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世代商賈的許家,在江州,這個遍地富商的地方我的出身并不夠看。
而且,我還只是父親膝下五子十一女中并不受寵的一個庶女。
我的生母云娘,出身于秀才之家,家中也算薄有資產(chǎn),但因著舅舅染上賭博家中資產(chǎn)都被一一賣光。一次偶然爹爹看中了姨娘,請了媒人上門提親,聘禮豐厚,舅舅想也不想便將姨娘賣了。初時的些微的中意終未為姨娘博得多少的恩寵,在歲月更替中,在許府迎進一個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后姨娘逐漸被忘于腦后。
而后姨娘被這漫長又枯燥的歲月磨礪,漸漸從溫婉變得淡漠,慢慢將所有精力投入在我的身上,只期盼著我長成聰明、出色的女子,再覓得一如意郎君,不要步了她的后塵。
六月初,荷花初綻,江州三年一度的菡萏宴開。
涼爽的晚風從遠處吹來,一縷風自窗而進,鎮(zhèn)紙下的一疊紙“唰唰”作響。紙張上未干的墨跡發(fā)出一絲幽香,云橋那邊絲竹聲陣陣傳來,俯在案上練字的小女孩兒終于按捺不住,偷偷抬頭往那燈火輝煌的地方瞄了一眼。
一旁握書端坐的婦人有所察覺,投去一個凌厲的眼神,壓迫在寂靜的屋子一瞬蔓延開。
小女孩兒端正身姿,規(guī)規(guī)矩矩將筆放好,將案上練好的大字一同呈了過去。
“姨娘過目?!?p> 婦人逐字認真檢查起來,只三息后便見她眉頭皺起,隨即厲聲訓(xùn)斥道:“‘乾’字這一筆墨跡不勻,一看便知是你用心不一……”
我那時低下頭似在認真反思,其實心思早已隨著云橋那頭的絲竹聲彎彎繞繞飛上九天。
人就杵在跟前,如此長篇大論的說教也未換得半分反應(yīng),她似生了個榆木腦袋。
“阿番?!痹颇锇櫰鸬拿碱^漸漸放開,她懶得再拘著許齡了,喚來隨身伺候的婆子,囑咐她將人帶到夫人跟前。
今夜的菡萏宴依舊如往年一般熱鬧,因著離得近,許父又是主辦方,許府的下人被抽去宴會一波。又得主母又特許,夜幕降臨后府中又去了許多湊熱鬧的下人。偌大的許府一時變得有些空寂,就連夜風襲來的聲音都尤為明顯。
鬢邊垂下一縷青絲,云娘伸手去撫,眼角余光瞥見其中夾雜著一根花白的頭發(fā),她手上的動作一頓,轉(zhuǎn)而若有所思地抬頭瞧向云橋那邊。
長久的注視后,她收回目光,長長地嘆了口氣。
云橋。
管弦樂中長袖散開,轉(zhuǎn)身、跳躍,紗裙跟隨著臺上女子的動作收起、散開,舞臺上似盛開了一朵又一朵青色花朵,恍惚間似畫圣邱老的秋韻圖展現(xiàn)眼前,美得臺下眾人皆屏息。
“阿晏,她跳得真好看!”
因著人太多,林晏來得又遲,看熱鬧的位置被搶光,倆人如今只能坐在許府的院墻上圍觀。所幸許府別院緊鄰云橋,也算個看景的好處。
看得起興小野團子忘了自己的位置直接站了起來。
“哎、哎、哎……”一時重心不穩(wěn),搖搖欲墜。
林晏扶額,連忙穩(wěn)住他,“那你與我說說她哪兒好?”
“嘖、”小野團子咂嘴,他哪里說得出好處,瞧著林晏一時眉頭緊皺,擺出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樣。
“我也說出哪兒好,可她是我見過如此多人里跳舞跳得最好看的。”
林晏白眼,可真是白活了這么些年。她懶得再為難小野,轉(zhuǎn)頭看向臺中女子。
一曲舞畢,臺下眾人如夢初醒,霎時間爆發(fā)出如雷般地喝彩。
這女子確實舞得好,算得上是這一百多年來最出色的舞者。
許齡前兩日換了門牙,因著說話漏風又影響美觀,出門前她特地戴上了面紗。
夜風未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荷花香,逐漸近了,云橋忽然響起的熱鬧歡呼,李婆子聞聲抬頭望去。
“若是日后姑娘也能同她一般就好了?!?p> 我回過頭,云橋明黃的燈火映照在李媽媽蒼老的臉上,她的眼中渴望與失落交織,我一時愣住。
我生來聰穎,懂得母親的期望,也努力運用著自己目不忘的本領(lǐng)。我想起四歲時父親考校,自己背出連兄長都不會的《尚書?伊訓(xùn)》一篇時大夫人怨毒的眼神。
“想不到云娘竟是個有大志的,齡兒還如此小便教她學(xué)了《尚書》”大夫人笑著將我攬進懷里,話鋒一轉(zhuǎn):“你這孩子身子怎的如此的單薄,莫不是平時念書太用功了?”
雖是睜眼說瞎話,可許齡瞧見主座上父親的臉明顯更黑了,被大夫人眼神警告著我連解釋都不敢,就眼睜睜瞧著父親定了姨娘的罪。
我忽然明白:這個家除了姨娘,并沒有人希望我聰慧。
我開始學(xué)習書中所說“藏拙”,慢慢成為了許府眾人口中愚笨、木訥的存在。
“呼~”面紗被夜風吹落在地。
許齡回過神,心中安慰著自己至少如今能安生過日子,她上前幾步拾起面紗,起身時余光晃見那頭院墻上的光點。
她手上動作一頓,往那處細瞧去,隨之映入眼簾的是個小孩兒大大的笑臉。她下意識跟著笑起,咧嘴立馬反應(yīng)過來自己沒了門牙,又慌忙捂住嘴。
林晏立即察覺到小野團子的異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就瞧見站在許府院墻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她捂嘴笑著,笑容里有些許窘迫,還有幾分感興趣的好奇。
深門大院中出了個有些趣味的姑娘。
林晏嘴角微微上揚,禮貌地回了個笑容。
那一笑讓我忽瞧見您額上的曇花花鈿,它在黑夜中隱隱發(fā)光。我再顧不了儀容,吃驚地張大了嘴。
“李媽媽,我的面紗不知被風吹去何處了,你回院子去再替我去一塊來吧。”許齡瞬間心頭打定主意,悄悄將手中的面紗藏起。
李婆子回過神來,聞言上前幾步跪俯在路上一陣摸索尋找。只可惜無論她再認真也注定找不到那面紗。
“姑娘且在此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來?!崩钇抛咏K于放棄尋找,快步趕回棲霞院。
一見李婆子走遠,許齡立即調(diào)頭直奔林晏而去,全然將她的囑咐拋之腦后。
許府別院臨水,院墻外特地種了一排排柳樹,柳樹生得高大,六月間正是枝繁葉茂的時節(jié),弱柳扶風,又逢荷花盛開,光是景這一項就美得別無二話。
為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林晏特地選在柳樹后落座。如此現(xiàn)在反倒方便了許齡,她手腳靈活地爬上柳樹,抓住柳枝穩(wěn)住身形探出頭,仰著頭認真又仔細地瞧著林晏:“你是妖怪嗎?”
似在問,語氣卻是肯定的。
小野團子本來為出現(xiàn)個同齡玩伴高興,此言一出繃直了一張臉,反倒林晏面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你長得真好看!”還不待林晏回答,她又自顧自說到。
方才林晏隱在黑暗中她未瞧清,如今細細一看,許齡心中只驚嘆:她生得可真好看,和書中寫的“美者顏如玉”一般無二。
“噗~”林晏被眼前搖頭晃腦的小姑娘逗樂,“你即說我是妖怪就不怕我吃了你?”
“我才不怕呢,書中說妖怪也有好壞,更何況要吃人的妖怪才不會這樣問呢?!毙」媚餄M臉笑容,穿著粉紅色的衣衫,此刻站在枝頭活像柳樹開出的花,瞧起來可愛極了。
“哈哈哈?!绷株绦Φ酶_心,將樹上的許齡抱上院墻與自己并排而坐,饒有興致地問道:“什么書還叫人辨別妖怪?”
下頭仆婦返還,左右顧盼未找許齡后急忙往云橋那頭趕去。
“也未教我辨別妖怪,是我讀過的書多了,心中有了好壞的標桿,自己便能辨別是非?!?p> 一旁的小野團子還滿臉好奇地打量著小姑娘,此番一對比真是天差地別。
“哦~,那你都讀過哪些書了?”林晏收起了笑容。
發(fā)現(xiàn)新奇玩意兒的趣味一下子轉(zhuǎn)變。
“我如今在溫習《中庸》?!?p> 小野羨慕道:“哇!你這么聰明,你爹娘一定時常夸獎你吧?!?p> 不像他時常被阿晏說笨。
此話一出,許齡臉上笑容頓散,眸中光彩漸暗,“才沒有,我四歲背出大哥哥都不會的書時,爹爹以為姨娘苛待我罰了她。后來大夫人便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說“女子不用科舉考試,你們生為許家女,便注定一生衣食無憂,女紅、操持家務(wù)才是你們應(yīng)當學(xué)習的“?!?p> “啊~”小野團子不敢相信,張大嘴欲再說什么,結(jié)果被林晏一把捂住嘴。
身邊安靜下來后云橋那頭陣陣悅耳琴聲傳來,琴聲婉轉(zhuǎn)悅耳,心頭郁氣瞬間被撫平,許齡也靜下心來側(cè)耳去聽。
清風,細柳摩挲,荷香蟲鳴,明月星辰郎朗,一時間人世浮躁被沖淡,夏日燥熱被壓下。
一曲完,臺下慢慢響起掌聲,這邊許齡也鼓起掌。
“俗人聽聲,雅客聞意?!?p> 林晏幽幽笑起,摸了摸許齡的頭“有緣下次再見?!?p> 說罷,抱著小野團子一躍跳下墻,悠然離開。
今年的菡萏宴除了那舞好,委實沒什么比得上上一屆的。
小野團子無憂,一蹦一跳地跟在林晏身后,圓月如水,二人身影倒映水中。
夜風吹皺湖面,您天青色衣玦飄飛起,風中帶來曇花香深深印入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