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似乎沒那么悲傷的一家人
司高明還記得，當(dāng)陳范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后，他還打趣要領(lǐng)養(yǎng)那個乖巧的小女孩陳詩雅。
孤家寡人的司高明其實一直都很羨慕陳范美滿幸福的家庭生活，他是他們家的?？停踔潦撬笈畠宏愋÷慕谈?。
寧裴晶，這個世界上陳范最愛的女人。當(dāng)然啦，是不包括他的母親后。
他們兩個是青梅竹馬，從鄰居到高中再到就業(yè)，兩個人不離不棄，陳范郁悶苦惱的時候，寧裴晶總會陪在身邊逗樂他，當(dāng)然陳范開心的時候，寧裴晶總是像個小孩子一樣樂開懷。
繁忙的工作并沒有破壞兩個人的幸福，寧裴晶有條不紊地打理著家長里短，將三個孩子教育地很有禮貌、好學(xué)上進(jìn)。
尤其是他們的小兒子陳博文，司高明的國際象棋從未有過敵手，唯一敗績便是在腦力驚人的陳博文身上。
以前的時光多么美好，他們周末休息的時候總是會在后院舉辦家庭聚會，燒烤架、炭火、啤酒、肉排，三個小孩的歡聲笑語，寧裴晶收拾餐桌上被橘貓打翻的醬料，兩個男人聽著收音機(jī)里歡快的音樂，拿著工作上的事大開玩笑。
一切美好的記憶全部都涌上來，卻又那么尖銳，無不在指責(zé)著司高明的不負(fù)責(zé)任，他自從陳范離世后就沒有再見過他們。因為他不敢，不敢看到他們哭成一團(tuán)。該死的，真是個懦夫！
麥迪遜大道的兩旁種滿了法國梧桐樹，即便是在最炎熱的天氣，走在這條林蔭大道上也只會感到陰涼。
司高明走在斑駁的樹影之中，穿過麥迪遜大道右轉(zhuǎn)的第一幢房子，便是陳范的家。
越是快走到盡頭，司高明的腳步就越是放慢。
這個時間點(diǎn)他們在干嘛呢？
今天是周三，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diǎn)。
以往這個時候，孩子們都在學(xué)校，寧裴晶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在打掃屋子，她總是習(xí)慣從二樓的起居室開始打掃，再是孩子們分別的房間，對了，她肯定在放著那首最喜歡聽的《夏日的情人》。
因為這首歌才使得她和陳范相識。
可現(xiàn)在他不確定還會不會以前的模樣，她會不會躲在家里的某個角落，對著陳范的照片在哭泣。她會不會憎恨我？
她肯定會憎恨我！
司高明停下了腳步，踟躕不前，陳范留給他的那封信歷歷在目，司高明心想管他的呢，盡管把氣都撒在我的身上，本就是我應(yīng)受的！
走到麥迪遜大道的盡頭，向右轉(zhuǎn)，踩在種滿紅色半重瓣月季和小葉紫三角梅的花圃之間過道的雙腿微微發(fā)顫，司高明走上階梯，來到門前，里頭隱隱有音樂傳來，很熟悉的旋律，那是《夏日的情人》：
我捉了一只蟬，它的薄翼翕動
我把它壓在你送我的那把斷梳子底下
我想告訴蟬兒那個夏日的秘密
甚至都沒有和我的媽媽提起
有關(guān)于夏日的秘密
全部都是你
哦，寶貝
夏夜雖然乏味悶熱，至少有你給我清涼
你擁有宛如玫瑰和幸運(yùn)草的唇瓣
整個夏日都充斥你的芬芳
我拿著斷梳子順了順花白的頭發(fā)
不要擔(dān)心，我親愛的情人
夏日的秘密只有蟬兒知會
旋律歡快，可是司高明的心里是悲傷的。
他深呼吸著，咽了咽口水想要讓自己慌亂緊張的心冷靜下來，他抬手按著門鈴，里頭的音樂聲戛然而止，司高明清晰地聽到趿拉著拖鞋走動的聲音。
越來越近。
腳步聲停了，門被打開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女人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頹靡，反倒是和以往一般無差，她穿著件灰色的寬松睡袍，手上套著黃色橡膠手套，頭發(fā)用大抓夾子盤在腦后。
見到司高明，女人明顯愣了一下，旋即熱情地說道：“高明！好久不見啊，快進(jìn)來說話！”
司高明為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感到困惑，寧裴晶明明是個極為感性的人，他仍舊清晰地記得在陳范家的橘貓病死后，陳范和他說寧裴晶連續(xù)半個月都睡不著覺，在為那些小貓傷心。
對寵物這般慈悲，何況是對于人，最親愛的枕邊人。
司高明簡直不敢相信。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這讓他甚至感覺到有一絲憤怒，為死去的陳范感到不值。
他很奇怪自己會心生這種異樣的感覺。
司高明走進(jìn)熟悉的房子中，格調(diào)布局都沒有變化，他在玄關(guān)鞋柜脫掉了鞋，換上了他留在這里的拖鞋，在鞋柜里，司高明發(fā)現(xiàn)里面還放著陳范工作時常穿的那雙棕色皮鞋。
再往里走，穿過樓梯道，右手邊的是上樓的樓梯，穿過樓道便來到了客廳。
客廳與廚房相連，陳范家的廚房是開放式的，廚房的壁櫥和冰箱里都堆滿了酒，他還記得以前經(jīng)常和陳范躺在沙發(fā)上喝著啤酒看球賽。
司高明來到排式的白色歐式餐桌坐下，寧裴晶轉(zhuǎn)身接了杯水，遞給司高明，順勢在他的面前坐下：“今天怎么會有空來這里啊，工作上的事兒不忙嘛？算下來有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呢！”
和往常一樣的抱怨。
聽在司高明的耳中卻是那么刺耳。
為什么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哪怕抱怨的是我沒有救他，為什么跟個沒事人一樣！
司高明很憤怒，他想要質(zhì)問寧裴晶，但是理智告訴他這樣做不對，他克制住情緒，擠出笑容：“這個……今天我離職了，其實前幾個月也沒什么工作，都在探險者酒吧混著。”
“嗯。”寧裴晶輕聲應(yīng)了一聲，蹙起來了柳眉，“你來這里，是辭別么？”
司高明不經(jīng)意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好像下一秒，睫毛就會被晶瑩的露水打濕。司高明連忙搖頭說道：“不是，為了重新開始……為了贖罪，我才來到這里。”
寧裴晶撲朔那雙明亮的眼睛，笑吟吟地說道：“我就知道，陳范的朋友不會讓我失望的?！?p> “孩子們呢？”
“還沒有回來，這些天沒見到你，詩雅總是吵著說要見高明叔叔，博文也總說要找你下棋，對了，就連一直和你不對付的小曼也抱怨你好久沒來看他們了……”
寧裴晶說起了平淡的家庭瑣事，落在司高明的心上卻是那么得沉重。
說個不停的寧裴晶甚至手舞足蹈起來，她看到司高明的臉色有些沉重，問道：“怎么了？”
司高明終于是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冷嘲熱諷說道：“你們就這么開心見到我？那么陳范呢，你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還虧他交待我來照顧你們，哼！依我看吶，根本不用我的照顧，你們倒是快活的很。我問你，難道一點(diǎn)兒都不傷心么？！”
面對司高明不留情面的質(zhì)問，寧裴晶古井不波，捋了捋額頭前的亂發(fā)，盯著司高明：“我們傷心的時候，你在哪里？”
司高明心中慌亂愧疚，不敢直視寧裴晶的眼睛，后者繼續(xù)忿道：“我告訴孩子們，爸爸會回來的，爸爸會回來的，我努力地維持原狀，不去破壞所有的平衡……”
這些天的委屈和酸楚一股腦兒地沖上來，淚水像是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沖刷長睫毛，她當(dāng)然傷心了，可是她要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她還有孩子們。
哦，天真的、可憐的孩子們。
當(dāng)他們問起爸爸什么時候回來，純潔的眼神稚嫩的話語次次都像利刃剜她心，她不能落淚！陳范走了，她就要擔(dān)起父親的角色，再苦再累，也不能在孩子們的面前落淚！
他們是那么的可愛，那么的無邪，同樣又那么的聰明。
要是讓他們察覺到異樣，不知道會有什么反應(yīng)……
“我以為，收到陳范的死訊后，你會第一時間趕過來，可是你沒有！你在那該死的酒吧！”寧裴晶幾近歇斯底里，“多少個夜晚，我躲在墻角哭泣！我咬破嘴唇不敢發(fā)出聲音，因為孩子們都睡著了！每次我看到陳范的遺物，都快要瘋掉……活生生的一個人……我最親愛的人，再也不能親口告訴我，他有多么愛我了！”
“你告訴我！你有什么資格來指責(zé)我！你憑什么認(rèn)為，失去陳范，我受到的苦比你少！你沒有絲毫擔(dān)當(dāng)！”
無助地發(fā)泄過后，寧裴晶擦著眼淚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司高明沉默地坐在原地。
莫名的，他感覺到心里堵堵的，鼻頭發(fā)酸，卻又有被救贖的感受。
他盯著桌面，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他環(huán)顧周圍，陳范的東西還在，仿佛他還在，看得出來，陳范的物什被額外地多打掃了幾遍。
司高明可以想象得到，寧裴晶面對這些東西時的復(fù)雜心情。
她的確是個非常堅強(qiáng)的女人，母親，妻子。
“呼……”
長舒一口氣，司高明走到茶幾旁，伸手按下收音機(jī)的播放鍵，《夏日的情人》繼續(xù)播放著，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一個女人，但他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
他來到寧裴晶的身旁，摟住她的雙肩，故作輕松地說道：“對不起……擦干眼淚吧，聽著歌繼續(xù)收拾，我去接孩子們放學(xué)?！?p> “我拿著斷梳子順了順花白的頭發(fā)
不要擔(dān)心，我親愛的情人
夏日的秘密只有蟬兒知會
收拾行李上那輛車
留張紙條向家人們告別
我們會開很遠(yuǎn)的
離開這座城市”
歡樂的歌聲送不走憂傷，可以暫時掃去心頭的陰霾。望著司高明離去的背景，寧裴晶默然地坐在，拿起陳范的照片，突然笑了出來：“都怪你走了，沒有人為我出頭了，高明以前從來沒這么兇的，當(dāng)然我以前也是很溫柔的……哈哈，還虧你笑得出來……那天你說出什么事了就讓高明來照顧我們，還以為你在說玩笑話，沒想到竟然是訣別……”
啪嗒，
照片上突然落下滴水，落在了陳范燦爛的笑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