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小和尚,無名無姓,剛出生就被丟在道旁的老槐樹下,幸得師父救助,將我養(yǎng)大皈依佛門,賜我法號承遠。
佛門本清修,奈何我如今卻流落到這煙花柳巷之地,實乃罪過罪過啊。南無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小僧每日靜心打坐,未曾沾染這紅塵的半分俗氣,饒是姑娘生得再漂亮小僧也未多瞧過一眼。
什么?你問我為何在這秦樓楚館?嘁,還不是那日下山化緣時瞧見河邊一姑娘被惡霸欺負想著上前勸解幾句,那姑娘生得楚楚可憐,要被這惡霸拐了去怕是要吃盡苦頭。誰曾想,竟被不知哪個不長眼的推搡掉進了河里,師父教了小僧許多,卻獨獨忘了教小僧如何浮水,這下慘了,我怕是要一命嗚呼了。
可是,我沒死。
我醒來的時候,不對,我都還未睜眼的時候,就被這屋里的各種胭脂水粉混雜在一起的烏糟氣熏得夠嗆,不睜眼我都知道我這是在哪兒,只是,我好似又聞到了一股極淡的極干凈的味道。
不對不對,這青樓妓院那來的干凈的味道,許是我這幾日來虔心修習佛法,心愈發(fā)清靜了,不錯不錯,過不了多久就能和師父一樣了。
我正暗暗自喜著,卻聽得一聲做作得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調(diào)笑
「喲,我的小少年,你可算是醒了啊?!?p> 誰是你的小少年?像我這種從小就皈依佛門的人與你這種身處勾欄的女子這輩子都不會有半點聯(lián)系的!
見我不說話,那女子又說
「小少年,怎得盡將這頭發(fā)全都剃去了?莫不是要遁入空門啊?!?p> 果然是勾欄女子,竟連我本就是和尚都看不出來。
「阿彌陀佛,小僧早已皈依佛門?!?p> 我學著師父往日里的樣子,壓低了嗓子說著。
「那為你何沒有戒疤?」
戒…戒疤是什么?嘿,這女子怎得如此話多,罪過罪過。
「小僧怕是資質(zhì)尚淺,擔不起這戒疤,故而師父并未予我這戒疤?!?p> 那女子睨了我一眼,突然勾唇一笑,倒是笑得我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如此啊,那不知小師傅的師父是哪位高僧???」
我?guī)煾??說出來嚇死你,我?guī)煾缚墒沁@世間最最最大徹大悟之人,何止是高僧,簡直是佛祖在世!
「善哉,小僧的師父正是清源山上的僧人,法號少康?!?p> 我話未說完,又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扭著腰肢走進屋中,若說剛才與我說話的女子生得還算清麗,這女子倒是渾身一股子風塵味兒。
說起剛才與我說話的那女子,我覺得她可能也聽過我?guī)煾傅拿M,要不然她現(xiàn)在怎么一幅驚異的樣子,定是羨慕我有這么好的一位師父。
「誒呦喂,柳兒,你救的這小和尚可算是醒了啊。」
噫,這青樓中的女子都是這般說話的嗎?我這雞皮疙瘩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小和尚,你可得好好謝謝我們柳兒,她可是一見你落水就'噗通'一聲跳進河里把你給撈上來的,我還以為你是我們柳兒的什么遠房表親呢,原來你們都不認識。誒,我說柳兒,你可真是菩薩心腸,如此良善。」
荒唐!勾欄女子怎能與菩薩相比!菩薩娘娘,這女子口無遮攔,菩薩娘娘功德無量,莫要介懷,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杜鵑,我可不是什么菩薩心腸,我哪敢和菩薩比,我不過是看這小師傅面善,像極了我的一位故人…」
「小師傅,你與他像又不像?!?p> 那女子,也就是柳兒,沖著我笑了。
嗐!我就說這秦樓楚館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方才醒來,就迷迷糊糊出了幻象,我竟覺得那柳兒笑得干凈脫俗,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切莫讓弟子染上這紅塵的俗氣啊!
「小師傅,不知小師傅所處的是清源山上的哪座廟宇啊。」
柳兒如是問道。
「小僧所處自是清源山上唯一的重來廟!」
「重…重來廟?哈哈哈哈哈哈哈,這誰給起的名字,竟如此隨便,哈哈哈哈哈哈!」
那杜鵑真是聒噪,“重來”二字內(nèi)涵的緣法豈是她能參透的?俗人,真是俗人!和以往那些人一道都是俗人。
“重來”二字是師父給題的,偏偏這些人都覺得師父起名字起得潦草隨便,聽過的人都如這杜鵑一般瘋笑。我雖也不知師父為何要用“重來”二字,但我知道其間自有緣法,待我修習到了師父的境界也自然就能明白了。
不過,這柳兒倒是未曾笑話這寺廟的名字,只是臉色稍稍有些不太好看,不過她也是這么多年來第一個不曾笑話“重來”二字的人,我也微微對她改觀了那么一點。不過只是一點點。
見那柳兒失神,杜鵑揮著手中的帕子在柳兒面前晃了晃,這帕子一揮,帶起了一陣子夾著胭脂水粉味兒的風,倒是讓我鼻尖一癢,連打了五個噴嚏,那柳兒方回了神。
柳兒說要送我回山上,可杜鵑不讓,杜鵑說要我留下來幫忙打雜,還了柳兒這個人情。雖然我真的不想呆在這煙花柳巷之地,不過這救命之恩還是要還的,反正是還給柳兒的,還好她不似杜鵑這般聒噪無知。
所以我就留在了這望春樓,在柳兒身邊幫她打打雜。
如今算來,也有月余。
其實柳兒身邊不缺打雜的,她是這望春樓的花魁,丫鬟小廝多著呢,我平日里也只是吃吃茶、陪著柳兒和那煩人的杜鵑說說話。我這救命之恩報得倒是輕松。
說起杜鵑,她真的很煩,平日里不是接客就是來柳兒這里說些從她那些個恩客處聽來的八卦閑談,甚至有幾次衣衫都未整,頂著一頭凌亂的頭發(fā)就跑來柳兒這里搬唇遞舌。幸虧小僧我六根清靜,善哉善哉。
「柳兒,我同你說,方才我從張公子那里聽到了件趣事兒,你可知那鎮(zhèn)國大將軍林耀武?你肯定知道吧,那么有名的大將軍。那你知不知道他的夫人常寧公主,就是那個!當今圣上的嫡親妹妹,聽說生得那叫一個漂亮,用那些個書生的話怎么說來著,膚如豬油??!」
這杜鵑,每次都是這樣,嘴跟連珠炮一般,還亂用成語,什么膚如豬油,那是膚如凝脂!再說了,也不問問柳兒要不要聽,不過這柳兒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每回都聽得聚精會神,這就是勾欄的女子,一點都不大氣。
不過這回,柳兒好像有點不一樣,也不知是被杜鵑的連珠炮嚇到了還是怎么樣,那繡花針竟將她的手指刺破了,豆大的血珠滴在了繡帕的中央。還好那王媽媽不在,不然又要捧著柳兒的手,捏著她的破鑼嗓子說什么這可怎么辦,你的手可是用來彈琴的啊,繡什么帕子如此云云,甚是聒噪,杜鵑和王媽媽一比竟也是個文靜的。
杜鵑見柳兒如此,便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起身就要去幫柳兒拿藥,誰知柳兒一把將手指塞進嘴里含了起來。嘖嘖嘖,勾欄女子,粗鄙啊粗鄙。柳兒卻完全不當回事,含著手指示意杜鵑繼續(xù)說下去。
「我當你是個講究的,沒想到也有這么一面,哈哈哈哈?!?p> 杜鵑回身坐下,又開始了她絮絮叨叨的故事。
「額…小和尚,我說到哪兒了?」
「你說林將軍和常寧公主?!?p> 「哦對對對!林將軍和常寧公主!不過我接下來要說的不是這兩個人的故事,而是他們倆的孩子…」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杜鵑真可謂從南說到北從地說到天,說了整整一個時辰都未喝一口水,直到把嗓子都說啞了才停下來喝了口水。
其實這一個時辰她也沒說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就是說林將軍有兩個兒子,一個叫林一葉,一個叫林知秋,聽說是因為常寧公主和林將軍定情就是在秋天。
且不說這上一代的事,這林一葉可是個傳奇人物,至少在杜鵑嘴里是。
「那林一葉真可謂是翩翩君子,生得英俊瀟灑不說還是個少年殺將,屢立奇功??!年紀輕輕就成了將軍,只可惜了從未來過我們望春樓,要不然我拖也要把他拖到我的床榻上?!?p> 勾欄女子真是荒淫無度,再說了,如此傳奇人物又怎么會看上杜鵑這樣的俗人,就算是來了這望春院也定是找柳兒這樣的。我這么想的,也這么說了出來。
「呸,憑什么說他看不上老娘,老娘姿色也是一等一的,再說了,這林小將軍也是無福消受我這樣的女子,十年前就去了?!?p> 「去了?」
「誒呀,就是死了,你這小和尚怎么這么笨?!?p> 我當然知道她說的是林小將軍死了,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誒!不是我八卦??!我只是想知道這林小將軍這般英勇是如何戰(zhàn)死沙場的,想來那時我不過剛出生,怪不得從未聽說有這么一號人物。
「什么?戰(zhàn)死沙場?不是不是,林小將軍是自戕?!?p> 自戕?不僅我震驚了,柳兒也是驚得紅了眼,就說女子多愁善感,屬實麻煩,饒是再心疼這林小將軍也不必為了一個陌生人紅了眼眶罷。
「說是這林小將軍啊有一個指腹為婚的娃娃親,就是…」
杜鵑突然不說了。
「就是什么?」
「嘿你這小和尚,平日里不是瞧不上我的這些個八卦故事嗎?今日倒是來了興致?」
杜鵑說完,壓低了嗓子,用只有我和柳兒能聽清的聲音說
「就是前左相的嫡女,那個天生身帶冷香,還將漢宮秋月彈得出神入化的顧家小姐。」
「此二人從小便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句詩怎么說來著,誒,我前兩日聽張公子還念呢?!?p>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對對對!就是這句!柳兒,不愧是你!」
我看了眼柳兒,柳兒只是笑著。其實我知道柳兒估計是從前哪家小姐的大丫鬟,犯了事兒被賣到這望春樓來,卻不知這柳兒還跟這小姐學了些詩,我對柳兒又多了一點點的改觀。但,還是一點點。
「反正兩人就是注定了要在一起的。據(jù)說林家的這位小將軍什么都會,就是不會水,幼時不慎落入了湖中,還是顧家小姐跳下去把他救上來的,如此一來,兩人便也定了情?!?p> 「這林小將軍特別喜歡這顧家小姐,每每外出打仗就會偷偷翻墻去找一趟顧家小姐告別。誒呀,這用他們這幫文人的話說就叫什么什么私相授受,不過人家兩家有婚約,這也沒什么,倒是成了全京城都知道的秘密?!?p> 「對了!我還聽說這顧家小姐的房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新奇玩意兒,都是林小將軍打完勝仗回來給她帶的禮物。嘖嘖嘖,真羨慕?。 ?p> 我覺得杜鵑就是羨慕人家有新奇玩意兒,可杜鵑卻說她是羨慕人家美好的愛情。勾欄女子又懂什么愛情呢?
「你這小和尚,不說話會死啊!聽不聽故事了?」
「…聽?!?p> 「這還差不多。」
「可是好景不長?。∵@左相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呀,這顧家一家被滿門抄斬了!全府上下八十八口人,一個不留!嘖嘖嘖,這是犯了多大的罪哦!」
杜鵑一臉痛心惋惜,我覺得她是裝的,我看她不過是當這件事是一出折子戲罷了,也就聽個熱鬧有趣,倒是柳兒,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這和林小將軍自戕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杜鵑講了一堆有的沒的,我只想知道這少年英雄怎的就想不開自戕了,她偏要說顧家小姐的故事,甚是無趣。說起來也不知為何,我竟對這林小將軍十分感興趣,就覺得很敬佩他,就像我敬佩我?guī)煾敢粯印?p> 「你聽我說完不就知道了,老是打岔,煩!」
「我剛剛不是也說了嗎,這林小將軍甚是喜歡那顧家小姐,顧家小姐一死,林小將軍也就提了自己的北簫劍自刎了?!?p> 所以說這情愛本就是蠱惑人心的東西,紅塵也是囂囂,這好好的林小將軍就這么為情所困,要是林小將軍還活著,如今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一定和師父一樣了不起!
「好好的劍為什么要叫北簫?一點都不霸氣?!?p> 「你懂什么?這可是林小將軍和顧家小姐的定情信物,一柄長劍一把短刀,長劍上刻的是山水,短刀上刻的是花鳥,林小將軍知道顧家小姐喜歡樂器,加之林小將軍常在北疆打仗顧家小姐就在南邊的京城等著他,所以長劍取名'北簫'短刀取名'南笙'?!?p> 「這顧家小姐不是擅長彈琴嗎,為何不以琴來起名字呢?」
「你有所不知,世人只聽過顧家小姐彈的琴,其實顧家小姐精通音律,尤善笙簫二物,但是,他們說的啊,他們說只有林小將軍聽過顧家小姐的簫聲,他們還說…誒,柳兒,你怎么了?」
杜鵑沒接著說下去了,因為柳兒哭了,淚珠又滴在了她剛才繡的繡帕上,唉,可惜了這一方繡帕。不過,與其說柳兒是哭了,不如說她只是在一旁流著淚,許是小女子的性子又上來了,聽不得別人的愛情故事沒有好的結(jié)局吧。
「我沒事,杜鵑,你以后多來同我講講這林小將軍和…和顧家小姐的事,聽著著實是新鮮有趣得緊!」
唉,我就知道,柳兒和杜鵑兩個都是喜歡聽一些像戲文的八卦故事,這林小將軍和顧家小姐的故事到還真合了她倆的胃口,俗不可耐。
杜鵑應了柳兒的話,說是日后多打聽,常來與柳兒和我講。這杜鵑,與柳兒講也就罷了,干嘛要帶上我?不過…既是和林小將軍有關(guān),我也就姑且聽一聽罷。
后面的半個月,杜鵑從林小將軍如何如何對顧家小姐好開始,講到了顧家小姐去了后林小將軍如何如何的頹廢,整個人像丟了魂兒一樣。這期間柳兒笑了五次哭了五次,有時候哭著哭著就笑了,又有時候笑著笑著就哭了。我看她如此心疼這對怨偶,倒也是個心地善良的,故而這半月以來,我對柳兒又改觀了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后來也不知道杜鵑從那里打聽來的,說是顧家小姐名叫依依,楊柳依依的依依,小字婉兒,人如其名,是個嬌弱的女子,說是生得漂亮,這次杜鵑終于說對了“膚如凝脂”這個詞,可是,她好像也只會用這個詞來形容美人。
再后來,杜鵑又打聽到林小將軍字濯清,就是“濯清漣而不妖”的濯清,想來也是個正直良善之人,奈何卻為情所困,早早的去了,這點他及不上我?guī)煾?,我?guī)煾冈缇涂捌萍t塵,不理世間事了。
你問我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其實也沒什么了,杜鵑的情報來源張公子跑到別家青樓去了,也就沒人和杜鵑說林小將軍和顧家小姐的故事了。
杜鵑好像還因為聽不到八卦消沉了好一陣子,終日飲酒,喝完就醉,醉了就哭,哭完就睡,如此這般反復了許久,最后還是柳兒拉著她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她大哭了一場,之后又變成了從前的那個杜鵑,還是那般聒噪,好像忘了林小將軍和顧家小姐的故事一般。
不過,我前日出門幫柳兒取她先前在繡房定的金線時倒是聽到了一則和林小將軍有關(guān)的八卦,我想,如果這八卦是真的,林小將軍自戕也就說得通了。
我聽人說,左相根本沒有犯什么滔天大罪,左相一生為人良善,乃是一代忠臣??墒撬麉s有錯,錯就錯在他的地位太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錯就錯在,他與鎮(zhèn)國大將軍家結(jié)了姻親,這一文一武兩大重臣結(jié)為親家對皇帝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常常召見鎮(zhèn)國大將軍,與他閑談,其實話里話外就是讓他退了這門婚事,據(jù)說皇帝還有意將自己的嫡公主嫁到將軍府??墒谴髮④妳s屢屢拒絕了皇帝,原因是林小將軍和顧家小姐早已互生情愫,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鎮(zhèn)國大將軍不愿意做那打鴛鴦的棒槌。
雖然皇帝自此沒有再提過兩家退婚之事,但心中一直都有一個疙瘩,實則極其不滿兩家的這門婚事,正逢奸人構(gòu)陷左相貪墨賑災銀兩、買官賣官、奪人良田美妾無惡不作,皇帝一氣之下便屠了顧家滿門。其實左相什么都沒做,反倒是掌握了那些個奸臣貪墨賑災銀兩、買官賣官、奪人良田美妾的罪證,奈何奸臣狡詐倒打一耙加之皇帝早已對顧家心生嫌隙,覺得顧林聯(lián)姻實是存了謀逆之心便遭此橫禍。
你問皇帝為什么不殺林家?你傻皇帝可不傻,那時候邊疆局勢不穩(wěn),林家又都是行軍打仗的高手,尚且對皇帝有著大用處,又怎么會說殺便殺?
其實,我還聽說,當初鎮(zhèn)國大將軍敢頂撞皇上拒絕退婚是因為林小將軍在鎮(zhèn)國大將軍房門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將軍成全他與那顧家小姐,說是此生除了顧家小姐誰都不娶,見自家兒子如此執(zhí)拗,大將軍想著也是,成親須得自己喜歡,便也大了膽子回絕皇上。
可是林家和家上下也沒想到,就因為林小將軍的堅持、大將軍的違抗皇命,給他顧家招來了殺身之禍啊。
這樣一來,顧家小姐和她的家人可以說是因為林小將軍而死,自己最愛的女人和她的家人卻因為自己的愛而被屠了滿門,想來林小將軍也是愧疚自責,故而用著他倆的定情信物自刎了吧。
所以說,情愛真是毒藥,還是師父說的對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p> 如果我能見上當年的林小將軍,我定要對他說出這句話,說不定這一切都不一樣了。
回到望春樓時,我瞧見那李家的紈绔又來尋柳兒了。這段時間來,他天天來尋柳兒,每次來都帶著一堆金銀珠寶,真是俗氣。
這柳兒也是個俗人,照單全收,還每次都用那種讓我起一身雞皮疙瘩的聲音說什么李公子生得俊,人也好,真是個大善人。
我覺得柳兒可能眼神兒不太好,這李公子滿身的肥膘,整張臉油光光的,和俊這個字真是挨不到半點的邊。柳兒那些個睜著眼說的阿諛奉承的瞎話倒是哄得這胖子的樂得沒了邊,摟著柳兒哈哈大笑,只是他一笑,渾身的肥肉都在抖動,也不知柳兒是怎么忍著不犯惡心的。
等那李公子終于走了,我實在忍不住,揪著柳兒就問
「你怎得如此睜眼說瞎話,你這樣的人是要被菩薩佛祖懲罰的,死后也是到不了極樂的!」
柳兒一向知道我是個藏不住話的人,她也知道我極討厭那姓李的紈绔,只是她許是沒想到我會拿菩薩和佛祖說事,她又許是沒想到我竟會把菩薩佛祖同她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從前不會這樣的,我覺得菩薩佛祖不該和這烏糟地的任何一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我覺得柳兒可能和那些個勾欄女不一樣,是個與眾不同的勾欄女。
柳兒聽了我的話,目光閃了一閃,又暗了,暗得像丟了光澤的黑珍珠,就像她待那李家紈绔時一般,沒有一絲生機,這煙花柳巷中的女子都有著這么一雙眼睛。
「小師傅,你與他,像,又不像?!?p> 柳兒牽了牽嘴角笑了,卻又笑出了我一身的雞皮疙瘩,我討厭她這樣笑,真難看。
「小師傅,你說極樂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
「那自是無憂無慮飄渺極樂?!?p> 「極樂,你說他…如今是否就在極樂世界呢?」
「誰?」
柳兒又笑了,她沒有回答我,卻又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這樣笑有多丑嗎?
「我與他,終究是不復相見了?!?p> 我真的很想知道柳兒總是說的他是誰,可我也知道,饒是我怎么問,她都不會回答我,只會又露出那樣瘆人的笑,我可不想再看見一次,我索性就不問了。
「他若真的在極樂世界,你便去極樂世界尋他不就好了?!?p> 柳兒搖搖頭
「我這樣的人,連地獄都不收了…」
我望著柳兒,也搖了搖頭。
六月初六,細細算來,我在這望春樓報恩也過了數(shù)月,師父他老人家讓我來化緣,我這緣化得也是太久了,想來這恩也報得差不多了,我便去尋柳兒,同她說我想回山里找?guī)煾浮?p> 柳兒望著我,卻有些失神,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許久,她方才回神。
「小師傅是該回去了,本來佛門清修之地,你這佛門弟子本也不該在這腌臢之地?!?p> 柳兒緩緩起身,走到她的梳妝臺前,翻出了個檀木盒子給我。
「小師傅,我這青樓女子也不好去廟里,恐擾了佛祖清凈,這盒子,你替我捎給你師父,就當是…我強留你在這煙花柳巷之地的賠罪吧?!?p> 我接過了盒子,果然柳兒是這望春樓的花魁檔次就是不一樣,這檀木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細嗅還能聞著淡淡的檀木香,這盒子上的花紋倒是刻得別致,像是立在桃花枝頭的百靈鳥,倒也是栩栩如生,美中不足的是,這盒子瞧著卻有些舊了。
「你也知道佛門是清修之地,那我?guī)煾赣衷跄苁漳愕臇|西。」
「你師父他若是不要,你再拿回來給我便好?!?p> 見她倒是誠懇,想來里面無非是一些香火錢,師父若是不要,大不了我再下趟山,還給她便是,我也就應了她。
我回到清源山上時,師父正在廟前的石臺上打坐,我恐擾了師父清修,悄悄溜進了偏殿的廂房中。
「回來了?」
我正想打開柳兒給的盒子瞧一瞧里面究竟是何物,就聽得身后傳來師父的聲音,倒是嚇得我一哆嗦,險些將這檀木盒子摔在地上。
「師父…」
「讓你下山采辦,何以去了這么久?」
完了完了,師父又該罰我打掃了。
「師父!承遠只是不小心跌入湖中,幸得一勾…一女子相救,這,這個,是那女子托我給師傅的?!?p> 我趕忙將手中柳兒給的檀木盒子遞給師父,至于柳兒的身份,還是姑且先瞞著罷,省的過會兒師父又要罰我將這重來廟上上下下打掃個干凈。
說來也是奇怪,師父也不問救我的是何人,接過那檀木盒子就直出神,那樣子倒是像極了了柳兒,也不知今天那李家的紈绔是不是又去尋了柳兒,噫,他可別想著把柳兒娶了當小老婆吧。
想到這里我就一陣惡寒。抬眼瞧了瞧師父,竟還盯著那檀木盒子,那盒子精細歸精細,也不至于這么喜歡吧。
不過,你還別說,幾月不見,師父倒是出落的愈發(fā)俊俏了,比那些有頭發(fā)的都好看。我突然想起了杜鵑曾經(jīng)說的林小將軍,我猜,若是他還在世,許是能與我?guī)煾副壬弦槐取?p> 師父想來是真的很中意這個檀木盒子了,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摸著這檀木盒子的每一處細節(jié)。只是這檀木盒子上有個豁口,很小但是很鋒利,柳兒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當心,我卻忘記告訴師父,正想提醒師父,就見師父的手指淌著血。
壞了,得趕緊給師父尋藥去。我正想著,卻看見師父將手指含在了嘴里。這,這不臟嗎?誒,師父這樣子,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只是,在哪兒呢?
師父終究還是沒打開這檀木盒子,只是抱著盒子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望著師父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座廟好大好大,這青石板路好長好長,師父他…好生寂寥。
九月廿二,我正在庭前掃著落了滿園的秋葉,突然間想起了幾個月前杜鵑說的那個故事,不知道鎮(zhèn)國大將軍和常寧公主是否就是在這樣一個秋天定情的呢?
罪過罪過,佛門怎可說這些。
我正欲轉(zhuǎn)身去尋師父,卻看見一人跌跌撞撞跑上山,再仔細一瞧卻是張熟面孔。
來的人正是杜鵑身邊的小廝,名字我早已忘記了,只模糊間記得個容貌,但他好像還記得我。
「小…小和尚…你你你…你快隨我…隨我下趟山!」
看得出來這小廝是一路跑上來的,也不知是什么事,竟如此著急,在佛祖面前失了儀態(tài)。
「柳兒姑娘!是柳兒姑娘!柳兒姑娘出事了!」
我一聽說柳兒出事了,一時忘了與師父道別,扔下掃把就跟著那小廝跑下了山。我聽得院中師父劈柴柴木落地的聲音,想來此時師父應該也管不上我,待看完柳兒再請師傅罰罷。
我還未走進望春樓,就聽見李家那個混蛋東西的聲音
「王媽媽,今兒個我就把話撂這兒了,要么,讓柳兒給我在這兒彈漢宮秋月,要么,我就把柳兒討回家,讓她在家里給我彈漢宮秋月,反正甭管怎么樣,我今兒個還就得聽上這么一曲兒?!?p> 真是個無賴!我早就告訴過柳兒離這廝遠些,柳兒偏生不聽勸,果然就攤上事兒了。
當初聽杜鵑說這李家是皇商,出了名的富貴,可是里面的人卻都是混不吝的,仗著有錢便在這京城橫著走,家中姬妾無數(shù)。這宅院是什么地方?用杜鵑的話來說,那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柳兒又怎么能去那無賴家中做妾?
「誒呦,李公子,我們柳兒啊真的不會彈這漢宮秋月,要不我給你找個會彈的聽話的啊?!?p> 「你少來,我今日不見到這柳兒彈漢宮秋月我就砸了你這望春樓!」
我抬頭,看見杜鵑在樓上沖我直揮手,我趕忙輕車熟路地繞過王媽媽和那姓李的無賴跑去找杜鵑。唉,真是罪過,這般卻是搞得我像是那些急色之人一般常來這秦樓楚館了。罷了罷了,先去看看柳兒要緊。
我見到柳兒時,柳兒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只是淡淡的,我倒是從未見她這般表情,冷靜地有些嚇人。
「既然這姓李的想聽你彈一曲,你就彈嘛,把他糊弄走再說。」
「嘖,你懂什么?這曲子不能彈!」
杜鵑扶著柳兒坐著,那雙眼睛卻是一直瞪著我,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錯一般。
我真的很莫名其妙,這杜鵑幾月不見脾氣倒是愈發(fā)大了,本來那姓李的就是來聽柳兒彈曲兒的,彈一首怎么了?
「杜鵑,你去幫我叫王媽媽來吧?!?p> 柳兒沖著杜鵑微微一笑,此番我倒是難得沒起雞皮疙瘩,許是因為她不是沖著我的吧。杜鵑深深地望了柳兒一眼,張了張嘴,卻又是欲語還休,起身嘆了口長氣,輕輕拍了拍柳兒的肩便去尋王媽媽了。
「小師傅,他,會好好的嗎?」
我怎么知道?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也許吧,如果他在極樂的話?!?p> 「小師傅,你過來,我有些話同你說。」
柳兒說,過兩日這望春樓怕是有大亂,她要我兩日后來這望春樓尋她,她那時候有東西要托付給我,只是現(xiàn)如今這李無賴不知什么時候消停,她說她自有辦法解決,讓我先回山上,莫要染了紅塵的濁氣。
我知道柳兒一向都是個聰明的,想來她如今這般坦然也是因為心中有了對策,那也無須我一個外人掛懷,便也回了山上。
九月廿三夜,月朗星稀,是個觀星的好天氣,我躺在庭院中看著天上的星星。星星真的好美啊,閃閃的,有點兒像…柳兒聽林小將軍和顧家小姐八卦時的眸子…
嗐,我怎么會這么想,柳兒的那一雙眼睛,成日里都沒有半點生氣,那能和星星比?
嗯?哪兒來的簫聲如此凄涼?倒是讓這早秋的夜又多了一絲絲涼意。不過,這簫聲真的好好聽,真的如仙樂一般,也不知是何人深夜對月傷懷,更不知這凄凄切切的簫聲又是為誰所奏。
罷了罷了,秋夜更深露重,還是早些回房,明日還要去柳兒出拿東西呢。
我轉(zhuǎn)頭,卻看見月色下,師父一襲白衣立于門前,月色朦朧,我看不清師父的表情,但我卻能感覺到師父今日約么是在對月傷懷,再伴著這凄涼的簫聲,傷懷之情想必更甚了。
九月廿四,我不知昨夜的簫聲是何時停的,但我卻知道,師父他老人家在門外站了一夜,衣衫都被夜露潤濕,大約又是在參悟什么緣法罷。
我突然覺得,當個和尚也沒什么好的,日日不是參悟就是參悟,我又好像,什么都沒參透,也不知道師父他究竟參透了多少。
今日是柳兒讓我去取東西的日子,我估摸著柳兒該起了,方下了山去望春樓尋柳兒。
柳兒果真說的沒錯,這望春樓還真的亂成了一團,也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門外倒是停著喜轎,可也不見誰臉上帶了點喜色,就連王媽媽也不見了蹤影。
嘿,今兒個真是怪了,怎么一個個都喪著臉,王媽媽不是最討厭姑娘們喪著臉嗎?怎么也沒見她來嘮叨這些個哭喪著臉的姑娘?
柳兒的房間在二樓的最里邊兒,我一路走著,卻愈發(fā)覺得不對勁兒,從前來時,這望春樓里都是胭脂水粉味兒,嗆得人直打噴嚏,今日又有另一股更濃的味道,竟是將這些個胭脂水粉的味道都壓了下去。
這味道…好像是血腥味兒。
是為了喜事殺了雞嗎?再說了,今日是誰的喜事啊,這么冷清。
我走到柳兒門前,還未推開門,就聞到了一股更加濃烈的血腥味兒從房間里飄出來,我突然覺得,事情不太妙。
我像往常一般推開門,我也希望里面的人能像往常一般笑著說一句
「小師傅,你來啦?!?p> 可是,什么都沒有。
我只看見了紅著一雙眼睛杜鵑,我只聽見了杜鵑微微的抽泣聲,我只聞到了更濃的血腥味兒。
「小和尚…柳兒…沒了…」
柳兒死了。
杜鵑跟我說,那日我走后,柳兒找了王媽媽,說是答應要給姓李的那個混蛋做小老婆,王媽媽也勸,杜鵑也勸,百合芍藥也勸,丫鬟小廝也勸,整個望春樓的人都勸她不要嫁。可柳兒打定了的主意,誰也改不了。
眾人見柳兒執(zhí)意這么做,也不能再說什么,只是都掏出自己攢了多年的珠釵耳墜手環(huán)之類的,也算是給柳兒添嫁妝。柳兒還是那樣一直平靜地笑著,什么也不說,卻也什么也沒收。
杜鵑說昨夜柳兒不在房中,大家怎么找都沒找著她
「我們都想著,柳兒她許是逃了,逃了好,逃了好,逃了…多好啊…」
到了早晨,柳兒竟從外邊回來了,一身白衣,像是在外邊兒帶了一整夜,衣衫因為夜露深重而潮濕。
「柳兒回來的時候,是笑著回來的。小和尚,你總是說柳兒笑得瘆人,那你定是沒見過早晨的柳兒,你都不知道,她一身白衣帶著笑有多好看…」
等到杜鵑再見柳兒,是看見那姓李的無賴真叫人抬著喜轎來討柳兒,杜鵑想最后帶著柳兒跑。
可是終究還是沒有跑。
柳兒她,跑不了了。
「我推門進去…好濃的一股子血腥味…我…我就看到,柳兒…柳兒她躺在床上,早晨那件特別好看的白衣上都是血…全都是…床上也是…地上也是…」
杜鵑說,柳兒是用短刀自刎的,柳兒死后,仍是緊緊握著那把短刀,抽也抽不走,那刀上刻著百靈鳥立在桃花枝頭,刻印被血一浸,更是明顯。
杜鵑哭得滿臉都是淚,這是我第二次見杜鵑哭得如此傷心,上一次,還是她在柳兒這喝醉了酒哭的。我問她柳兒有沒有東西給我,她囫圇抹了把臉上的淚,雙手在她衣衫上蹭了蹭,從懷里掏出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我的,另一封是給少康。
「你想知道我醉酒那日柳兒同我說了什么嗎?」
還未等我回答,杜鵑就哽咽著說
「她說她從前姓顧,名依依,小字婉兒…」
我從望春樓處回到廟里,尋遍了各個角落也未尋得師父,也不知師父去做什么了。
等到師傅回來也已經(jīng)是深夜,我聽見師父回來的腳步聲,起床去迎,只見月光下,師父一身白衣,卻染了大半污跡,走進些卻又聞見了一股子血腥味兒,想來是在望春樓待的久了,聞什么都有血腥味兒了,也不知師父這衣服是怎么弄的。
我正愁著怎么把師父的衣裳洗凈,卻聽見師父叫我將這衣衫燒了,雖不知為何,但師父總有他的道理。
處理完師父的衣裳,我把柳兒要給少康的信拿了出來,遞給了師父,師父他愣了神,一雙手在袍子上蹭了蹭,接過信卻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一般,不知該怎么處理。
月光下看不真切,但我依舊看到了師父眼里泛著淚光,我看到了師父眼神里的希冀、脆弱,我看到了師父臉上無盡的落寞…
我知道,師父就是林小將軍。
我知道,師父他從前姓林,名一葉,字濯清。
將信給了師父,回到房中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索性摸索起來點了蠟燭,想看看柳兒留給我的信。
我怎么也沒想到,一張信紙,柳兒卻只給我留下了兩句話
「小師傅,你像,又不像他。」
「他定能去往極樂世界罷?!?p> 我將這兩句話反復看了幾遍,正著幾遍反著幾遍,最后放在蠟燭上,紙燒了一半,我卻又把手收了回來,連忙將火熄了,把那張殘破的信紙仔細疊好,又放回了信封里。
隔天一大早,我就去師父房門前跪著,我不想當個小和尚了,小和尚一點用都沒有,不如學一身的武藝,這樣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
「承遠,你從來都不是和尚,你戾氣太重,又怎能參透這佛法?!?p> 師父說著,像是對我說,卻又像是對自己說。
我知道師父也不是什么和尚,師父從未說過自己是和尚,從前的一切也只是我的臆斷,我以為師父是得道高僧,我以為自己是個小和尚。
師父剃發(fā),只是強求著自己去禮佛,強求著自己不去回憶過往種種,強求著自己去忘掉去感悟去參透,強求著自己,也僅僅只是強求著,我們倆都是。
我求師父教我武功,我說我也想像師父少時那般,做一名馳騁沙場的少年英雄,保家衛(wèi)國,守護…想守護的人。
師父應了,自此,我每日丑時起亥時息。師父說我與他少時很像,有著一股子不怕死的拼勁,但我又同他不像,師父說他少年時能用心鉆研一招一式,而我卻是個性子急的,但好在一招一式之間更多了幾分肅殺之氣,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山中歲月容易過,轉(zhuǎn)眼間三年過去了,我從師父處練了一身的本事,師父說我早已比他少年時更加厲害。但師父的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便是連床榻都不能下了。
我曉得的,師父的心早就隨著柳兒一起去了,一個心死了的人,又怎么會活得長久,想來他這三年教我劍法兵法也是強打著的精神,如今他覺得我不再需要他的照顧了,便也放心地病了。
師父死在九月廿四,柳兒死后的整三年。
師父死在而立之年,柳兒死在專屬于她的桃李年華。
我下了一趟山,去望春樓尋了趟杜鵑,卻發(fā)現(xiàn)望春樓早就沒有了杜鵑,現(xiàn)在的杜鵑已經(jīng)變成了望春樓的老板娘,大家都叫她娟兒姐,可我還是叫她杜鵑。
「小和尚,你這有了頭發(fā),我倒是認不出來了?!?p> 杜鵑一如既往的叫我小和尚,哪怕我現(xiàn)在不再是光頭,我也一如既往的叫她杜鵑,哪怕她現(xiàn)在不再是當年那個聒噪的杜鵑了。
「你問我柳兒葬在哪兒?柳兒就葬在你們清源山的竹林里,本來衙役是要把柳兒丟去亂葬崗的,王媽媽拼命攔著,活活被衙役打斷了兩條腿才把柳兒留下?!?p> 我辭了杜鵑,約了下次與她吃茶聊天,她趕忙應下
「原來小和尚不當小和尚了以后,還知道找美人姐姐吃茶聊天啊?!?p> 我自是知道她在咍笑我之前的“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也不去理會,順了她一塊桂花糕就回了山里。
我最終還是把師父葬在了柳兒墳包邊上,兩個墳包挨得很近,因為我怕他們來世再這般錯過。
師父病中的時候,我問過師父,為何要起這“重來”二字,師父只是念了首詩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p> 我終究還是明白了師父的深意,他只是一心為了能求佛祖上蒼,給他和柳兒來世的緣分,今生他們有緣卻無份,他便求來世他們有緣亦有份。
我整理師父的留下來的東西時,看到了那個檀木盒子,我還是沒忍住,拆了開來。
檀木盒子里,是一方繡帕,我認得那方繡帕,就是那日杜鵑給柳兒講林小將軍和顧家小姐的故事時柳兒繡著的那塊繡帕,那塊粘著柳兒血和淚的繡帕。
盒子一旁放著的信,我也不好再打開了,這是柳兒同師父的秘密,我不便打開,我也終究是沒有勇氣去打開。
過了幾日,待我處理完師父交代的事后,我又下了山去尋了杜鵑吃茶,本來是想隔日便尋她,可沒成想,竟耽擱了數(shù)日,迎接我的,自然是杜鵑那張咄咄逼人的嘴
「小和尚,你還真是大忙人,那日說好同我吃茶聊天,卻偏生讓我等到今日。」
「我可是每日都為你備著好茶,倒是白白地浪費了我那上好的碧螺春。」
「罷了罷了,百合,給貴客上茶!」
杜鵑命人端了盤荷花酥來,我拿起一塊放到嘴邊,卻又沒送入口中。
「怎么,往日見你在柳兒處也常吃這荷花酥,如今倒是口味變了?」
我搖了搖頭,我素來不愛食甜食,每每吃這荷花酥也只是因著柳兒愛吃,我便也每次都嘗點,也不知柳兒為何鐘愛這甜膩的味道,如今想來,大約是那時日子太苦,又許是…思念故人罷了。
「罷了罷了,小和尚,你果真變了許多。」
我是變了許多,變得越來越像師父了,師父愛喝碧螺春,我也鐘愛這清新的茶香,師父愛坐于窗邊,我也每每臨窗而坐,師父精通兵法,我便將兵法習的出神入化,師父使得一手好劍,我便也能將劍舞出花兒來,就連師父喜…罷了,不提也罷。
我與杜鵑從白日聊到深夜,從柳兒聊到師父,從生聊到死…
「小和尚,你可知柳兒為何叫柳兒?」
「可是取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杜鵑輕笑著搖了搖頭
「'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v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柳兒時常念叨這詩,想來這便是柳兒的由來罷…」
往日依依今在否…
往日的顧依依,如今又何在呢?
杜鵑同我說,莫怪柳兒固執(zhí),柳兒不彈那漢宮秋月一來是怕別人識得她便是那顧家小姐,二來,這漢宮秋月是顧家小姐與林小將軍的定情曲,如今她早已不是顧家小姐,她是章臺的柳兒,勾欄女子又怎能污了這首曲子?
杜鵑同我說,柳兒死了的那天晚上,打更的看見有人身著白衣從李府出來,再一看李府,滿地都是鮮血,府內(nèi)竟沒有了半分生氣,就這么被滅了滿門,連丫鬟小廝也都死絕了。
杜鵑還說,王媽媽自從被打斷了兩條腿,便一直臥病在床,一年前的一個雨夜,在睡夢中就這么去了。王媽媽走的那日王媽媽說了很多話,說她最疼的是柳兒,最費心的是柳兒,最對不起的也是柳兒,她說她后悔了,后悔沒攔住李家的混蛋,更后悔沒攔住柳兒,她說她這兩條腿都贖不清她對柳兒愧疚,她說她要去尋柳兒,好好道一聲
「是王媽媽錯了,是王媽媽沒用,是王媽媽沒能護好你…」
柳兒她,一定不會怪王媽媽的,她那么善良,她那么好…
兩年過后,我剛滿十五,便報了軍,杜鵑偷偷給我塞了好些銀子,說是有銀子可以買通關(guān)系,做個燒飯的灶臺兵,保住自己的小命。
可我沒要那些個銀子,我要做的,是像師父那樣,做一個少年殺將,英勇殺敵,浴血奮戰(zhàn)。
后來,我在戰(zhàn)場上屢立奇功,在接下來的兩年里,我一路從小卒走到了副將,后來又因為取了突厥大將軍的項上人頭,為國收復二十座城池立下汗馬功勞,被皇上親封為驃騎大將軍。
我時常會與鎮(zhèn)國大將軍一道吃酒,他也常常與我說起他的大兒子林濯清,他說我很像林小將軍,但又不像他。
是啊,我像,又不像他。
有一日我在軍帳中坐著看佛經(jīng),手下的副將拎了兩壺好酒尋我吃酒,行軍途中無甚有趣,也只能吃吃酒練練兵,以此來消磨軍中的時光。
「小林將軍還懂佛法?」
「從前…也隨人修習過,只是我生就戾氣太重,倒也是參悟不透這其中的緣法道義?!?p> 「哈哈哈哈,說什么戾氣太重,這是英武之氣!唉,想來當年的林小將軍也是你這般年紀,也同你一樣英勇殺敵,是個了不起的人,只是可惜了了…」
「林小將軍和我也許是不一樣的,我前陣子聽說他是個耐得住性子的,我到是個急性子?!?p> 「說的沒錯,你同他像又不像。想來若是當年的林小將軍和你一般修習佛法,那想必定是能參個通透?!?p> 他不能,他到死都沒參透他常說的那句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p> 就像我,也從未參透過。
我們像,又不像。
人人都說我像極了林小將軍,我的謀略,我的劍術(shù),我的言行,我的喜好,甚至于我的一切。他們都說我像極了當年的林小將軍,少年殺將,英勇無雙。
這些日子來,我總是多夢,雖然不記得夢見過什么,卻每每都是從夢中驚醒,睡得也著實不踏實。
昨夜夢中驚坐起,我卻好像依稀記得
夢中,我看見了笑得燦爛的柳兒
好像聽見了她說
「你像,又不像他?!?p> 柳兒,如今人人都說我像極了他
那我何時才能找到一個像極了你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