京里并不缺乏東西各國那些精致美麗的衣服與飾品，而且他向來不操心這些事的。
“……幫我傳句話就好。讓她安心在別業(yè)里休養(yǎng)，若是太悶，就去宮里探望一下母妃，或者歸寧去看看她母親都好，無需過于擔(dān)心我病重的籍口?！?p> “我明白了，殿下。那屬下這就告退了，燕昭兩國風(fēng)云詭譎，殿下還請千萬保重?！?p> “放心。”
想了想，燕南終是沒有告知自己正在被人監(jiān)視的消息。多一個人知道就多兩份的危險，何況來者是誰他還無法把握，他如今孤身在外，若是國內(nèi)來的意思，那就更不能把自己的人扯進來了。
就像兩個偶遇的人簡短交談后告別般自然，趙元方繼續(xù)自己江岸閑游的步伐，燕南則依然站在梧桐蔭下，望著滔滔淥水。
水面上，東西交錯的風(fēng)帆絡(luò)繹不絕。自昭國與東月國議和后，兩國間商船與使節(jié)頻繁往來，只這過眼的船只中，就不知哪一艘上載著兩國反手之間急速建立起來的交情。
夏日的天，果然變得快！
蘇粲，昭國第一商的淥州蘇家家主蘇騁的第三子。在長子英年早逝，留下一個優(yōu)秀的長孫讓蘇騁備感欣慰之外，這個雖無過人智略，但為人扎實穩(wěn)重的第三子也慢慢地被蘇騁重視起來。
蘇寄寧漸漸長大，而他已年事過高。當(dāng)未來蘇寄寧要接過這個家族的時候，蘇騁不希望其余各房倚仗長輩的身份與這些年里累積的聲望來鬧事。所以，扶起蘇粲，由他來制肘眾人，不失為最好的選擇。
寬敞的書房里，蘇粲向父親報告過最近一批絲綢的生意狀況后，便打算退下了，但父親卻讓他留了下來。
窗外綠蔭如云，可是卻半點不能解這夏日午后的暑氣，今天特別熱，特別悶，一絲兒風(fēng)也沒有，人們都在盼望著那一場席卷天地的雷雨。
蘇粲恭順地側(cè)身坐在椅子上，等待沉默的父親放下手中那只稀世的玉杯。以尊敬的姿態(tài)半垂著眼睛，蘇粲平靜的臉色完全擋去了他心底的猜測。父親，他的這位在昭國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父親，這次又會說什么呢？近來府中并沒什么事，頂多就是各房想多爭些錢財權(quán)勢的舊戲碼罷了，那么，果然還是不斷重復(fù)的殷切的叮囑么？
蘇騁終于放下杯子，他平靜地看著蘇粲，平靜地問道。
“鹽礦出事前，蘇家有沒有什么人去過菘陵？”
奇怪的問句讓蘇粲驚異地抬起頭，看了父親好一會兒，才老實地回答。
“沒有，自去年夏天寄寧去過一趟鹽礦之后，沒什么人到菘陵去?！?p> “哦?！?p> 微微點頭，蘇騁恍如陷入沉思。
這個午后真的是太熱了，連向來精神矍鑠的蘇騁都顯得頗有些倦乏，他看著窗外恍若靜止的艷陽。說起來這樣的炎熱又算得什么呢？活了幾十年，蘇騁什么樣毒厲的日頭沒見過？只是這一回，看情況，偏生是家中的大樹要遭殃罷了。
察覺到父親的狀況略有些不正常的蘇粲張了張嘴，想問，卻又猶豫著。
“你見過圣上的密衛(wèi)嗎？”
蘇騁又突然問道。
臉上露出十分合理的詫異，蘇粲回答。
“不，我沒有見過，圣上的密衛(wèi)不是從不會為人所知的嗎？”
掌握了昭國無以計數(shù)之財富的老人向后仰靠著椅背，一雙久歷風(fēng)雨而更顯睿智的眼睛里帶著深邃的笑。
“呵，也不盡然。有風(fēng)過就必然會漾起水波，這世上可沒有絕對的秘密。”
知道父親應(yīng)是單純地指皇帝密衛(wèi)之事，但蘇粲還是忍不住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锤赣H揮手示意他離開，便力持鎮(zhèn)定地告別父親，出了書房所在的院子，蘇粲的臉色才終于能正常地顯出鐵青。
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突然問起菘陵鹽礦的事，但那個密約，父親應(yīng)該不可能知道的——對，對，不可能知道，盡管是父親！
書房里，有人正等著。
男子一身蘇府仆役的打扮，平凡得難以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是，沒有哪家的仆役敢這么公然地站在主人家的書桌旁隨手拿起桌上的文書翻看的。
盡管相貌有變，但那種灰色的存在感是蘇粲這輩子里少有地記憶深刻的印象。他其實直到現(xiàn)在也仍然不認(rèn)識這個男人，甚至，在街上擦肩而過，可能也不會認(rèn)出來，除了知道他是皇帝的密衛(wèi)之外。
“蘇老爺，好久不見啊?！?p> 吳濛淡淡地招呼書房門口略顯慌亂的蘇粲。
“啊，啊，是啊，很久沒見到大人了，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蘇粲畢恭畢敬地走近，卻不敢走入他所感覺到的灰色空間里去，在適當(dāng)處就識相地停住了腳步。
“沒有什么事，就是讓我來蘇家看看，順便探望蘇老爺?！?p> 吳濛的聲音也是模糊的灰色，他看著目前深受蘇騁信任的蘇粲，這名中年男子的誠惶誠恐并沒有在他眼中留下任何痕跡。
“煩勞大人轉(zhuǎn)告，目前蘇家一切平靜，我父親已經(jīng)慢慢地把家中生意交到了我手上，假以時日，我定然可以掌控蘇家的產(chǎn)業(yè)?！?p> “要多久？”
蘇粲咬咬牙，拱手道。
“至多一年?！?p> “能把蘇家完全掌握？包括蘇騁和蘇寄寧。”
“……有大人相助，蘇粲必能辦到?！?p> 這么露骨的奉承與潛藏不深的企求沒有讓吳濛表現(xiàn)出任何蘇粲所以為該出現(xiàn)的表情，他依然如淡淡的灰色陰影般站在書房中間，卻又以強大的存在感壓迫著蘇粲的脊背。
“是嗎……”
很低很低的聲音，仿佛呢喃似的，但足以讓人聽清聽明白，那絕不是呢喃。
蘇粲不敢抬頭，只承受著背上那說不出是輕還是重的視線。半晌，吳濛才出聲，冷然道。
“聽說蘇老爺子和東靜王是忘年交……”
吳濛說到這里就自然地停下了，仿佛等著蘇粲接話似的，目光若有似無地飄過蘇粲眼底。無從判斷吳濛說這話的用意，蘇粲只得含糊道。
“是，家父和東靜王確實有點交情。”
“蘇家富甲天下，蘇老爺子仗義疏財，對朋友絕無吝嗇，此已天下皆知。目前東靜王正在訓(xùn)練臨海水師，但苦于國庫有限，撥銀無多。但不愧是東靜王，那般困境下還能建造幾百艘戰(zhàn)船，養(yǎng)活兩萬士兵——蘇老爺，主上想知道，蘇老太爺有多關(guān)心東靜王這位朋友？”
平淡得恍如在羅列家?，嵤碌恼Z氣卻讓蘇粲忍不住一個激靈，身為弘光帝的同胞弟弟，又能征善戰(zhàn)，東靜王在朝中自然炙手可熱，但“一山不容二虎”，這個道理蘇粲不可能不懂。
而“翦滅黨羽”這個詞，更是讓人耳熟到成為自然反應(yīng)。
主上的意思，是想讓蘇家沾上東靜王嗎？
“皇恩浩蕩，蘇粲銘記五內(nèi)，卻不知主上想了解到什么程度？”
“不過是一群飛鳥將盡，豈可就此藏下所有良弓？這樣的道理，蘇老爺竟不懂了么？”
“——是，蘇粲明白了?！?p> 長長地作了一揖，蘇粲緊繃的背終于松懈下來。
不管如何，主上終究不會丟棄蘇家，那么他當(dāng)初的選擇就沒有錯了。樹大招風(fēng)，蘇家只有緊緊地跟在主上身邊才不會敗落，只是伐去幾根枝干而已，兩相權(quán)衡取其輕，這就是最真切的抉擇。
那么，再換一個當(dāng)家者，也沒有什么了！以他的閱歷，絕不會比寄寧那么個半大的孩子差。更何況，為了蘇家，他可是連天牢都進去了的！
同是蘇家子孫，父親怎么能抹消他的存在？
蘇粲抬起頭，在這名總是溫順地垂下眼角的中年男子臉上，此刻奇異地閃現(xiàn)著光彩，這讓他看起來和他的父親有了幾分神采上的相似。吳濛面無表情地看著，血緣真是種奇怪的東西，他興趣缺缺地想。因為他的主上有時候，也會帶有這種神采，那時的他，才會真正讓人覺得他跟那位東靜王，果然是親兄弟！
“不知這件事，大人想何時知道答案？”
“明春，皇太后的壽辰之前，不能讓人察覺。主上希望，一切有所備，而又突如其來?！?p> “是，蘇粲必定不負(fù)重托?！?p> “蘇家之事，亦會一并解決。蘇老太爺半生辛勞，主上會榮賜頤養(yǎng)天年，蘇老爺無需憂慮。至于長孫等人，俱是青年才俊，主上希望蘇家能更多地效力國家，好男兒志在四方，不要拘囿于一門之私?！?p> “——蘇粲叩謝皇恩?！?p> 盡管知道這些話里有著無限生發(fā)的可能，但這已是一種保證，蘇粲知足，他會努力讓主上的許諾朝向最好的方向發(fā)展。不過，成事在人，他也不會背負(fù)蘇家每一個人的命運。
誰叫蘇家成為了赫赫的昭國第一商呢？太顯眼了！
“你的兒子——蘇寄丞，你要注意?！?p> 吳濛淡淡的提醒讓蘇粲收起興奮，皺了眉頭。
“大人是覺得他跟寄寧走得太近了么？”
“蘇寄寧和蕭澤，這兩人在一起就不好處理。而蘇寄丞跟他們兩人太親近，你若不隔開他們之間、或你和蘇寄丞之間的距離，那你的兒子，就極可能壞事?！?p> “大人請放心，在明春之前，小兒絕不會參與到任何事務(wù)中去，草民定會慎重審視小兒的行蹤，絕不讓他壞事?！?p> 蘇粲小心地選擇著用語，盡力把小兒子隔離在外。
吳濛也不挑明，他只丟下一句話。
“——蘇老爺，你可記住了，主上的事，向來不能有萬一?！?p> “是，蘇粲銘記在心?！?p> “重瑛書鋪的老板，見過嗎？”
“啊？”
話題轉(zhuǎn)得太快，蘇粲頓了一下，忙道。
“沒，小人沒見過。蘇家沒做那塊的生意，也就沒關(guān)注，大人有何事？”
“無事?！?p> “……呃，若有小人可盡力的地方，大人盡管吩咐。我雖不熟書鋪，但做生意的朋友中，倒有這行的。”
“別多問，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找你。
“——是，是……”
不等蘇粲聲音落地，吳濛突然移動身形，一晃之間，他已垂著頭，恭順地站到蘇粲下手的墻邊。
屋外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不消問，在偌大的蘇府里，會有如此輕快的腳步的，只有蘇粲疼愛的幼子——蘇寄丞。
拿起托盤，吳濛推開門，靜靜地退了開去，完全沒注意到擦肩而過的這個仆役的蘇寄丞神采飛揚地步入父親的書齋。
“好熱，好熱??！爹，這么熱的天，您還呆在屋子里干什么？走吧，走吧，娘在蓮池邊備了小宴，大家都去了，就等您哪！”
“哦？好，你爺爺也去了嗎？”
“沒，爺爺說是出門訪友兼消暑去了，今晚也不回來?！?p> “哦?！?p> 蘇粲輕輕地點頭。
父親的朋友？能讓父親在這種暑天出門拜會的朋友，自然不是普通人，也自然不是他會熟識的。選在這個時候拜會，難道是父親察覺到了什么嗎？
也許該讓主上的人去查查才好。
對手是名震昭國的父親的話，他多少缺了些底氣。
趙夫人把今日的小宴安排在蓮池邊的小亭中，雖然暑氣逼人，但綠葉青萍微微浮動，左手岸邊一排高大垂柳如玉屏，入眼之下，心中倒也有幾分清涼。吩咐廚房做下些清爽口味的佳肴，在這悶熱難當(dāng)?shù)陌?，?yīng)了趙夫人的邀請，蘇家人沒有窩在各自的小院里。
蘇粲換了衣衫過來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隨意地就座了，亭中一片歡聲笑語。
家中小宴飲而已，沒怎么講究長幼輩分，丫鬟們揚著大扇在亭中伺候著，大嫂任夫人跟小女兒寄辰及二哥的一對雙生姐弟同桌，二哥照例是不在的，他的姬妾們陪著二嫂及二嫂的女兒坐了一桌，才從蕪州回來的四弟跟弟妹、孩子們正好一桌坐下，他的夫人趙氏跟幾個年紀(jì)稍大些的女孩兒們坐在一起，寄丞則是毫無被這悶熱催生出的倦怠，精神奕奕地幾個桌邊晃晃，沒個定處。
算起來，如今還留在淥州蘇家本宅里的，就數(shù)長房人最少。丈夫早亡，長子寄寧背著個鹽運司副使的官職遠(yuǎn)赴京都，前些日子她又命長媳秦宛青隨行服侍。長女寄月也回京城嚴(yán)家了，次女寄梅去年也已成婚，雖嫁在淥州，人卻也不好?；貋淼?，次子寄悠年初被老太爺派去南陵了，留在任夫人身邊的就只有庶出的小女兒寄辰。而前些日子，任夫人大病一場，雖說現(xiàn)在病愈了，家中諸事也還是大半交予趙夫人管理的。至于今日這宴會，就全是趙夫人的主意。
“大嫂，你嘗嘗這如意粥。前些日子去孟家別業(yè)拜訪的時候，席上就有這么一道粥品，我嘗著味道挺好，聽說又滋補，回來特地讓廚房琢磨了好幾天，終于對得上當(dāng)日那味道了?！?p> 趙夫人言笑晏晏地在任夫人身邊落了座，看看丫鬟端上來的粥，任夫人溫和地微笑道。
“難為你費心，多謝了！”
“一家人，大嫂別這么客氣，平日都是大嫂操勞，才累壞了身子，現(xiàn)在可得好好保養(yǎng)才行呢，別的不說，至少得讓寄寧他們放心啊！”
“說的也是，這些日子，也有勞你們掛心了。”
任夫人點點頭，笑意雍然。今日的悶熱讓她多少顯得有些疲累，但舉手投足間的端詳氣韻卻仍是自然而然地散發(fā)出來。單是這一點，春風(fēng)滿面的趙夫人即使特地穿戴得更精細(xì)，也比不過。
趙夫人接過丫鬟遞過來的解暑涼茶，笑著正想說話，旁邊二房的先開了口，在丫鬟揮汗如雨地扇出的風(fēng)中，掩著嘴笑道。
“大嫂這么說，我們可不敢當(dāng)哩。藥理上我們懂不來，不能榻前侍奉，也只能在廟里多上幾柱香，潛心多求些福罷了，說來還慚愧。”
“有孩子們就夠了，哪里能讓你們在跟前勞動？再說我這病，也著實來得兇險，一則多得圣上賜了那么多珍貴藥材，怎么敢不把這命給續(xù)著？二則也是老天賜福，這還真該謝你們一份心呢！”
“不敢不敢，大嫂真折煞我們了，此番化險為夷，皆是大嫂福深，瞧大嫂如今氣色這么好，而且呀，我們不是還等著宛青的好消息嘛！”
四弟妹摟著7歲大的幼兒笑嘻嘻地插進話來，惹得大家會心一陣笑。任夫人亦彎了雙眉，優(yōu)雅地拿起海棠蕉葉紋的杯子，輕輕抿了口香茶。
“宛青是個好孩子，溫婉秀雅，知書達理，又能決斷，寄寧有她照顧，我也放心了。再等寄辰的婚事一定，我這輩子，就算完滿了?！?p> 出身既貴，夫家亦富，雖然丈夫過世早，但長房之位不衰，幾個兒女又皆有龍鳳之質(zhì)，在世人看來，任夫人這一生，也確實是完滿。至少對蘇家這一輩的幾房媳婦們來說，任夫人足以成為她們羨慕的對象，當(dāng)然，也是追捧的中心。
當(dāng)家主母心情好，小亭里的氣氛自然十分和樂，大家品著佳肴，笑語連連，丫鬟們扇中吹來的雖不是習(xí)習(xí)涼風(fēng)，然而在這個悶熱的傍晚，也還算讓人滿意。蘇粲坐在蓮池邊，手中掂著酒杯，一如往常地微笑著看眼前這一大家子。
這半年，寄寧一直在京中任職，不能參與蘇家的生意，而父親年紀(jì)到底大了，許多事，他已不親自過問，因此家族生意多數(shù)都是蘇粲打理著的。他做得不錯，他有理由相信自己能讓這個龐大的家族好好地在昭國繁榮下去。
沉悶的空氣終于有了一絲異動，仿佛被三面巨大的玻璃死死封住的世界突然在天邊破了一個洞，云翻卷著涌了過來，天色一層層變黑。
閱歷豐富的老奴收起扇子，看著天角的云，喃喃道。
“這天，要下雷雨啦！”
淥州城外有個逸云莊，也不為人所知。小小的，依一片高大的刺槐林而建，每年五月，甜香伴著白花鋪開，渾如清清云海。而在這樣的盛夏，這么大片養(yǎng)眼的綠色隔斷了暑氣，著實是個消閑的好去處。
固然如此，蘇騁卻不常來這里，因為逸云莊的主人不喜歡別人來，即使他們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不過，倘若蘇騁有事，他倒絕不會推脫就是了。
“怎么蒼老了這么多？你病入膏肓了么？”
老友說話一改當(dāng)年百轉(zhuǎn)千回的作風(fēng)，直接得毒辣，跟他現(xiàn)在斜起看人的眼角倒十分相襯。
“說什么胡話？我就算要死，也是睡夢中安祥故去，才不受那病痛折磨。你少把晦氣傳給我！”
“是嗎？那看來精神還很不錯！有啥事兒？”
蘇騁悠然地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來，看向云層翻滾的天邊。
“要請你幫我查一件事。”
“……蘇家的事？”
“對?！?p> “怎么？”
“幫我查一查，蘇家是什么人——跟圣上有聯(lián)系？”
直到這時，逸云莊主人的眼中才閃過一瞬銳利的光芒。
“有人想跟皇帝分了你蘇家么？”
“……好像是這樣。”
“你想怎么做？”
蘇騁轉(zhuǎn)頭，自如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舉起茶杯，瞇著眼睛。天空中云層堆積，隱隱有白光閃過。這個夏日的悶熱總算要松動了。就不知雷雨過后，天氣會有短暫的清涼，還是立刻又轉(zhuǎn)入焦熱。
“樹大招風(fēng)。當(dāng)今的這個皇帝，不是能容忍蘇家zhan有這等財富的君主。所以我不奢望蘇家能得到免死金牌，可是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能確保這一大家子，安安寧寧地活在淥州?！?p> “是用昭國第一商的潑天財富安安寧寧地享受？”
“這倒也不是。不過，貧賤終究百事哀?！?p> “查到是誰又有什么用？皇帝倘若志在必得，你現(xiàn)在壓得了這一個，卻總會出現(xiàn)下一個?！?p> “……呵，就算這樣，也總要試一試?！?p> 蘇騁自嘲般的話音才落，一道紫色的閃電已然自天穹投下，隨即便是“轟隆”一聲滾雷壓過，狂風(fēng)頓起。
老友滿頭黑發(fā)在風(fēng)中張揚如旗，他的中指在扶手上輕輕地敲著，在刺目的閃電和震耳的雷聲中，他斜起的眼角顯得頗詭異，一道道枝蔓遍布天幕的白光映著他瘦削的臉，猶如那片風(fēng)里激烈搖擺的槐林。
敲擊的聲音完全被風(fēng)雷聲蓋過，只有他的聲音沉穩(wěn)地傳入端坐對面的蘇騁耳中。他說。
“好吧，那就試試吧?！?p> 這一刻，漫天大雨傾注如瀑，整個淥州都在厚重的水簾中被埋入深沉的黑夜。
沒有多稀奇，雷雨固然驚人，卻也不過是夏天里常見的氣象，正如冬日的暴風(fēng)雪。而雷雨過后，是清涼也好，是更灼熱也好，夏天總是會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晃著自己的腳步過去，人——也總是會出生、會成長、會衰老、會死亡。
弘光四年的夏天，并沒有什么特別，就是更熱了些，后世的《沈書》里倒是特地點了這么一筆。
但無論怎樣熱，天上不會流火，地上也不會噴出遍地滾滾巖漿，妖相橫行只是傳說中用來烘托氣氛的征兆，現(xiàn)實卻是熱過后，太陽就將謹(jǐn)遵四季的規(guī)律，慢慢地褪去焦熱的光。
自然，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