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油漆的味道,正初秋,因為是新城,街上光敞敞看不到一棵樹,風(fēng)一吹,滿眼紅塵。
偶爾有鞭炮聲隨風(fēng)而來,卻不知道又是哪家達官貴人起了宅子,舉家從南京搬遷而來??此鸶邩?,看他樓塌了,時世循環(huán),人移景遷,大抵如是。
新城、新人、新氣象,大明王朝的新都城,一切都透著一個新字。
實際上,將首都從南京搬遷到順天府乃是一個龐大到令人畏懼的國家工程,其過程橫亙整個永樂年代,直到成祖駕崩,依舊未能搬遷完畢。甚至在仁宗皇帝去世的那天,未來的宣德皇帝還在南京強拆。
一輛輛簇新的大車在街上奔馳,這些車輛的主人自然是京城的達官顯貴。正處于鼎盛時期的大明朝從里到外都如十八歲少年那樣朝氣蓬勃,渾身利索。
國家如此,人亦如此,馬車所經(jīng)之處,黃沙滾滾,嗆得街上行人紛紛躲避。
有小屁孩子正捧著燒餅大口啃著,沙土卷過,另外一群孩子拍手唱道:“天上落黃沙,地上狗啃粑。”
被戲弄的孩子自然不依,將手中燒餅揣進懷里,氣憤地追打著自己的小伙伴。
“咳咳!”
一個渾身灰塵的年輕人被灰塵嗆得不住咳嗽,看著孩子們手中的燒餅,無奈地擺著頭。
實在是太餓了,自從穿越的明朝之后,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如今又變成了流民,真是世事無常?。?p> 沒錯,他就是周行德。
自從四天前同葉天禹、張鶴他們分手之后,周行德謊稱要去吏部報備,請張鶴派人先將三姐送去順義之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一想到終于擺脫了三姐,又被自己擺了一道,周行德就忍不住一陣狂笑:活該,老子這一路上吃了你這個女魔頭這么多苦頭,如今也讓你吃我的鱉,哈哈,這口惡氣算是出了。
其實,周行德也想岔了,如今的三姐對周行德可說是死心塌地,一心要嫁給王麻子了。
問題是,周行德對女俠類的江湖兒女畏之如虎,一想到以后就要同這么個河?xùn)|獅朝夕相處,甚至被逼著白頭到老,就不寒而栗。
在戰(zhàn)場時對三姐真情流露,那也是被逼的。
都是她媽逼的呀!
如今,得了便宜,自然要飄然而去。
自然是,我揮了揮衣袖,叫一聲撒揚那那,最是那睡蓮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卻不帶走一絲云彩。
咱也是常在花叢過片葉不沾身的頑主,怎么可能為一片樹葉而放棄一座森林?
可等進城沒一會工夫,周行德才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嚴(yán)重的問題:身上沒錢。
原來,他離開軍隊的時候,因為忙著擺脫三姐這個拖油瓶,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準(zhǔn)備。
說起來,他現(xiàn)在也算是個小富翁。在軍隊廝混這段日子,身上好歹也揣了幾百貫錢寶鈔,小幾十萬人民幣的身家。
可人家不管是送紅包,還是發(fā)犒賞,都直接送到三姐那里去。
誰人三姐頂著個周行德夫人的名分呢,君子不言利,收錢的事情自然要交到女人那里。所謂唯女子和小人為難養(yǎng)也,女人嘛,粘點銅臭也無損周先生的雅量高致。
如此一來,周行德就徹底地變成了不名一文的窮棒子。
不過,身為新時代的青年,周行德并不煩惱。以自己超過古人的見識,難道就不能白手起家,難道就不能干出一番事業(yè)?
為今之計,還是先找個工作先。有了工作,就有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有先添飽肚子,才談得上雄圖偉業(yè)。
其實,作為一座新城,一切都在草創(chuàng)之中,在北京城找個工作還是很容易的。
尤其這帳房先生更是稀缺資源,搶手得很。
原來,在這個時代,因為天下承平日久沒,市井已然繁榮,商業(yè)也開始蓬勃發(fā)展。特別是江浙一帶的商人們逐漸將他們的商業(yè)觸角伸到北方,像北京這種封建主意的大都市,絕對是他們首先需要占領(lǐng)的市場。
可問題是,江南人大多不服北地水土,好的帳房先生都不愿意來這風(fēng)大沙多的新首都。
因此,到處都貼著招聘帳房、招聘二柜的廣告。
但這一切同周行德卻沒有關(guān)系-----他沒有身份----一聽他說自己是流民,所有人都大搖其頭,誰肯將商號的帳目交給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掌管呢?
退而求其次,找些技術(shù)含量不高的活總可以吧。跑堂的、茶水、小二?
還是不成,沒身份,即便是在封建社會,你一樣寸步難行。
在光敞敞的大街上跑了一整天,周行德的雄心壯志很快被潮水一樣襲來的饑餓感消磨殆盡。
在現(xiàn)代社會,周行德收入不錯,又因為要在健身房鍛煉身體,牛奶、牛肉這種高熱量食品可勁地造,前段時間在軍隊中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時候吃過這樣的苦。
沒辦法,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昨天晚上,他灌了一肚子井水,就跑去城門洞那里睡覺。結(jié)果又同前來搶地盤的十來個乞丐們打了一架,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稀爛。
他生得牛高馬大,那些面有菜色的叫花子哪里是他對手,被打得哭爹喊娘,只得一哄而散了事。
痛快是痛快了,可身上的精力也在這一架中消耗干凈。
他前段本就得了傷風(fēng),餓了幾天,又在城門洞里睡了一覺之后,感覺身上更軟,竟有些發(fā)冷。
“哎,過慣了好日子,受一點苦就挨不住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繼續(xù)冒充那個周鳥大使。就算不冒充他的身份,好歹也要從三姐手頭弄些錢才好,大不吃一段時間軟飯。如今的我竟潦倒到去騙小女孩糖葫蘆的地步,若讓后世的同事知道,還不被他們笑掉大牙。”
周行德不禁有些郁悶起來。
他近乎忍不住要去尋三姐,可轉(zhuǎn)念一想,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落到那女俠手里,還不如死了。
歇了片刻,周行德恢復(fù)了斗志。
不就是去找個工作嗎,我好歹也是個大學(xué)生,能寫會算,身體也壯。筆墨上來得,肩也能挑,背也能扛,還會餓死不成?
帳房先生做不能,苦力總可以吧?
他系了系腰帶,勒緊空蕩蕩的肚皮,繼續(xù)在街上亂逛,尋常合適的機會。
也是他的運氣,走不了幾步就看到一家小藥鋪帖出一個告示,說是要招一個學(xué)徒,包吃住,沒薪水。
沒薪水也認(rèn)了,只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就成。
這個時候,周行德也沒幻想在明朝重新做回他的小白領(lǐng),振作起精神大步走進藥鋪,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老板,是不是要招學(xué)徒?”
可惜他嗓音沙啞,個人形象大打折扣。
門口有一個白頭發(fā)的老頭正在哼哧哼哧地切著飲片。藥鋪不大,也沒其他人,只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蹲在角落里磨什么藥粉。光線實在太暗,也看不清那婦人模樣。
看來這間藥鋪的生意也不太好,也請不起伙計,連老板也親自干活。
“正要請一個學(xué)徒?!崩险呖雌饋硎莻€老實人,上下端詳著周行德,嘆息一聲:“看你模樣應(yīng)該是流民吧,可有戶籍,在北京可尋得到保人?”
這樣的問題周行德這兩天已經(jīng)聽到過無數(shù)次,早就審美疲勞了。
如果回答說沒有,估計那老頭絕對不會同自己談下去。
周行德微微一笑,四下看了看藥鋪,反問道:“老板,看這家鋪子也不大,應(yīng)該沒請伙計。我聽人說,藥房的伙計不太好找,不但要機靈懂事,還得知道藥理,而且必須識字?!?p> 老者眼睛一亮:“你識字,懂藥理?”
“當(dāng)然?!敝苄械麓笱圆粦M地點點頭,提起老者開方子的筆就在紙上寫道:“大承氣湯用硝黃,配以枳樸瀉力強;陽明腑實真陰灼,急下存陰第一方?!?p> 這段文字出自清朝名醫(yī)汪昂所著的《湯頭歌》,當(dāng)年周行德在看《紅樓夢》時,恰好文中就有這一段,恰好他卻是記住了。如今隨手寫來,卻也能將那老頭忽悠住。
再者,讀大學(xué)的時候,周行德閑著無事,加上又有這個愛好,很練了幾年毛筆字。工作之后,因為忙著賺錢,丟了幾年,現(xiàn)在這一段歌訣倒也寫得端正。只是,很久沒用毛筆,感覺有些不順。
就這樣的水準(zhǔn)也足夠了,明朝初年,識字率不過百分之五六,能寫會算的都是不得了的人物,已足以擠進社會精英階層。
老者一看到這段文字,神情頓時一肅,贊道:“小哥的字寫得不錯,這是瀉下劑大承氣湯的方子,開得不錯。你以前在藥鋪里干過?”
周行德大喇喇地點了點頭,鎮(zhèn)定地回答:“是,當(dāng)初在山東藥鋪干了十來年,基本常識還是知道一點的。實際上,以前在藥鋪當(dāng)伙計的時候,店中人手不夠的時候,我還幫忙開房子,配藥,還兼帳房?!狈凑呛鲇?,自然往大里吹,只要能留下來就成。
中藥房學(xué)徒的活也簡單,反正照方拿藥就是,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
“你還懂記帳?”老者滿臉驚駭:“小哥可以啊,真是拳打腳踢,樣樣來得??茨愕淖趾头阶樱辽僖驳萌ブ\個坐堂郎中的差使,本店本小利薄,只怕請不起你?!?p> 廢話,讓我做坐堂郎中,我也只能亂開虎狼藥,這活兒可干不得。周行德心中暗笑,繼續(xù)忽悠道:“老板,我是來應(yīng)聘學(xué)徒的,又不要工錢,包吃住就可以了。”
老者奇怪地看了周行得一眼:“如今,京城中一個坐堂先生每月至少一兩銀子,你不去大藥房應(yīng)聘郎中,怎么反到我這里來做學(xué)徒?”
正等你問這句話呢,周行德?lián)Q上一副悲戚的表情:“老板,實話同你說吧。剛才你沒看錯,我真是山東來的流民,家中親人都死在亂軍之中。在北京也沒有戶籍和保人,否則也不會到你這里來做學(xué)徒。亂世的人不容易,還望老丈可憐則個,給我一口飯吃。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p> 說完,連連作揖。
老者一臉的為難:“這……不好吧,若被查到會很麻煩的……再說,我只是這間藥鋪的柜臺,收不收你,還得看東家的意思?!?p> 早說嘛,你既然沒有話事權(quán),還同我墨跡什么,浪費我的表情!
周行德氣得幾乎要伸出手指對著這個糟老頭的頭頂就是兩記暴栗。
忍住氣,周行德依舊一副既期待,又悲哀的樣子:“敢問老丈,你們老板在嗎?”他心中有些失望,店中只有這個老頭和一個中年歐巴桑,估計老板也不在家。
出乎周行德的意料,老頭轉(zhuǎn)頭對那個正在磨藥粉的婦人喊道:“云娘,這漢子也是個實誠人,身世頗為凄苦。更兼是個有本事的,你收不收?”
“啊,你就是老板?!敝苄械聫埓罅俗彀?,這還真是讓人意外??!
云娘偷聽周行德和老人說了半天,聽他說得可憐,眼圈已經(jīng)有點紅了。
她站起身來,一張俏臉閃過,:“老岳,看他模樣也是個可憐人,就留他下來吧。誰家沒有點傷心事,誰都有落難的時候。想當(dāng)初我們從蘇州流落到京城,不也舉目無親,滿腹辛酸?!?p> 一想起自己去世三年的丈夫,婦人眼圈也紅了。
姓岳的那個老頭說“看這后生也是個老實人,是個有大本事的人,只怕我們店養(yǎng)不起人家吧。若你這要留,就簽個賣身契約,在我們店干滿十年才能走人?!?p> 老實人,周行德有些好笑,從小到大這么多年,被人當(dāng)成老實人還是第一次,感覺怪怪的。至于什么賣身契約,那就是個屁。
真理在大炮的射之內(nèi),只要老子將來有所成就,你還敢強留我不成?
“老板,岳老,我愿意簽這個契約?!?p> 云娘嘆息一聲:“流落在外,都是可憐人,能幫就幫吧??催@位兄弟的本事也不是常人,將來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我們替他歡喜還來不及,又怎么可以誤了他的前途。契約就不用簽了?!?p> 周行德沒想到老板如此善良,卻有些意外。
無商不奸,云娘如此善良,難怪生意清淡。
不過放心好了,某在這里替你撐場子,別說你一個小小的藥鋪,就算是個小食攤,三年之內(nèi),也能幫你做大做強。
誰叫我是一個現(xiàn)代人呢,肚子里的點子隨便拋一個出來,就讓你們受用不盡。呵呵,咱周行德不是個昧心之人,你投之以桃,我自然報之以李。
他又朝云娘看了一眼,心中微動,這個女人長相雖然不錯,也就能打個七十分。可卻相當(dāng)耐看。
同三姐的陽光長腿比起來,云娘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非常柔和,給人的感覺很舒服。
總算能夠留下了,周行德心中歡喜,正要道謝,藥鋪外面突然涌進來三個年輕人。
這三人一身錦袍,儒雅英俊,賣相都很是不錯,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
特別是為首那個十七八歲的公子,更是生得唇紅齒白,白皙英俊。
只見他手中把玩著一把湘妃竹折扇,腰上掛著一枚羊脂玉佩,一進藥鋪,頓時讓眾人眼睛一亮。
可惜,那云娘一見這個公子,身體就是一顫,面上也失去了血色。
至于岳老頭,立即走到那三個少年人面前不住作揖打拱:“可巧,公子怎么過來了?”
“岳老丈,聽說你們鋪子里請學(xué)徒,你看我合適不?”小公子輕飄飄地說著話,眼睛卻一直落到云娘身上,片刻也不肯挪開。
這樣的目光周行德最熟悉不過了,這就是所謂的色眼吧。以前在酒吧里混日子的時候,可沒少看到,都是寂寞男女,都他媽一個樣。
估計在這鳥公子眼睛里,云娘已經(jīng)被他用眼睛強女干一百遍了。
看得出來,這個紈绔是在打寡婦老板的主意。我那個切,什么眼光,這女人三十出頭,姿色也是尋常,你他娘也想下手,什么審美品位,戀母情節(jié)嗎?
歲月如刀,黑了木耳,紫了葡萄,軟了香蕉。再美的人,一到年齡,總抵不過青春年少。
不齒小公子的同時,周行德心中也是惱火:好不容易謀到一份差使,你跟我搶什么?要想泡妞把阿姨,有的是一千種方法,有必要過來當(dāng)學(xué)徒裝13?
這不是胡鬧嗎?
和我搶工作,老子跟你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