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宋曉同停綠一同翻看今天下午買到的東西,不時(shí)說笑幾聲,很是開心。
忽然“聽”到金枝“說”:哪里來這么些小玩意兒?
宋曉笑道:“停綠,今日逛街,你玩得高不高興?”
“嗯,多謝公主,停綠好久沒這么開心了!”說著她拿起一個(gè)拳頭大小的篾編小籃:“編的真精巧,公主,賞了停綠好不好?”
“喜歡就拿去。趕明兒再去時(shí)我另買一個(gè)?!苯鹬σ恍?,宋曉下午的心思便浮了上來:說服金枝,讓她休了那沙文豬的駙馬,找個(gè)更好的。
宋曉心中打著算盤,便說要睡了,將停綠打發(fā)走,低聲說:“你剛醒?”
嗯。
“今天我到外面轉(zhuǎn)了轉(zhuǎn),那些小東西有意思吧?跑了幾條街買的,你看你喜歡哪個(gè)?”宋曉一面東拉西扯,一面尋思該怎么開口??偛荒苜Q(mào)貿(mào)然說,喂,我都知道了,你老公對你不好,你就別蹉跎青春了,趕緊把他甩了再找個(gè)好的。
想了半天,宋曉大概有了主意,便拿起桌上一個(gè)圓滾滾的小豬布偶,說:“停綠說她屬豬,高高興興買了這個(gè),剛才卻忘了拿走?!?p> 呵,那丫頭就是這樣,看了說好,轉(zhuǎn)過身又忘了。
“其實(shí)在我們那邊,布偶還有別的意思。就是那個(gè)……男子對女子……你知道吧,那時(shí)就會送一個(gè)布偶給對方,表明心意?!彼螘陨钪鹬κ谴蠹议|秀的大家閨秀,遣詞用語上刻意小心含蓄。
金枝倒是很大方——或者是好奇——你們那邊定情是送小豬布偶?
宋曉廬山瀑布汗,忙解釋:“不是啦,是泰迪能……就是將熊做得很可愛的一款布偶。有耐心的會親自動(dòng)手,做好后送給對方。對方若接受,就替小熊打上蝴蝶結(jié)放在房間里,不然就還給人家?!?p> ?。–LAMP大嬸們,借你們的創(chuàng)意一用,你們不會怪我吧……by努力想解釋得浪漫的宋曉內(nèi)心)
真是……同我們大不相同呢。
“那你說說你們這邊怎么做?我只知道有人是將頭發(fā)指甲放在荷包里再裝上紅豆,不知是不是真的?”宋曉循循善誘。
金枝多年的教養(yǎng)中,謹(jǐn)言慎行一直是最重要的。然而現(xiàn)在她被困于這方寸之地,身外無物,或許連這一縷意識也將不復(fù)存在。在別人看來是莫大的災(zāi)難,她卻覺得長長松了一口氣。
因?yàn)槟赣H是異族的緣故,她幼時(shí)遭到不少白眼。后來母妃去世,父皇將她指給無子的皇后撫養(yǎng),借皇后之威,那些人的議論聲小了許多,但偶爾還是會聽到。
她原以為出嫁后,離開宮中一切便會好起來,不料輕視的目光并沒有消失,反而給予她最沉重的一擊。
因?yàn)槭莵碜阅莻€(gè)人,來自她在心頭拱若珍璧的那個(gè)人,所以傷得分外深。
而今那些竊竊私語都消失了,這小小的方寸之中,沒有誰能再傷害她。唯一知道她在這里的宋曉,又是大大咧咧,對這些毫不在意。
不知不覺,她與宋曉有問有答,說出許多平日絕不會說的話。
送那個(gè)也是有的,荷包要親自繡。但主要還是金釵、金釧之類的。
“那,男方送什么?”
詩詞畫之類吧。
宋曉險(xiǎn)些脫口而出:這算盤打得倒精!幾首酸詩酸詞就換人家的金貨??嗫嗳套?,問出最重要的話:“那,有沒有人送過你什么?”
沒有——哎,你問這做什么?
宋曉語氣很無辜:“好奇嘛,女孩子在一起除了衣服首飾不就是要談感情?”
金枝不做聲,顯然是默認(rèn)了。
“那你有沒有送過誰什么?”
……
“說嘛說嘛,我不告訴別人!”
……
“哎呀,少女情懷總是詩,你害羞什么,除了我又沒人聽到?!?p> ……
“什么什么?你大聲點(diǎn)兒,送了他什么?”
……荷包
“哦,繡什么花色?”
牡丹。
“他接到時(shí)高興嗎?”
……
“喂,你怎么又不說話了?”
“金枝——”
宋曉喊了兩句,見金枝總是不理她,訕笑道:“正好我也累了,明天還要看書呢。那我就睡了?!?p> 翻來覆去半日,宋曉還是睡不著。廢話,腦子一直想事一直轉(zhuǎn),誰能睡著?
……你還沒睡吧?
“啊,馬上就睡了。怎么,這樣會吵到你嗎?”宋曉馬上躺平不動(dòng)裝尸體。
方才你沒追問,是怕我難堪吧。謝謝。
“你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金枝不理會她的尷尬,自顧自說下去:我做得很用心,小小一個(gè)荷包,足足繡了半月。一般女子會在一面繡上對方喜歡的花,另一面再繡上自己喜歡的花,可我聽說她喜歡牡丹,便特意找人畫了樣子,繡了兩面不重樣的,只求他收到時(shí)能多看我一眼……那日我親手交給他,還特意換了衣衫,用了新調(diào)的珍珠玉簪粉。呵,他看到花色果然接過去,朝我一笑,便收下了。
我竟然以為他這算是默認(rèn)了……我居然如此天真……
金枝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宋曉沒有追問。聽這語氣,再聽她說的,十有八九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他不懂得欣賞你,是他的損失?!北疽馐翘壮鼋鹬π闹杏袩o念念不忘的初戀,以此鼓勵(lì)金枝脫離現(xiàn)在的生活,追求新的幸福,不料居然是早夭的初戀……咳,RP啊RP。宋曉十分郁悶,越發(fā)為金枝擔(dān)憂:看來是懷著初戀時(shí)破碎的心隨便找了個(gè)人嫁了,沒想到是個(gè)JP,這日子可怎么過呀?宋曉越想越愁。
以前雖然聽到那些人的閑話,但我一直覺得自己還不錯(cuò),一個(gè)公主該學(xué)的我都會,該有的禮儀我也做到了,可是……可是……
宋曉原本還在分析“那些人的閑話”是什么,聽金枝說到“可是”便語不成聲,以為她要說“他為什么就是不喜歡我”,忙安慰道:“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闭f出才覺不妥,又改口道:“被一個(gè)不喜歡你的人否定是很正常的事,你是個(gè)很好很完美的女孩子,還會有很多人喜歡你,他算什么!”
……謝謝你,你將我說得太好了。
“真的,你又好看又有氣質(zhì),還會法術(shù),人又聰明,我一點(diǎn)也沒夸大?!彼螘云疵o金枝建立信心,只有自信的人才有強(qiáng)大的行動(dòng)力?!澳悴荒転橐粋€(gè)不喜歡你的人糟蹋掉下半輩子?!?p> 已經(jīng)晚了……
宋曉剛想說不晚,只要你蹬掉那個(gè)JP老公,要什么樣的人沒有,卻聽金枝說:我在不明真相時(shí),就高高興興嫁給了她。本以為……誰知竟是如此收場。
五雷轟頂。
宋曉聽見自己被天雷劈成焦黑的碳,被小朋友們快樂地?fù)炱?,放入爐中燒成一堆灰。
原來金枝的心上人就是駙馬,就是那個(gè)一身大紅說話欠扁的男人。宋曉想起書房中的畫卷,是了,早該想到,如果金枝心中另有他人,又怎會為他畫像?
……都是我自找的。
“不,是他有問題?!彼螘詳蒯斀罔F:“他明明不喜歡你,干什么要娶你?!”
不,是我自己要嫁他。父皇問過我,我點(diǎn)了頭……父皇為此連下三道圣旨……我早該想到,他是不情愿的??尚ξ耶?dāng)時(shí)還真以為他“心系家國,愧無寸功,不敢奢望”。
宋曉啞口無言。事情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金枝是有心上人,但她并沒有淚別他然后嫁個(gè)不認(rèn)識的人。事實(shí)是,金枝誤以為心上人也喜歡自己,于是主動(dòng)討來圣旨嫁過去,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這是個(gè)誤會。
誤會,如果所有的誤會都能說聲對不起就立即消失,那該多好。
事已至此,不如索性一起問個(gè)清楚:“也許是了解得少——你們成親后他也沒有喜歡你?”
他親口說,今生今世,讓我不要有任何非份之想。
“???!”宋曉張口結(jié)舌,這位仁兄真是……真是……只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的貞烈啊……宋曉滿臉黑線想將脫線的思緒拉回來。
又聽金枝道:如今,我也只求能清清靜靜過完此生,再無奢念。
宋曉大驚:“你為了他竟然灰心至此?”
如果真是灰心反倒是件幸事。
金枝平日并沒有可以訴說心事的對象,停綠雖然從頭看到尾,卻還是一團(tuán)孩氣。如今同宋曉聊了這半日,不覺心神松懈,將平日深藏的話一一講出來。
現(xiàn)在想來,我也只是在宴會上見過他幾面,他的事情都是輾轉(zhuǎn)聽來的——總有宮女偷偷聊起他,你大概不知道,葉王謝蘇容,華方五大世族,這一代出了四位有名的公子,大家都說,四人中第一個(gè)數(shù)到的便是他。
那兩年我著魔一般,一聽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便心如鹿撞,一點(diǎn)一點(diǎn)收集他的消息:他又作了什么詩,他同朋友又生出什么典故……一件件,一樁樁放在心上。
那年我用半個(gè)月繡好荷包,卻用兩個(gè)月才將它交出去。我知道他每次來宮中面圣,都會從秀遠(yuǎn)殿旁的那個(gè)園子走。我成日在那園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只怕那里的花匠都不比我清楚,那園子里究竟有幾種花……他們只看種到盆里的,卻不知那樹下、石后,也有許多野花,雖然沒人看沒人夸,一樣開得好看。
直到那天,我對自己說,不行啊,你可不能總像個(gè)傻瓜一樣在這里打轉(zhuǎn)。我特意換上我最喜歡的水藍(lán)裙子,配上那件白底碎花的坎肩,又特特上過粉——我平日可不上粉,那粉還是停綠托人從宮外帶來的新貨,說現(xiàn)在小姐們就時(shí)興這個(gè)。
我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到他面前,將荷包親手遞給他。我沒有說話,那樣子,任誰都懂。
他接下了,我歡喜得幾日沒睡好,我以為他是愿意的。我甚至想,就算他只喜歡我的漂亮,那也不打緊,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好。
可是我太高估自己。我整日輕飄飄,像飛在云端,直到那天,新婚之夜,他連我蓋頭也不揭,對我說,今生今世,我都不會碰你,你也不要有非份之想,安生守好本份,自有你的好。便摔門走了。
本來我嫌那鳳冠沉,又聽宮里的老人說是那規(guī)矩,上面鑲的寶石珠子都有來歷,都是福氣。我將這重重的福氣一路從宮里頂?shù)叫路?,滿心歡喜,也不覺得累。
那是他生平第一句和我說的話,我之前下決心要好好珍惜這第一句話??墒鞘碌脚R頭,其實(shí)不用我刻意去記,也是永遠(yuǎn)忘不了——他話一說完,我覺得頭上好似重了十斤,原來這鳳冠真的很重,很重,重得我扛不住它,沒命接它給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