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字越開彧說得認(rèn)真且坦蕩,不摻雜一絲私人感情,荀時傾卻呆愣在原地。
越開彧覺得好像沒其他事了,便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關(guān)上門之前,還用手指了指床榻上:“明天出城之后再給我?!?p> 看著她離開,荀時傾回身去整理她留下的東西。抖棱抖棱黑袍上的塵土,在一旁疊好,拿起那根金屬簪在手上比了比:“嘶。”挺鋒利的,應(yīng)該能用來防身。最后荀時傾拿起了那個小本,略微翻了一下,條目之多令人震驚,便知道丁鏤罪過不小。
一夜無眠。
~~~~~~
第二天,一行人在州府前拜別丁鏤與顧奉儀。荀時傾猶豫著開口:“世叔,熙忽然想起一件舊事。熙年幼母親還在時,曾失手打碎了她一件玉飾,心里害怕被發(fā)現(xiàn),就日日揣在懷里。直到碎掉的渣子把我的手劃破,這件事才被父母發(fā)現(xiàn)。我最終還是被母親責(zé)罰了,但母親說,責(zé)罰我并不是因?yàn)榇蛩榱擞耧棧且驗(yàn)槲译[瞞。她說,假如我一開始就主動認(rèn)錯,哪里還會有后面日日擔(dān)驚受怕,最終傷及自身呢?!痹介_彧側(cè)頭看了看他,一挑眉。
丁鏤輕嘆一口氣,笑道:“賢侄幼年就知曉了這個道理,何嘗不是人生一件幸事呢?!?p> 出城幾里后,荀時傾把所有東西打成一個小包裹還給越開彧,后者食指點(diǎn)著他,怪道:“你一番話就把我給暴露了,咱倆要是被圍剿死在這兒,都怪你?!?p> “我相信他沒有壞到那種地步?!?p> 越開彧接過包裹:“你怎么這么肯定?”
“昔年我穆氏祖父被慶元帝腰斬于市,舉族男丁流放、女眷典賣,是丁匯、丁鏤父子偷偷打了一口棺材替他收尸。此恩須報(bào),可法不可廢,我也只能嘴上勸一勸?!?p> 越開彧輕咬著下唇,無奈地?fù)u搖頭,將包裹丟給瑯?gòu)?,?qū)馬上最前頭去了。
府衙前,左右問丁鏤:“州牧,咱跑吧?!?p> 丁鏤斜睨他一眼:“跑什么?女兒女婿都在京城呢,我能跑哪去?
“命也?!?p> ~~~~~~
常州與岳州并不十分遠(yuǎn),不出兩日,越開彧一行就到了下一站,荀氏老宅所在的岳陰。
以越開彧紫薇星的身份,荀宅本該開正門,闔族出迎,但她不欲張揚(yáng),便從偏門入了。
“孫少爺?姑爺與孫小姐也一同回了嗎?”門房相當(dāng)意外。
“沒有,這位是我朋友。你速去通報(bào)祖父母與舅父?!?p> “是。”
“晏公子,請吧。我?guī)ヒ娢业淖娓改??!避鲿r傾在前引路,其他仆人被引至客房安置。
兩人徑直去了他祖母起居的院子。剛到門外,荀時傾便輕跳起來,躍過門檻,撲通一聲跪坐在祖母榻前:“祖祖~”祖母頓時笑開了花,輕輕摩挲著他的頭頂。
“沒規(guī)矩?!弊谧婺改_邊的祖父則飽含著寵愛斥責(zé)道。
越開彧在門外整理了衣裝,撣撣身上的灰塵,神色肅穆,靜靜侯著。
荀時傾立馬回頭介紹道:“門外是我的一位朋友,晏彧晏公子?!?p> 越開彧于是提起衣擺進(jìn)入,作個正揖道:“晚輩拜見荀老將軍,荀夫人。”
荀皈起身虛扶:“老朽三十年前就已卸甲,不是什么將軍了?!彼m已年逾古稀,神采卻奕奕,眼中精光不減當(dāng)年,除了皮膚,哪有一絲老態(tài)。
“不是將軍,也是老英雄?!?p> 荀皈爽朗一笑:“晏小姐出身名門,不知是晏氏哪一支???”
“末支小流,不足掛齒。”
“晏小姐謙虛了?!?p> “女娃,來。”荀夫人向她招手,越開彧于是跪坐在荀時傾身邊,一手遞給她,一手手心扣在腿上。
荀夫人斜倚在榻上,雙手輕輕拍著她:“生得好。婚否?”
“沒呢?!?p> 荀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看了一眼荀時傾,察覺出點(diǎn)兒什么。
“他是個木頭,”荀夫人輕點(diǎn)一下荀時傾,“什么話都講不出來的?!?p> 越開彧陪笑一下。
“現(xiàn)在年代好啊,女人也能做官上戰(zhàn)場了?!避鞣蛉烁锌?,“你是干什么的?”
“在上京城里謀差事。”
“你倆怎么認(rèn)識的?”
荀時傾把話接過來:“我路上遇到山匪,她替我解的圍。”
“那你……”荀夫人連忙上下打量他?!拔覜]事啦,晏公子來的及時?!?p> 荀夫人便向荀皈囑咐:“晚上把你們爺倆前兩天打的野兔野雞招待晏小姐?!?p> “舉手之勞,不趁什么的?!痹介_彧推辭道。
“那可不行。”
~~~~~~
夜晚來臨,越開彧換了一身比較嚴(yán)肅的團(tuán)領(lǐng)袍,上繪有水墨山川;頭發(fā)重新梳洗,簪上一根玉質(zhì)的梅花簪;腰帶上甚至掛了一枚玉符,平素的強(qiáng)勢隱藏,多了幾分瀟灑。
廳上,荀皈坐在主位。他雖已卸甲,但是束袖短袍,仿佛預(yù)備好隨時上戰(zhàn)場;一臉絡(luò)腮胡幾乎全白,與上京不蓄須的風(fēng)俗格然不同,可這份滄桑感十分令人心折。坐在他下首位的便是其長子荀筠,知天命之年仍然精壯,也是一臉絡(luò)腮胡,不禁令越開彧瞄了其右的荀時傾一眼,想著若是他也長一臉絡(luò)腮胡該是什么樣子。
“噗?!痹介_彧暗自笑了一回。好奇怪啊,荀時傾一看就是個儒生,若有胡子也應(yīng)該是精心修護(hù)的長髯吧。
酒過三巡,眾人興致漸起?!瓣淌下暶@赫啊,”荀皈好像是不太會說話,“雖無人在朝為官做宰,卻前朝有寵妃晏氏,而今有陽皇晏惑。人都說,晏氏才是第一大世家呢?!?p> “祖父!”荀時傾連忙喝止,去看越開彧的臉色,后者面上并無不悅。
這種明褒暗貶的說話方式也真是令越開彧深刻體會了她母親對荀皈的評價(jià):是個英雄,但那張嘴是真煩人。于是她舉起酒杯笑道:“老英雄,晏氏聲名顯赫靠得可不是裙帶,靠得是二百年來十八位文臣十二位武將,與三代賢后?!?p> “老朽失言了。哎我這張嘴啊,到處得罪人,便是如今的陛下,也被得罪過呢?!?p> “老將軍不會是因?yàn)檫@個才不在月朝為官的吧?”越開彧調(diào)侃道。
“那倒不是。我原就是譚氏舊臣,不好變節(jié)?!?p> 才不是呢,你就是看不慣女人當(dāng)皇帝。越開彧腹誹道。當(dāng)年她祖母稱帝,荀皈直接一個撂挑子就不干了。
“不過我小女兒與陛下交好,我們父子是沾了她的光才能在這里安穩(wěn)度日啊。”荀皈提起已故的女兒也是萬分感慨。
仿佛是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荀皈又指著荀時傾:“這孩子出生時,陛下明確跟他阿爺說可以傳承穆姓,可是穆宣那小子死板,說什么法不可廢,既然太祖已有旨意要改以母姓為宗,就不能開這個特例。唉,我的孫子也不能跟我姓,荀氏香火斷嘍?!?p> “祖父……”荀時傾扶額,已經(jīng)不想說話了。
如果有個人罵完你爹罵你祖母,你會怎么反應(yīng)?越開彧不知道,越開彧很無語。誰讓他是個老人呢。
廳中就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