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三載,元月初十夜,大雨磅礴。
霹靂斬向人間,漫天銀蛇自黑云中竄向長安城。
這連續(xù)第三年暖冬的夜,天空落下閃電在滿是積水坑的街道上返照,映得西市里坊如白晝一般。
熱鬧了一整天,懷遠坊內(nèi)富賈邱大郎的宅院終于安靜下來,賓客散去,庭院深處八角閣,肴核既盡,杯盤狼籍。
邱大郎斜倚在主座之上,端著酒壺,醉眼朦朧間還不忘指著墻上一副水墨罵罵咧咧。
這畫中乃是下山猛虎圖,畫工還算精湛,但也難言惟妙惟肖,甚是普通。
圖前供桌上卻擺滿著雞鴨魚肉、糖糕干果。
紅色絹帛自房梁而下,垂在畫的兩側(cè)。
不難看出,這場宴席的主題應(yīng)是這幅水墨。
“竟是些唬人的方術(shù),害我今日顏面掃地,這個乞索兒,白白坑了老子三大塊金餅?!?p> 邱大郎越罵越來氣,撐著桌角搖晃站起,將手中酒壺擲向墻上這猛虎圖。
哐當(dāng)!
酒壺砸在供桌角上,碎成幾瓣,葡萄美酒在燭光下如殷紅鮮血般順著供桌淌落。
滴噠滴噠。
那畫里猛虎仿佛嗅到血腥一般,忽然生動起來,先是圓睜的虎睛從定身中掙脫,開始在眼眶內(nèi)滴溜打轉(zhuǎn),接著整個身軀便從畫中探出,伸出一只爪踏在供桌上,逐階而下。
邱大郎被眼前這從下山猛虎圖中踱步而出的老虎驚得冷汗透衫。
此刻,雙腿好像被人拔了筋骨一般,動彈不得。
電閃雷鳴間,吊睛白額的大蟲怒目凝視著邱大郎,暴起血紅筋絡(luò),分外猙獰。
“乖乖......我是你的主人啊,剛才眾人面前你不現(xiàn)形......這會兒倒是......倒是為了哪般?”
邱大郎語無倫次的念著,這虎惡毒的面孔絕不是之前所見溫順模樣。
驚恐間,那聲救命壓在喉頭發(fā)不出聲,隨著身體的顫栗在口中抖動著。
猛虎慢慢繞著動彈不得的邱大郎環(huán)視一番,瞅準(zhǔn)了眼前這獵物柔軟脖頸一躍而起!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幾束血柱飛濺在窗紙之上,這八角閣便如年夜里高高掛著的燈籠一樣,映得整個宅院一片紅色。
銀蛇散去,天地間再次歸于黑暗,遠處山叢傳來轟隆隆的雷鳴,就像這猛虎血口中嗚嗚的低吼。
......
值夜的不良人小景疾步穿梭在長安縣的坊間,翻遍了長安縣,終于還是在西市邊一處小院尋著了陳人九的蹤跡。
陳人九,長安城長安縣不良帥。
陳人九很煩,真的很煩。
除夕元正剛過沒多久,上元節(jié)的燈樓都還沒看呢。
冬雨天的大半夜,寒濕氣在骨節(jié)里都能長出冰碴。
好容易尋得這一處溫柔鄉(xiāng),這會兒卻要從老婆的暖被窩里被揪出來。
還是別人的老婆。
“陳頭!陳頭兒!我知道你在里面,大事不好了!陳頭......”
小景這一通拍門捶墻、大呼小叫,真是比捉奸更像捉奸。
陳人九推開門,一把捂上小景的嘴巴,伸腿就是一腳,左顧右盼一番后,憤怒低吼道: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
“懷遠坊富商邱大郎在家中被害!縣老爺火冒三丈,手都拍腫了,我再尋不見你,怕是這邪火就得發(fā)你身上?!?p> 小景齜牙咧嘴的揉著大腿,匆匆說著。
“好家伙,這上元節(jié)沒到,老爺先沒了一金主,于公于私說,這個節(jié)怕是都過不下去了。”
陳人九一聽也不敢懈怠,急忙扎起褲腰,轉(zhuǎn)念一想又回屋拿起了橫刀和腰牌,朝著床上美人挑了挑眉眼,便一邊往腰上掛著一邊往外走來,問道:
“這邱大郎平日里也算是八面玲瓏,未曾聽說得罪過什么人,怎么會在這佳節(jié)期間遇害?還是在家中?”
“今日邱大郎在家中設(shè)宴請各方名流賞寶,家里人說好似席間數(shù)次被賓客譏諷,便心生郁悶多喝了幾杯,待家中人等送完賓客回來,便沒了氣?!?p> “縱酒過度?突生惡疾?這難道不是應(yīng)該去找仵作?”
陳人九皺著眉毛打量著小景,心想就這種案子也至于半夜里如此火急火燎的尋他?
“武侯們從尸首上看,像是......被猛獸撕咬致死,像......老虎咬的?!?p> 小景猶豫著這話怎么說才不能再挨上一腳時,陳人九又一腳踹了上來,還不忘后腦勺又補上一嘴巴子,說道:
“長安城,西市旁,懷遠坊!哪來的老虎?深城大院,人山人海的,讓老虎咬死了?”
小景委屈的揉著后腦勺說:
“誰說不是呢,那武侯也是挨了縣老爺踹的,這不催屬下找陳頭要緊?!?p> “老虎呢?可曾見過蹤跡?”
陳人九除非真真地見著老虎才能相信這人是被老虎咬死的。
“老虎......,沒見著......”
“沒見著?這會功夫,那么大的活物能從長安坊間消失?今夜武侯、望樓都歇假去了?還是這老虎有什么神通廣大的本領(lǐng)......”
陳人九正要發(fā)火,卻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問道:
“虎?邱大郎設(shè)宴賞寶?可知道是個什么寶貝?”
“屬下今夜值守縣衙,也是略聞一二,便被派來尋你,不曾知道是何物?!?p> 小景小心回答著,用眼角偷瞄了一眼陳人九的臉色,頓覺大事不妙。
這陳人九剛才還是一副散漫模樣,這會兒卻冷峻起來,眉頭緊鎖間,雙眼閃動,正反復(fù)思索著什么。
要說這長安縣不良帥陳人九,神仙一般的人物。
故籍來歷不清,仿佛是五年前忽然蘇醒在西市街頭的奇人。
據(jù)傳初入長安的陳人九衣著言語頗為怪異,被當(dāng)做西域藩鎮(zhèn)的探子給抓到了長安縣衙,后不知何故被縣老爺推選為不良人。
此人尤善破方術(shù)、離奇、古怪等事,不到三年便坐上了長安縣不良人頭把交椅。
自打陳人九來了長安城,便是砸了那些江湖術(shù)士的飯碗,曾經(jīng)西市盛行一時的方術(shù)在他眼中不過是些障人耳目的雕蟲小技罷了,坊間皆傳言此人才是真正的大方術(shù)師。
不過傳聞畢竟是傳聞,至少小景是未曾見識過。
小景來長安縣衙時間不算太久,算起來不足兩年,早前在邊軍吃土,家里花了些銀兩從了長安縣衙的差事后便一直跟著陳人九。
平日里這陳人九神龍見首不見尾,流連于章臺柳巷、聲色犬馬。
縣老爺也是放任這位登徒子,沒有要事從不過問。
這會兒,看陳人九的臉色,此事不善。
小景不敢多言,緊隨著陳人九的腳步,心里歡躍還帶些恐慌。
歡躍的是總算有機會瞧瞧陳人九的本事。
恐慌的是能讓陳人九這般人物正經(jīng)起來,不知道會鬧出怎樣的幺蛾子。
陳人九自是沒功夫理會小景的心思,腦海中不斷思索著邱大郎之死。
設(shè)宴賞寶,亡于虎口,這事為什么如此熟悉?
熟悉得就像是從小熟讀過的鬼故事。
就像是在《平瀾妖事錄》中看過。
祖師爺留下的《平瀾妖事錄》,十幾輩人才算解讀八分。
陳人九所讀已是老爹手抄的譯本。
小時候讀起來,像離奇志異、鄉(xiāng)野怪談,但里面所載方術(shù)卻算是家族啟蒙教育。
直到陳人九看見原本,書頁里滿滿都是符咒,天書一般。
那是穿越回大唐的前夜,二零二二年元月,祖宅倒塌。
落魄算命先生陳人九終于失去了最后遮風(fēng)避雨的場所。
而《平瀾妖事錄》的原本,就在磚墻殘垣中被他扒拉出來。
本以為是祖師爺顯靈,要賞學(xué)藝不精的陳人九一口飯吃。
但陳人九僅是隨意比劃了一下封書那張木刻的符,一覺醒來便倒在長安街頭。
五年了,這事可以先不提。
只是穿越前陳人九正躺在自家床上睡覺呢,醒來就只剩一身秋衣,《平瀾妖事錄》也沒帶在身上。
今夜,陳人九依稀記得祖師爺筆下卻有類似詭異。
老虎.....賞寶......富商......
陳人九懊惱的拍著腦門子,這酒色消得記憶力愈發(fā)倒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