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幗未必不丈夫,丈夫卻扮小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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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清晨瑞珠入內收拾夜火,復察看奶奶醒沒醒。
秦氏入睡很晚,自打尤氏免了兒媳婦請安,秦可卿也不大早起,些許睡到卯辰之間。不過今日秦可卿卻早起,看著南生寫著什么,秦可卿笑道,“小聰兒大清早拿得一手好筆,難怪寫得好文章。”“晴聰兒聽了臉刷的一下子紅成了紅燈罩。
丫鬟們端著盥洗用品魚貫而入,金盆、手巾、香胰子、百花溫熱湯、漱水、青鹽等,一人一件送進來,瑞珠服侍著奶奶洗漱,可卿潔凈過后,寶珠又給小姐梳妝,還笑著給“晴聰兒”撲了粉、涂了胭脂。收拾得了,已經辰時。
這時賈蓉宿醉而醒,過來看秦可卿,有人說賈薔請蓉哥去看戲,賈蓉笑道,“咱們這個兄弟啊,我竟不知他學的是甚么書,這是又翹課了,他呀,去戲班子聽戲的趟數,比聽賈代儒太爺爺的講典還要勤快得多呢,要是論起念書連我也不如,要是戲臺子上串戲,我卻是白大他幾歲,薔兄弟扮起小旦來,只怕那柳湘蓮也不及些。”
蓉兒媳婦道,“正是這話,想我還不大病的時候,園子里的梅花剛剛開得好,請西府里頭老祖宗、夫人們過來賞梅吃酒,也聽了家里請的小戲,薔哥串了一回《相約》,一個亮相“有勞了,抹轉街衢”,連老祖宗都叫好,直問“這是誰家的女孩子?嬌俏得人心肝顫,要是我家的女孩子也有這樣的丫鬟就好了,想著任誰也悔不了婚?!贝蠡镂嬷鞓?,還是我告訴老祖宗那是薔哥兒,老祖宗笑著直說眼花?!比馗鐑合眿D說到前些時那次賞梅,一臉的神往之色,隨即又眉頭一緊,打那以后她就很少快樂的日子,如今想來怎不落寞?
昆腔《釵釧記·相約》說的是:書生皇甫吟家道中落,史家主婦有悔婚之意,小姐史碧桃不愿毀婚,派丫環(huán)蕓香去送信,請皇甫吟的老母李氏向其子轉達史碧桃的約會。這個劇本出自北昆,后來別的劇種將主角改做王十朋與錢玉蓮。
南生“晴聰兒”在一邊聽著,對戲曲自己不大知道,倒是二丫頭芷笑會唱這句“抹轉街衢”,擰腰下跨蘭花指的樣子一改她平日的“假小子”氣,活潑嬌俏得讓南生印象深刻。
蓉哥兒媳婦說完賈薔串《相約》后悶悶的不吭聲,見賈蓉心憂的瞧著又笑道,“薔哥兒前兒個還說早晚要辦個戲班子呢,咱們這樣人家,也做得那個的?”
二人正說著,賈薔自己進來了,問過嫂子的好,“哥哥嫂子,你們不知道這戲班子里的文章,不說西院,就拿咱們府上來說,一年請戲班子的銀子,我眼見手掐一算,三天一小班,五天一大臺,這一年到頭光是請他們,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的,這生意可是無本又多金的營生,許多名角的行頭啊,比我這身行頭還值錢呢?!?p> 賈蓉聽了道,“薔兄弟說自己不是讀書考秀才的料子,要是照你才剛說的話來,兄弟做這戲班子,也未必不是一個安身立命的本事,只是辦戲班子可是不便宜,聽說采買一個成手的角兒,幾百銀子也下不來呢?!?p> 南生端詳著這個秦可卿的小叔子,是個十六七歲的風流玉面郎,原來這賈薔亦系寧府之正派元孫,因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賈蓉未娶秦氏以前,他兄弟二人打小一處長大,自然最相親厚,常共起居。賈薔偏偏又生得好皮囊,比賈蓉還風流俊俏些,兩人站在一起仿佛親兄弟。寧府中遂有了詬誶謠諑之辭,傳言賈薔就是賈珍的私生子,所以才接入府里來養(yǎng)著。傳言讓賈珍得知了,為了避嫌,現(xiàn)時已是由賈珍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在賈家義學念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
賈蓉又說道,“不過兄弟別擔心,你要是真有心經辦這戲子的事,只待來日有了合適的機會,老爺和我定會幫你一處參詳。”
賈薔指著南生道,“她就是哥哥說的那個小僮兒?這個模樣要是辦了小旦可是妙極?!辟Z蓉道,“莫說唱了,學都學不得,就是這樣還給你嫂子稀罕得留了幾天了,一道吃一道睡的,我從來沒見她這樣過,哥哥現(xiàn)在都想攆走這小僮兒了?!闭f著笑了。
“蓉薔”兄弟說著話就要出去。臨走賈蓉又對媳婦說,“我們去聽戲,你一個在家總是悶著也不是養(yǎng)病之道,不如也請夫人辦了戲,娘們高樂高樂,聽了戲心里舒坦了,許是病就好了呢?”
“蓉薔”出了屋子,對答著,“今兒個聽哪個班兒?是些什么戲?”“是個姑蘇班,王家的“梨花園”,昨兒個我去溜達一圈,見牌子上寫了《貴妃醉酒》和《安祿山戲宮》,園子門口擺著扇子,昆弋兩腔俱有,這戲聽不聽得?”“真是一出好戲?!?p> 蓉薔去后,可卿復把南生單獨叫進屋子,看著南生的樣子笑個不住,粉帕子在南生的面前抖了抖,“頭前還是丈夫巾幗,一變臉又成巾幗丈夫了?”
南生笑道,“日新月異,不獨我是,姐姐也是,一轉眼就是一面天,一個夢即是兩回人?!睆偷?,“我瞅著蓉哥兒對你還好?!?p> 秦可卿垂眉斂目,“要說他心里沒我,也未見得,要說他心里有我,總是這個樣子,這不是又自己快活尋樂去了?姐姐心里不知怎么著?!?p> 南生道,“總是姐姐心里還是有暖和勁的?!?p> 秦可卿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過了門一晃神也兩年了,讓姐姐一下子就冷下來,就是塊鐵燒紅了,也沒有那么快的,總是以后我自己勸導著他,或許他能為我擋風遮雨的,也說不定?!闭f完又紅了櫻花面,“瞧瞧,這就是我們女人,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還是喜歡白日做夢。”
南生道,“咱們都是白日做夢的夢中人,弟弟昨天也是黃粱一夢,未必做的真,總是未雨綢繆的好。”
秦可卿咬著紅唇道,“弟弟是笑話姐姐了,姐姐心里有數,這事情不是蓉哥兒能靠得住的,眼下還是依著弟弟的主意來,再不可猶猶豫豫的了。”
復道,“姐心里有數的,你今兒個定是要回去的吧?你要不是個男人多好,就做了我的妹妹,來陪著我一處守著,有你在這里,姐姐就什么也不會怕了?!?p> 可卿遮唇莞爾一笑,“不如你以后別回去了,這樣子別人也看不出,就陪著姐姐如何?”說罷喟然,“想來也是不能夠的,我也是說說罷了?!?p> 南生道,“我確是要回的,而且我不能總來,一次半次的使得,總是這樣早早晚晚會露出馬腳,紙包不住火,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姐姐身邊的人可靠嗎?我這也是偶然為之,也是天意使然,既然天意如此,所以我也沒有走,況且這處缺的不是你身邊的丫頭子,而是姐能伸到外面去的手,我在外面比在里面好,只是昨個兒說過的話,姐姐千萬三思?!?p> 復問道,“秦氏果然死了嗎?”
秦可卿道,“已經成灰?!?p> 南生道,“死灰可以復燃?!?p> 秦可卿絕決道,“我心里,再無此人?!睆偷?,“弟弟回去也千萬別忘了我,有事我會派人去知會你。”
南生道,“我會忘記秦氏,記得秦可卿,實在可親可敬之女子?!?p> 秦可卿笑道,“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我現(xiàn)在又是羨慕,又是嫉妒你的那個姐姐了,我猜她一定說你是“小男人”?!?p> 南生訝異道,“難道女人都是一個心思?姐姐竟然說得不差。”復道,“都說“大丈夫當造福蒼生”,弟弟卻胸無大志,只是小男人,“小男人當造福姐妹?!币簿褪橇恕!?p> 談話一時,丫頭瑞珠來了,“奶奶弟弟來了,智能兒也來了。”南生遂起身。
南生出門遇到秦鐘和智能兒一道進來,智能兒見迎頭是個小術士,多看了兩眼,南生也看了看智能兒。
智能兒身著淡青緇衣,模樣卻靈動秀氣,是個頗為好看的女孩子,帶著齊耳的縹帽,越發(fā)顯得口鼻清楚,雖無妝粉,眉目如畫,唇比蓮花,同一院子的粉簇翠縷的小丫頭子們一比,總是染了香云,著了清氣,更顯清清爽爽,迎春花里立著的一朵翠柏一般。
秦鐘打頭,智能兒跟在小公子身后合十低眉垂首而過,南生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要作揖?還是合掌?于是兩樣都比了比,待作禮時,那秦鐘和智能兒已是進去了。
秦鐘興致沖沖地跑進了姐姐的院子,秦可卿問道,“這個時候怎么就過來了?”
秦鐘答道,“先生家里有事,只留下一副對子就回去了。我們對好了對子交給賈瑞就可以散學了。我和寶玉叔叔一道出來的,就來看看姐姐?!?p> 秦可卿又道,“智能兒也來了?你師傅怎么不來?”
秦鐘脆笑道,“剛巧路上碰見了小師傅,我就帶了她過來,她師傅在尤大娘那里!”
智能兒的聲音遠遠傳來,“聽說秦姐姐身子不好,師傅那里離不開,讓我過來瞧瞧,幾日不來了,也到了年節(jié),接下來一連的日子都是法事,不得空息,想著今兒過來給秦姐姐念卷經,助著姐姐得了加持,許就好了呢?!?p> 南生此時已經出了角門,經過儀門,賴二派了車馬,南生遂離開了寧國府。
暫且不提南生,且說秦可卿送走了南生,叫來瑞珠寶珠,告訴瑞珠以后諸事不須管,只管寸步不離的跟著自己就行,一道吃一道住;可卿又吩咐寶珠去告訴婆婆尤氏一聲,自己要靜心養(yǎng)病,年事一概不能經悠,并祭祖之事也不能參與。
兩個大丫頭按照奶奶吩咐行事,寶珠去見尤氏,可卿讓瑞珠給自己卸妝,胭脂鉛華洗褪,一臉黃蠟憔悴,秦可卿對鏡自傷,默默無語。
瑞珠也不大會說話討奶奶開心,以前奶奶雖親近自己,卻更喜歡伶俐的寶珠,不知道為何今個兒奶奶轉了性子,要自己貼身跟著,心里喜悅,服侍得更加殷勤。
秦可卿放下鏡子,“咱們一道歇歇吧,跟了我,你們這個年只怕不大好過。”
寶珠見了尤氏送話,尤氏一聞心中了然,有了思索,“兒媳婦定是為了避嫌,要是她真心這樣,可是倒好?!彼煊H自動身來看可卿,見兒媳婦病容猶顯,娘們家常安慰了幾句,秦可卿遂問公公安好?尤氏道,“好著呢,自打老爺送來個什么“風月寶鑒”,越來越好。媳婦不用惦記,你只要管好自己個兒的身子,你好了,咱們家就一切都好?!?p> 秦可卿是七個心眼子的女人,甚么不明白的?說道,“那“晴聰兒”接觸了這些日子,果然是個有手段的,過些日子媳婦還要接他來玩,他還有個師妹,也是個有本事的,醫(yī)道很好,我也想親近,婆婆看可能行得?”
尤氏道,“江湖大夫比得過太醫(yī)院的御醫(yī)?我是不大信得過那些賣膏藥的?!?p> 秦可卿道,“這個可不是江湖大夫,出身于御醫(yī)世家,只是人家心憂百姓,去了江湖?!庇仁舷驳?,“果然這般倒真是個好事,請一回御醫(yī)的銀子,夠請十回外面的大夫了,婆婆倒不是心疼銀子,你就是天天吃人參,能吃多少呢?只是幾個月了,御醫(yī)來了這些回也不見你好起來,這小臉卻是越來越不是顏色了,我是擔心你的病。如今有這樣的能人,我是沒有話說的?!?p> 寧國府婆媳說事的時候,“晴聰兒”回到馬坤姑處,馬術士一臉的笑紋擠到了太陽穴上,“瞧瞧這是誰又來啦!我正要去那府里接你呢,正說著清靈兒去叫車,哪里就回來了呢?”
晴聰兒問清靈兒,“有沒有?。坎辉S騙我?!?p> 清靈兒一笑,“你信我?guī)煾?,還是信我?”捧過一杯清茶來。
南生道,“我是個實誠人,誰的話都信,好歹咱倆不是師姐師妹一回,名字連著音兒呢?”清靈兒笑著低頭也不回答,去為師傅洗衣服了。
馬坤姑下了逐客令,“我的徒兒沒有秀才道行深,你快走,再來幾次她不得讓你拐走了,我可不敢再留你做徒弟。”
一天左支右絀,再見到小王莊出現(xiàn)在夜幕下,南生覺得心里的大石頭噗通一下放到肚子里。
兩江月
紅樓夢寫了多少年的故事?從賈敬還要上算一輩,那是正德皇帝,往下算可能到了十全老人,這是很多年的歷史,劉姥姥三進大觀園,作者就寫完了,一回一年,劉姥姥看賈家,就看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