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片刻就走進來一個胖大中年人,見了周行德也只是微微一拱手,只問:“朱大人何在?”
婁士弟喝道:“車繼不得無禮,這里只有周大人,哪里有什么朱大人?”
車老板上下看了看周行德:“知道,新來的周行德周大人?!?p> 婁士弟還要呵斥,周行德朝他揮了揮手,好奇地看著車老板,心中奇怪。明朝商人地位地下,此人見我自己卻一副傲慢模樣,這就有些奇怪了。
周行德淡淡一笑:“我是周行德,車老板你來此做甚?”
車老板道:“我是來結(jié)帳的,東城監(jiān)獄用了我德仁堂的藥,整整一個夏季沒有會過帳,如今已快立冬了,是不是該把舊帳了結(jié)了?!?p> 周行德點點頭:“那么,把帳給我看看?!?p> 車老板卻道:“周大人,這些帳都是朱大人經(jīng)手的,帳目也繁雜,大人你也看不明白,何不叫朱大人過來再說?!?p> 他如此不給面子,周行德把臉一沉,道:“朱保器今天不在,別忘了,本大人才是這里的司獄。連帳都沒看,如何結(jié)帳?!?p> 車老板無奈,這才打開包袱,將一個帳本遞了過去。
周行德翻看帳本慢慢地看了起來,車老板將頭湊了過去,低聲嘀咕:“大人,這帳亂得很,一時未必看得真切。還是叫朱大人過來吧,也就是一串數(shù)字罷了。”
周行德突然一聲冷笑,狠狠將帳本扔在桌子上:“車繼,你好大膽子!”
車老板一個激靈,渾身的肥肉都顫了起來:“大人,小人膽子小得很?!?p> 周行德冷笑著指著帳本說道:“別以為本大人不懂得的經(jīng)濟事務(wù),你這味甘草,市面上只一文錢一兩,你卻開出五文的天價。我看你這不是甘草,是金草銀草?!?p> 上次在云娘的藥鋪里,他恰好看到這味草藥的價格。
如果沒猜錯,這個車老板果然和朱保器有勾結(jié)。將藥價開得極高,將虛開部分私分了。這一套在現(xiàn)代社會可沒少見,怎么瞞得過周行德。
剛才他看了半天帳,心中已有定數(shù)。一冬一夏乃是監(jiān)獄中犯人最容易得病的季節(jié),湯藥使用量也很大。這其中的差價就是一大筆數(shù)字,難怪那朱保器舍不得放權(quán)。
還有,依照明朝監(jiān)獄制度,監(jiān)獄中沒個犯人每日有一升米的伙食,再加上四時衣裳,每夜點燈的油錢,林林總總,費用浩繁。只要稍微動動腦筋,想不發(fā)財就難。
這個朱保器真是可惡,居然想獨吞,老子跟你沒完。周行德想到這里,禁不住抽了一冷氣。
車老板沒想到周行德如此懂行,嚇得腿一軟,就要跪下去。
正在這個時候,屋子外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伸手扯了一把車老板,然后朝周行德微微點頭:“周大人?!睉B(tài)度甚為倨傲。
這人穿著從九品官服,又能隨便出入東城大獄,不用問,應(yīng)該是是這里的人。
難道他就是朱保器?
周行德猜得沒錯,身邊的婁士弟忙道:“大人,這位就是朱副司獄?!?p> 婁士弟有些畏懼地對著朱保器一笑:“老朱,周大人今天第一天上任,你不在,我找人去請你,卻緣何姍姍來遲?”
朱保器對婁士弟甚為不屑,淡淡道:“我今天身子有些不好,本在家中休養(yǎng),聽人說車老板過來結(jié)帳。他德仁藥鋪的帳目都是我經(jīng)手,別人也不清楚,說不得要強撐著過來了。”
說完話,也不理周行德,徑直拿起帳本掃了一眼。就從腰上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屋角的一口酸枝木立柜:“這幾個月的帳目我都記在心里,一共是六十三兩九錢八分,車老板,我這就會帳給你?!?p> 一邊說,一邊從里面點出一疊寶鈔遞給車老板。
車老板身體一顫,卻不敢去接,只用眼睛看著周行德,顯是有些顧忌。
朱保器此舉視周行德這個上司于無物,可算是狂妄到極點。
周行德心中固然怒極,可他也知道京城的水深,從大街上隨便抓一個人出來,都和各公卿貴胄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鳥人能夠在自己面前如此狂妄,肯定有所倚仗。
在沒有弄清楚情況之前,盲目發(fā)飚未免落于下乘。
就冷冷地看著朱保器。
朱保器將鈔票放進車老板的懷里,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怎么,數(shù)目不對?”
“對……對,對……”車老板一張胖臉上沁出汗水。
“數(shù)目對了還不走?”朱保器一板臉:“滾蛋,否則你以后也不用同我做生意了。”
“是是是?!避嚴习迕蛳氯コ毂F骱椭苄械驴牧艘粋€頭:“幾位大人,小人這就走了。”
“去吧,去吧?!敝毂F麟S意地揮著手打發(fā)掉和老板,然后悠閑地坐在椅子上:“老婁,入秋以來,天干物燥,我這心火旺得很,有涼茶沒有,倒一杯則個。”
“唉!”婁士弟應(yīng)了一聲,正要去給朱保器倒茶,卻立即反應(yīng)過來。自己和朱保器同為東城刑部大獄的副司獄,他當著新上司的面支使自己,這不是給自己難堪嗎?
手立即停了下來,又羞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周行德吃不準朱保器什么來頭,可任由此子如此猖狂下去,自己的威信何在,以后還怎么在這監(jiān)獄里立足,便走上前去接過婁士弟的茶壺給他倒了一杯,微笑道:“朱副司獄,你若身子不好,不妨在家多休息幾天?!?p> 朱保器大剌剌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悠悠道:“周大人,卑職倒有這個打算??蛇@監(jiān)獄中事務(wù)繁雜,一刻也離不了我,歇不了??!”
周行德笑得更暢快:“不礙事不礙事,這里有我呢?你盡管回家,每月的俸祿斷斷少不了你一分,這里的事你也不用多操心了。”有多遠你就跟我滾多遠,老實領(lǐng)你的死工資好了,跟我斗,老子好歹也是你的上級,想搞你還不容易。
朱保器騰一聲站起來:“周大人此話何意?”
周行德收起笑容,慢慢走回主座,道:“朱保器,這東城大獄里關(guān)了這么多人,就我們?nèi)齻€負責(zé),人手不足。本大人負責(zé)全局,婁士弟負責(zé)重虎頭牢,女囚那邊又關(guān)大嫂,普通牢房一直沒專人負責(zé)。本大人今天第一天上任,四處走了走,覺得這么下去不是辦法。從今天起,帳目上的事情就不要管了,普通牢房就交你吧。”
朱保器嘿嘿笑起來:“周大人,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燒到我朱某人頭上了?我去普通牢房不要緊,可惜帳房的帳目實在繁雜,我經(jīng)手多年也沒弄太清楚,大人總不可能另外請個帳房先生吧。我東城大牢自有制度,不能在外面請人。難不成這個帳,大人要親自做?”
他走到立柜前面,將如山的帳本逐一抱出,狠狠地摔在周行德桌上,冷笑著看著這個愣頭青上司,心道:這廝一看就是個二百五,不過是走了呂尚書的門子,花錢買了這個官位。一來就想抓財權(quán),嘿嘿,事情哪里有這么容易??茨氵@鳥人也是個肚子里沒貨的草包,這積年帳目連老子都沒弄明白,你只怕連看懂都難。到時候,還不乖乖將財權(quán)交還到我手中。
確實,正如朱保器所想的那樣。財會這門學(xué)問,即便是在現(xiàn)代也是一件專業(yè)性極強的工作,不經(jīng)過多年的學(xué)習(xí)和鍛煉,根本入不了手。更別說是在明朝了,不是在店鋪和商號里干過的人,連帳本就如天書一般。
明朝的官員大多由科舉出身,也不懂得算術(shù),上任之后,遇到經(jīng)濟事務(wù),也只能請專門的錢谷師爺。
朱保器此舉無疑是要給周行德一個下馬威。
周行德也不生氣,笑瞇瞇地拿起算盤,劈劈啪啪地打起來,動作麻利之極。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朱保器的臉色立即變了,心中劇震:“這狗官,好象……好象是在商號里干過的積年老鬼……這動作麻利都,就算是在京城也能排上前幾號。我還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大堂里全是算盤珠子的脆響,一聲聲敲在朱保器的心頭。
他木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行德這才驚訝地抬起頭:“朱副司獄,你不是要回家休養(yǎng)嗎,怎么還不走。對了,把鑰匙留下?!?p> 看著朱保器趔趄離去的背影,周行德冷笑起來。
“呸,你這廝也有今天!”婁士弟朝朱保器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心中一陣痛快。他以前被朱保器欺負得狠了,今天很有些揚眉吐氣的暢快。
婁士弟一臉敬佩地看著周行德:“大人果然厲害,一來就將這個刺頭收拾得服帖服帖貼的,小人佩服?!?p> 周行德點點頭:“小婁,給本大人弄點吃的來,看樣子,本官要忙一個通宵了?!?p> “是,小的這就吩咐人去辦。”婁士弟湊到周行德面前小聲道:“大人可知道這朱保器為什么如此狂妄?”
周行德停了下來:“說說?!?p> 婁士弟諂笑道:“大人,小的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耳朵尖眼睛活。據(jù)傳,大人這個職位本來是那朱保器的。”
“哦,這樣啊,你繼續(xù)?!敝苄械侣冻隽送嫖兜男θ?。
職位之爭,利益之爭從來都是不死不休??磥恚约汉椭毂F饕呀?jīng)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
必須將這鳥人趕出東城大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