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上朝堂，公主乃是本朝第一人?！比ネ弦氐鸟R車上顧城如是說，紫陌想想那情形還是有些心虛，也不知自己當(dāng)時是哪里來的鎮(zhèn)定。
兩人所乘馬車華麗輝煌，寬敞異常，內(nèi)設(shè)書架，長案，香鼎，面面俱到儼然是一個古代版的房車。
帶著如此奢侈的陣仗去救災(zāi)，紫陌登車時感到一絲罪惡，心里暗想這般招搖會不會被山賊災(zāi)民打砸搶了去。
好在這一路治安良好，到今日他們已經(jīng)走了兩天一夜，并未發(fā)生什么異常，照這樣進(jìn)度走下去，再過三日便能到南邑縣界，待到本地官員前來接應(yīng)糧款，紫陌這次的任務(wù)便也完成了。
此時紫陌正撩起車簾一角向外打量山勢，顧城伏在案前書寫，山路顛簸，他的字跡依舊工整漂亮，絲毫沒有受影響。
顧城一筆一劃寫得正是一些詩句，紫陌拿起一副他寫好晾在一邊的來看，都是些十分陌生的句子，有工整的四言五言，也有像詩經(jīng)里那種長短不一的詩句，寫景抒情五花八門什么都有，便興趣缺缺的放下。
“公主如今不想學(xué)詩了？”顧城邊寫邊緩聲問，有幾分調(diào)侃的意思，紫陌乍聽耳根一紅，偏有嘴硬道：“哪個說的，只不過是最近諸事繁多，待我閑下來自然是要學(xué)的?！?p> 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聽著卻是底氣不足，紫陌學(xué)詩原不過是想和佼佼出眾的楚塵桓套套近乎，卻陰差陽錯通過制琵琶與他成了朋友，一早就不想再做那些吟風(fēng)弄月之舉，被顧城一語道破只覺得羞愧，卻又想起了當(dāng)日拜師時他的那番話。
“你當(dāng)日可是保證會將我調(diào)教成一代詩才，如今我學(xué)得不前不后，你當(dāng)如何？”
顧城放下筆含笑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清澈的讓紫陌心中一虛，方想起他好像還說過一句“只是前提是公主肯下心思學(xué)”的。
顧城顧城，原來他早就看穿了她本性，才如此痛快答應(yīng)的，如今怨天怨地，倒是怎么都怨不到他身上來了。
紫陌等著他舊話重提，顧城卻話鋒一轉(zhuǎn)向她做了一揖：“是顧城錯了，誤了公主的學(xué)業(yè)。”
他鋪好了臺階，紫陌這般俊杰女子自然要識時務(wù)順其自然下來，還不忘得寸進(jìn)尺一番：“既然如此，那便罰你今日給本公主做湯吧?！?p> 顧城會做飯這事是紫陌無意間撞破的一個不算秘密的秘密。
先前紫陌彈琵琶時手下失控?fù)軘嗔艘桓?，本想去找楚塵桓續(xù)上，不巧他離開晉鄴辦事，紫陌便去找顧城。
顧城心細(xì)手巧，紫陌在一旁屏氣凝神看他續(xù)弦，到下人來掌燈時，才恍然發(fā)覺已經(jīng)天黑了，卻并未見人來送膳食，這才知道顧城日常飲食都是由他自己動手，在千竹園的小廚房里做的。
“我習(xí)慣清淡，府中膳食味美卻甜膩，我便時常自己做些簡單的菜式。”顧城如是解釋道。
那晚紫陌留在千竹園嘗了一下顧城的手藝，顧城掌勺時的樣子如同他下棋一樣隨性，都說君子遠(yuǎn)庖廚，紫陌卻覺得男子下廚的樣子其實(shí)也是很好看的。
也不知是因?yàn)檎骛I了，還是因?yàn)樾迈r，在嘗過了顧城簡單的四菜一湯后，紫陌便覺得府中日日美輪美奐的山珍海味都淡了，嚼在嘴里倒不如一顆青嫩的菜心韻味悠長。
黃昏時分車隊(duì)在山中一塊臨溪的平坦處安營扎寨，侍衛(wèi)捉了幾只野山雞來烤，顧城將一只山雞處理干凈，均勻抹上宮里帶出來的調(diào)味料腌制了一會兒才下鍋煮湯，雞肉的香味飄出來后又放入了新采的山菌和野菜，熬制了有大半個時辰才罷，開鍋時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紫陌喝在嘴里只覺得連雞骨頭都酥透了，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一鍋鮮香味美的雞湯喝罷，紫陌意猶未盡，只覺渾身透暖通體舒暢，連山中微涼的風(fēng)吹在身上也不覺得刺骨了。
“他日我若盤下一間店面，便要經(jīng)營成個飯館，你來做我的大廚可好？”紫陌半開玩笑對顧城道。
顧城明知是玩笑，還是做出一副思索的樣子，才點(diǎn)頭道：“自然愿意為公主分憂，只是顧城只會做些簡單小菜，怕是擔(dān)不起大廚重任?！?p> 紫陌見他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十分厚臉皮道：“所謂熟能生巧，你多做兩頓飯給本公主吃，自然就練出來了。”說完這話紫陌覺得自己好像有點(diǎn)太不要臉了。
顧城漫不經(jīng)心一笑，轉(zhuǎn)而問道：“公主為何想開酒樓？”
紫陌撿起一塊柴扔進(jìn)火里，聽著火里傳來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嘆了口氣道：“說笑的?！?p> 隨行的侍衛(wèi)將紫陌的車架與押送糧款的車分開來守，糧款馬車由人寸步不離看著，而守著公主的人則是以車架為中心向外五部圍城一個圈，既留開了一定空間又不至于相隔太遠(yuǎn)。
顧城隨紫陌一同在車中休息，車廂中鋪著柔軟的白狐絨，兩人各占一邊躺著，這樣名不副實(shí)的同床共枕，讓紫陌拽著錦被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偏偏臨走時匆忙沒帶上府中醫(yī)官給她特制的安神藥丸，紫陌越折騰越清醒，聽著旁邊沒了動靜，便偏頭看一旁的顧城睡了沒。
顧城的睡姿極好，仰面躺著被子蓋住半胸，雙手交放在錦被外，跟他一比紫陌覺得自己的睡相實(shí)在慘不忍睹。他的氣息輕輕淺淺，不知是睡了還是沒睡，長長的睫毛垂下一片半月形的陰影，她看著莫名其妙想起“睡美人”來。
可顧城明明不算美男子，他的容貌不比修遠(yuǎn)精致文秀，也不及楚塵桓雅致瀟灑，卻是很耐看，越看得久，越覺得他身上有股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的人就像他手帕上的竹香一樣，乍聞清淡無奇，每每想起來總覺得那股若有如無的香氣還在鼻尖縈繞，揮之不去。
第一次見顧城時她想到的是白川，如今想起白川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了，反倒會在不經(jīng)意間回頭去尋找那一襲白衣的翩翩身影，這其中的緣由她明白又似不明白，卻又諱莫如深。
那時紫陌還不知道，生命里有些人是注定要成為劫數(shù)的，你能看透別人的淪落悲喜，卻無論如何都參不透自己命定的那場劫。
“顧城，睡不著就別裝了，我看見你眼睫毛抖了?！弊夏皞?cè)著身枕著一側(cè)手臂道。
顧城緩緩睜開眼，十分無奈偏頭看她一眼：“公主，我快睡著了?！?p> “那你現(xiàn)在不是醒了，既然醒了，同我說說話吧?！?p> 顧城頓了頓，也輕輕的翻了個身，如紫陌一般側(cè)身枕著手臂與她面面相對：“公主請說?！?p> 他側(cè)過身來，透過車簾照進(jìn)來的月光便留在了身后，他整張臉隱在淡淡的陰影里，仔細(xì)看能分辨出輪廓，卻看不清楚表情。
“顧城，你覺得自己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品性好壞由別人來說方有幾分可信，自己總是認(rèn)不清的?！?p> “那你可做過什么壞事？”
顧城頓了頓，輕聲道：“曾有?！?p> “那你便是個壞人了。”紫陌笑著下了定論。
顧城也笑了：“我也做過好事，為何不說我是好人？”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所認(rèn)為的好事對別人可能是壞事，而你自己都承認(rèn)的壞事對別人一定是壞事。如此算來，你還是個壞人?！?p> “那公主呢？”顧城對紫陌的分析報(bào)以一笑，反問于她。
“我啊，”紫陌呼出一口氣，翻身平躺，看著車頂喃喃道：“從前我一定做了些壞事，可糟糕的是，我以后可能會做更多。”
“未來之事詭譎多變，向來是不由人的，公主想開些便好了?！痹S是她的語氣太過悵然，顧城話中帶有幾分安慰，紫陌聞之微微一笑。
“世間之事變化多端不可預(yù)測，今日世人對我禮敬有加，來日天下間便沒了我的容身之處，所謂花開花落終有時，一場繁華一場夢，富貴榮華也不過是鏡中水月，到頭來徒留一場空?！?p> 她甚少說這樣冠冕堂皇的道理，顧城聞之默然，不知她怎會突然變得這樣頹然，似乎突然看來了紅塵萬事一般。
“公主，你今日是怎么了？”
“無事，只是許久未同人這樣說過話了?！弊夏稗D(zhuǎn)生后，即使不習(xí)慣早睡也未曾熬過夜，唯有的兩次都是與顧城一起。
“顧城，你覺得從前很容易而現(xiàn)在最難做到的事是什么？”紫陌又問。
顧城垂眸想了想，道：“未曾有?！敝灰窍胱龅模加修k法做到。
紫陌笑了，翻了個身躺平，看著車頂?shù)幕y道：“我覺得是信任，從前我從不會輕易的去懷疑一個人，而現(xiàn)在我很難輕易的去相信一個人，也不知是人心變了，還是我變了?！?p> 她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人生就像在下一局棋，不知道對手是誰，也不知道要對弈多久，所知道唯有它的規(guī)則：誰先信，誰先輸。
紫陌心底彌漫起一股濃重的悲傷感來，在一個充滿懷疑和不信任的世界里，她要怎么樣才能把自己偽裝成百毒不侵？又該怎樣擺脫掉這些偽裝背后衍生出的孤立感和寂寞感？
白日，她用圍繞左右的人粉飾出一派喧嘩景象，或奏曲湖上，或縱情談笑，用熱鬧驅(qū)逐陰郁。然而到了夜晚，孤身一人躺在床上，靜謐中清醒的每一刻就像是無形的刀一樣，在心底刻下一道道深深的寂寞，那寂寞像是一種慢性的毒，每一刻都在侵蝕她的意志，讓她變得脆弱。
紫陌覺得自己不能再忍耐下去，人的意志承受力是有界限的，一旦超過了臨界點(diǎn)精神就容易崩潰，她必須找一個人說出心底的話來發(fā)泄這些負(fù)面情緒，卻也清楚的明白這些話是不能說出來。
最想要說的，恰恰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最磨人之事，莫過如此，最悲哀之事，莫過如此。
紫陌不說話，顧城也不說話，沉默在車廂中蔓延，紫陌一瞬不瞬地看著車頂?shù)幕y，順著它的紋路看下去，目光追隨著一直到看不清的角落。
放在小腹上的手被另一只手緩慢而輕柔地握住，紫陌偏頭落入一雙清澈的眸子中，干凈明亮，仿佛眼中含著漫天星輝。
他的指尖干燥而溫暖，像白川跳躍在黑白琴鍵上的手指一樣修長，漂亮。許久沒有人像這樣握著她的手傳遞溫暖，紫陌頓了頓，只覺得眼里的淚要落下來，忙將頭側(cè)向一邊。
顧城的動作比她還快，握住她的那只手沒有放開，另一只手也穿過她的長發(fā)落在另一側(cè)肩頭上，手上微微施力，溫柔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將紫陌的身體一轉(zhuǎn)，就像那日在船上一樣，紫陌來不及反應(yīng)便跌入了一個竹香四溢的懷里，眼眶中盤旋的淚被動作震落，沾在顧城的白衣上，慢慢的暈濕了一小片。
剛流出的眼淚竟然這樣的滾燙。
他見多許多眼淚，卻從想過有一種淚水，明明緣起無由，滴在胸口的滾燙卻傳達(dá)出一股不能言說的奇妙感覺，仿佛只有抱緊她才能覺得安心。
他感受著胸口處傳來的濡濕熱意，揮手將女子輕輕按入懷中，如嘆息般安慰：“有我在，安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