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拿起《金剛經(jīng)》翻了翻,什么異常也沒有,不解地看著秀水。
秀水猶豫片刻說:“我表姐說,十五那天老夫人病著,不曾去天清寺,如今姑娘也不需要了……所以這兩本《金剛經(jīng)》還給姑娘,姑娘親手給老夫人,也是一番孝心?!?p> 阮碧恍然大悟,好個曼云,明明意思是我不想為你所用,卻說的如此婉轉(zhuǎn)有禮。也罷,她無非兩個作用,其一是在老夫人面前吹吹風(fēng),其二是在緊急情況下提個醒兒,如今,前者已無必要,后面有鄭嬤嬤在。既然她想跟自己撇清,那便成全她,如果不是無計可施,阮碧并不想干強(qiáng)迫他人的事情。
思慮妥當(dāng),她說:“好,我收下了?!?p> 秀水沒想到她這么好說話,怔了怔。
“你下去吧,把秀芝叫進(jìn)來?!?p> 秀水喏喏幾聲,去外面,叫了秀芝進(jìn)來。
“茶妹沒事了吧?”
秀芝氣呼呼地說:“姑娘,那個劉媽媽太可惡了,就算茶妹打翻熏籠,她也罵的太難聽了。而且這屋子里,那輪到她來指手劃腳?!北緛?,這東廂房里她是一干丫鬟們的頭,阮碧平時又寬待她們,很是自在,忽然冒出一個嚴(yán)厲刻板的劉媽媽,當(dāng)真是大煞風(fēng)景。
“你叮囑大家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她要教訓(xùn),就聽著?!?p> 秀芝聽明白了,眼波一轉(zhuǎn),笑盈盈地說:“是,姑娘?!?p> 阮碧看看漏鐘,指著桌子上的《金剛經(jīng)》?!澳弥@個,咱們該去向老夫人請安?!?p> 到老夫人屋里,其他幾位姑娘都已經(jīng)在了,正坐著說話。
阮碧行過禮后,恭恭敬敬地遞上《金剛經(jīng)》,說:“祖母,孫女在觀里的時候也抄了兩本《金剛經(jīng)》解厄祛災(zāi),特拿來給祖母過目。”
老夫人精神沒有上午好,斜靠在榻上,下眼眶青黑,瞅了一眼,淡淡地說:“好孩子,真是有心了?!庇謱β普f,“收下吧,改日帶到天清寺給白云大師?!?p> 曼云上前接過,翻開看了一眼,未語先笑,嘴角一個梨渦隱隱?!拔骞媚锖每〉囊皇拄⒒ㄐ】?。”邊說邊睨了阮碧一眼,眼波流動,別有深意。
她如此靈敏機(jī)巧,阮碧心里大贊。
聽到這話,老夫人稍微坐直,說:“拿過來給我看看?!?p> 曼云把《金剛經(jīng)》遞給她,老夫人翻開看著,她也是書香世家出來的,自然識得好歹,點點頭說:“還真不錯?!痹倏慈畋?,眼神柔和一些,“沒想到,五丫頭不聲不響也練出一手好字,倒和二丫頭不相上下了?!?p> 二姑娘臉色微白,睨了阮碧一眼。
阮碧恍若未見,說:“祖母過獎了,二姐姐的字秀麗清峻,非我所能及。”
老夫人贊許地說:“難得還這么謙虛,好,好。我答應(yīng)了天清寺白云大師每月抄二十本《金剛經(jīng)》捐給寺里,以后你每個月也抄三本吧?!?p> 阮碧恭敬地說:“是?!?p> 二姑娘一向自恃書法,如今當(dāng)面被贊不相上下,心里極不服氣,又想起阮碧曾借書法利用過自己,新愁舊恨一股腦兒涌上心頭。若不是老夫人還在場,她當(dāng)即就要發(fā)作出來了。勉強(qiáng)按捺住怒火,說:“祖母也給我看看吧,五妹妹到底寫的有多?。俊?p> 老夫人把《金剛經(jīng)》遞給她,二姑娘翻了翻,也覺得阮碧的字不錯,心里十分忌恨,忍不住嘲諷地說:“果然好俊,看來,以后得我向妹妹學(xué)字了?!?p> 老夫人聽出不妥,皺眉說:“二丫頭說的什么話?”
二姑娘還沒吱聲,六姑娘搶著說:“祖母,你不知道,五姐姐被……被看起來的時候,隔幾天就派人送書法給二姑娘,請她指正。后來,她……出來了,就再也不送了。”
“哦?”老夫人看著阮碧。
阮碧不緊不慢地說:“二姐姐,六妹妹,你們誤會了,起初是我屋里沒紙了,后來呢,二姐姐跟著母親學(xué)管家,天天忙碌,我不好意思去打擾。二姐姐一手飛白,飄逸灑脫,我深心羨慕?!?p> 二姑娘不相信地撇撇嘴。
老夫人聽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看了阮碧一眼。“你們都下去吧,五丫頭留下?!?p> 幾位姑娘詫異,但還是依言退了出去。
“五丫頭,你過來坐?!崩戏蛉伺呐拈竭?。
阮碧過去坐下,老夫人仔細(xì)地端詳著她,臉色漸漸愴然,眼神漸漸悠遠(yuǎn),象是在看著另一個人?!耙换窝?,你都這么大了,我最近常常想起你母親……跟你這般大的時候,她每天都膩在我身邊……唉,早知道會那樣,當(dāng)初就不該讓她嫁給……”她又嘆了口氣,黯然地垂下眼眸,陷入回憶里,再無說話的興致。
曼云使個眼色,阮碧識趣地退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請過安,老夫人單獨留下三位姑娘說進(jìn)宮覲見的事情。吃過早飯后,又派孫嬤嬤指點她們進(jìn)宮覲見的禮儀。從來不知道宮禮為何物的阮碧,要不屁股撅高了,要不動作太過僵硬,又跪又拜一整天,只累得腿腳都打顫。
第三天又練一整天。
第四天大早,老夫人、大夫人都穿上誥命禮服,戴上綴滿珠翠的鳳冠,阮碧等三人也一身華貴,在六姑娘羨慕的眼神里走出垂花門,坐軟轎到門口,再坐上黑色漆木繪流云紋的兩駕馬車。
馬車出小巷,經(jīng)大街,到馬行街,轉(zhuǎn)入東華街,一直到宮城東邊的東華門口才下車。東華正門緊閉,門釘映著陽光,閃閃發(fā)光。側(cè)門開著,站著兩排禁軍,一身明晃晃的盔甲,鐵戟森寒。門邊另外站著幾位大太監(jiān)和十來位小太監(jiān)。
一位四十出頭的大太監(jiān)帶著兩小太監(jiān)上前,朝老夫人行個半禮,神情不卑不亢地說:“阮老夫人,有些日子沒見了?!?p> 老夫人認(rèn)出他是太后身邊的陸公公,連忙還了一禮,說:“陸公公別來無恙,太后鳳體可好?”
陸公公說:“太后鳳體康健,諸事如意?!鳖D了頓,“不過,咱家現(xiàn)在在謝貴妃身邊當(dāng)差?!?p> 老夫人怔了怔,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
又聽陸公公說:“隨咱家進(jìn)去,里面另有馬車侯著。”邊說邊往里走,走了幾步,忽然頓住腳步,轉(zhuǎn)頭看著阮碧等三人,皺眉說:“怎么多出一位姑娘?”
老夫人微微一怔,說:“原就通知的三位?!?p> 陸公公搖搖頭說:“不對,不對,阮府只有兩位姑娘,阮二姑娘和阮四姑娘,這多出的一位姑娘還是請回吧?!?p> 大家都是愣了愣,然后看著阮碧,神情各異。
二姑娘烏黑的眼珠里滿滿的幸災(zāi)樂禍,四姑娘有點擔(dān)憂地看著阮碧,但又暗暗松了口氣。
另有一些要進(jìn)宮的貴婦閨秀也紛紛往這邊看。
老夫人沉吟片刻,說:“陸公公,原先是通知的兩位姑娘,后來宮里又派人通知我家五丫頭也入宮覲見?!?p> 陸公公不軟不硬地說:“老夫人,咱家只知道阮府是兩位姑娘,若是再放這位姑娘入內(nèi),萬一鬧出什么事,咱家擔(dān)當(dāng)不起,阮府也擔(dān)當(dāng)不起。”
話說到這份上,老夫人雖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差錯,又看到好多貴婦往這邊看,低聲細(xì)語著,大覺尷尬,對阮碧說:“你先回府里去吧?!?p> 阮碧本來就不想入宮,但是當(dāng)著這么多人面被這般折騰,心里一股怒火滋滋。不過她向來沉得住氣,因此面上一點也不顯,對老夫人和大夫人一禮說:“祖母,母親,孩兒先回去了。”
陸公公冷眼旁觀,心想,年紀(jì)輕輕,如此沉得住氣,相貌又不俗,怪不得萬姑姑一定要我攔下她。
在一干命婦閨秀好奇的眼神里,阮碧登上阮家的馬車離開,心里很窩火。不想入宮是一回事,但被別人眾目睽睽之下?lián)踉趯m門外是另一回事——好象是她想攀高枝,硬闖宮闈一般。
馬車沿著東華街,到馬行街,聽到外面嘈雜的腳步聲、叫罵聲,心情才慢慢恢復(fù)平靜。阮碧啞然失笑,人心真是奇怪的很,明明這是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但因為是被別人拒絕的,心里就不舒服。
深深地吸口氣,看著窗外,早就聽秀芝說過,馬行街是京城里最熱鬧的街道之一,街邊商鋪林立。從竹簾子里往外看,確實如此,醫(yī)館、藥鋪、茶坊、酒店,一間緊臨著一間,繁華如同后市的人行街。行人也多,擠擠攘攘的,連袂成幕,揮汗成雨。
忽然,有雜沓的馬蹄聲傳來,路上的行人往兩邊閃,但并不驚慌,想來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二十騎鐵甲森森的鐵騎軍將士從前方過來,隊伍整齊,目不斜視,看得出來軍紀(jì)不錯。秀芝說過,馬行街駐扎著禁軍,想來這是換防的禁軍。當(dāng)先一人……阮碧怔了怔,居然是阮弛,戴著盔甲,一時沒有認(rèn)出來。緊隨他身后的是一個壯年男子,身材高大,目光凌厲。
是劉大——雖然他把胡子刮干凈了,但是他的身材和眼神,阮碧還是一眼認(rèn)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