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章，秦可卿大夢初醒

　　聰兒可兒吐心血，姐兒弟兒吐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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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聰兒噩夢驚醒，振顫珊瑚床，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粉綾爛漫，頭髻點(diǎn)珠翠，燈影照寶光，容華若仙子，荷粉露嫣然，秦氏含笑，媚麗欲絕，翩然而來，后隨手挑銀燭的二女，杏花春雨，風(fēng)擺青窕，正是寶珠、瑞珠。

　　秦氏又向瑞珠道，“去外面看著貓兒，別讓它們打架吵鬧，我要睡了?！比鹬橛忠恍Τ隽思啓?。

　　秦氏移步粉緞白玉墩，寶珠道，“小姐，待我熏過香，驅(qū)驅(qū)酒肉污穢氣吧。”

　　秦氏笑道，“別麻煩了，天也晚了，我若不叫，你也回去歇歇吧，今兒個不用你們守著，這里有晴聰兒，不會有事情的，去把門窗關(guān)好，若是蓉哥兒半夜來，就說我睡了，要他回房吧。”寶珠惡狠狠瞪了晴聰兒一眼，轉(zhuǎn)過屏風(fēng)去。

　　秦氏歪頭道，“我們可等你半天呢，你醒啦?！?p>　　晴聰兒看到秦可卿，剛剛淡去的夢魘再次清晰浮現(xiàn)，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不覺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蒼涼血來。

　　秦氏慌慌起身，過來扶著問，“為何吐血？”

　　晴聰兒摸摸胸口，“血不歸經(jīng)，急火攻心，不相干，莫擔(dān)心?！?p>　　秦氏轉(zhuǎn)身端坐紫檀寶榻，正色道，“公子別來無恙？”

　　晴聰兒女兒色退，恢復(fù)男兒本身——南生南瓜子是，赧顏問道，“何時認(rèn)出我來？”

　　秦氏道，“從我見你的第一眼?！?p>　　秦氏問，“可卿是誰？”

　　晴聰兒聞言身子一頓，展眉回道，“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hù)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享強(qiáng)壽賈門秦氏宜人?！?p>　　秦氏聞言，若癡若惘，若傷若歡，呆坐如柱。

　　南生細(xì)音裊裊，“情天情?；们樯睿嬃捍罕M落香塵，擅風(fēng)情，秉月貌……宿湼總因情！”

　　秦氏聞言蹬紫金蓮，引纖鳳頸，櫻桃口綻，直吐出一口桃花血來，南生焦詢，“貴人為何吐血？”

　　秦氏血掛紅唇，暢然歡顏，“大夢初醒，魂神一震，不相干，莫擔(dān)心。”

　　秦氏舉帕凈面，摔手笑問，“一人是誰？我是誰？”

　　南生答，“一人乃是賈蓉之妻秦氏。賈蓉者，江南應(yīng)天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jié)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jìn)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p>　　南生回問秦可卿道，“我是誰，誰是我？”

　　秦可卿如發(fā)夢囈語，“噫！不意為風(fēng)流冤孽纏綿于俗世，一十八年矣！癡情結(jié)怨，朝啼暮哭，春感秋悲，徒嘆薄命，今知之矣！”

　　秦可卿說罷，若癲若狂，攥云香衾悲如梨花碎月落，拋鴛鴦?wù)硇θ缟徎苡炅悖诔嗨硇咚坪卟萋劯?，揮粉霞帕媚似小姑望郎來。

　　秦可卿喜怒無常，媚怨變幻折磨一刻，柔詠雌鶴語，繡吐牝鸞音，“吾，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之妹是也?！?p>　　復(fù)若似傾訴南生，若喃喃自語，“吾所居兮！“孽海情天”之“太虛化鏡”。吾所伴兮，荷袂蹁躚、羽衣飄舞之殊麗姊妹；嬌若春花、媚如秋月之仙子。吾所品兮！放春山遣香洞采摘、仙花靈葉宿露所烹之‘千紅一窟’茶。吾所飲兮！百花之蕤、萬木之汁、麟髓鳳乳所釀之‘萬艷同杯’。吾所聞兮！檀板銀錚之醉魄。吾所賞兮！靡靡之舞銷魂。”

　　秦可卿大夢誰先覺，覺后問南生，“可聞得室內(nèi)甜香？此香塵世所無，系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p>　　秦可卿復(fù)指宋代先祖秦觀秦少游所書之聯(lián)，自念一遍，“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庖u人是酒香?！倍端髿g笑曰，“解矣！鎖于此處，不勝春寒，一世綿綿，原是酒醉！”復(fù)道，“此聯(lián)又可解為“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痹倏山鉃椤昂竦馗咛?，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酬?！薄?p>　　南生道，“還可解為，“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薄?p>　　復(fù)道，“亦可解為：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cái)?shù)。””

　　秦氏聞解，指《海棠春睡圖》，笑問南瓜子，“是夢是覺？”

　　南生指秦可卿道，“話里畫外?！?p>　　秦可卿問，“從何處來？”

　　南生道，“從來處來？”

　　秦可卿問，“到何處去？”

　　南生道，“向去處去？”

　　秦可卿指面前人問，“所為何來？”

　　南生道，“為何而來?！?p>　　秦可卿問，“來做什么？”

　　南生道，“持燈覓火?！?p>　　秦可卿問，“照見什么？”

　　南生道，“恩恩怨怨?！?p>　　秦可卿問“為恩為怨？”

　　南生道，“為酬舊恩?！?p>　　秦氏笑，南生亦笑，秦可卿遂問，

　　“可曾酬得？”

　　南生道，“一愁一償?！?p>　　“我為情牽，你自自由，我留住你，你何不走？要是就走，我留不住?！?p>　　南生一揖，“既如此說，假面已破，我該走了。”

　　秦氏笑道，“寧國府長孫媳婦的內(nèi)室，外面的男人化妝易容偷偷潛入，就要走嗎？蓋了我的被，睡了我的枕，拍拍身子就要溜嗎？我現(xiàn)在只要一叫，你猜你會怎么樣？”

　　南生心道老母雞抱窩過了二十一天沒見小雞仔，壞了蛋了！不滾鐵環(huán)打馬球，玩了蛋了！大風(fēng)吹倒了梧桐樹，目前插翅難逃，滾不了蛋了！這算是徹底交待，上了秦氏婦的不知道什么船了！自己畢竟閱歷淺薄，低估了美婦人的智慧，以為美女只是一張臉，誰知道秦氏的心機(jī)這樣深？果然大戶人家的當(dāng)家主婦都是女諸葛？秦氏一張網(wǎng)，自己就入了八卦陣了！什么“熊熊”救美，明明是“小笨熊”入婦彀中矣！

　　秦氏卻沒有叫，只是低低哀怨道，“看來是我沒有福氣，公子毫不憐惜，強(qiáng)人所難了，天明兒就送公子回去。”

　　南生羞恥道，“打擾了貴人休息，我就退下了。”

　　秦氏抬眼望著南生，“你還是要離開嗎？出了這個屋子，可卿死；留在這個屋子，可卿或可得生，就算那些事情是姐姐瞞住你，可是弟弟不念當(dāng)初老祖宗院子里，姐姐的顧念之情了嗎？姐姐也不是要借此要你報(bào)答，只是姐姐已經(jīng)無路可走，除了你，姐姐無人可以求助了?！闭f著淚花凝噎凌凌處，燈火慘淡暗三分。

　　何為情動三生處，一滴美人淚一碣。

　　南生心非枯木，無緣何故使女子淚垂？此時真正理解了師父師娘的教誨，美人一滴淚，蚌精捧明珠，雖光潔玉潤，可比戒尺冷多了！男人的武器是刀劍，女人的武器是《風(fēng)騷》，美貌就是她們的刀，這把溫柔一刀，卻比男人的刀殺男人的心快多了！

　　南生遲疑問訊，““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蔽抑皇遣欢蛉饲Ы鹬|，貴為公爵府貴眷，何等身份？既然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怎么會煞費(fèi)苦心的留下我來，又求我?guī)兔δ?？我一個小孩子又能做甚么呢？”

　　秦可卿道，“秦氏已死，此刻公子面前眼中，獨(dú)活秦可卿。秦可卿蒙公子當(dāng)頭棒喝，雖解前緣，卻自愚癡，仍不知后事，不知如何應(yīng)對，惶恐難熬，求公子指點(diǎn)迷津?！?p>　　南生嘆息道，“我哪里指點(diǎn)得了？”

　　兼美道，“秦兼美信你?！?p>　　南生道，“眼前人值得如此嗎？”

　　可卿道，“秦可卿信你?！?p>　　南生道，“我本莊田頑劣，尚不自信，如何信得？”

　　可兒道，“秦可兒信你。”

　　南生笑，“兩個癡童頑兒，做童子戲，扮家家兒語，何談信與不信？”

　　秦可兒笑道，“姐姐固信，信如我弟?！?p>　　南生笑問，“若何如之？”

　　兼美作禮，“如姐警幻?！?p>　　南生作禮，“我信姐矣?！?p>　　見南生已信己，可卿復(fù)道，“公子十二葩中蘊(yùn)藏深意，初時以為你必是琢磨賈府女兒，逗蜂軒中指點(diǎn)弧矢不中天香樓，始知我錯，方才弟弟睡夢之中喊出我的小名，更信公子自有過人之處，是姐先前拙陋不知，過往疑惑我弟莫怪。”

　　復(fù)道，“連日來弟弟滯留我處，所行諸事，都非尋常男兒，值得可卿托付性命，若是我錯，也是天命難違，定數(shù)難逃。眼見這條命，這身病，也不過早一日，晚一日罷了，我也就認(rèn)了，才剛聽你說，夢中秦氏宜人已亡葬，心反而寬敞些，若是死了，豈不是了結(jié)劫難，就解脫了？”

　　南生問，“尊福之人，何出此言？”

　　秦可卿道，“姐姐蒲柳之姿，小家出身，不意情絆緣鎖，以葳蕤之質(zhì)，嫁得寧國府小郎君，做得人人口中“大奶奶”，遍身綾羅金玉，滿堂香榻芳簾，荏苒已經(jīng)數(shù)載，外人看來確是福氣?！?p>　　復(fù)道，“如今日日身穿緙絲裙，四季滿身金線衣，姐卻常常想起做女兒家的小時候，那時候姐初學(xué)女紅，笨手笨腳的，剪刀刺破了手指，血流滴注，滴到我弟弟的新衣服上，鐘兒嚇得直哭，我安慰他，“姐不會有事的”，用紗布纏了手，襯著那朵血色繡了一只紅石榴，我家只我弟弟一個，繡了石榴，希望他長大以后多子多福?！?p>　　說到這處，秦可卿幽幽嘆息，“今年我弟八歲了，眼瞅著再過幾年就要成人，做姐姐的替我爹爹高興，一天天看著他長得快趕上我高了，心里說不出的舒暢和盼望，他提起過你，直說你樣樣都好。”

　　復(fù)道，“姐小時候也是個爭強(qiáng)好勝的，臨府的梅小姐和我要好，她父親是個翰林，梅小姐擅于寫詩作畫，是個妙人，她曾說我，“你這樣一個模樣，不會寫詩卻是俗了，只怪伯父無暇，我替你可惜。”我秦可卿自那以后，沒有師父教就請教鐘兒，直到出嫁也算認(rèn)識了幾個字，俗與不俗姐姐不管，我們秦家就我一個女兒，姐姐只想不丟了爹爹和弟弟的臉面?！?p>　　南生道，“難怪姐姐能認(rèn)出別人不認(rèn)識的古文，就是我也未必能的?！?p>　　秦可卿道，“這也沒什么，不過是消遣，聽鐘兒說你考上了秀才？以后認(rèn)了姐弟，姐也替你高興，這府里除了寶玉叔叔過世的哥哥是個秀才，賈家后生里還沒有一個敢想過，西府里的女孩子也知道你的事，直說你是個妖怪，老祖宗聽說你考上了秀才，想請你再入府見見，礙著她們提了提又放下了，這些事情姐也是知道的?！?p>　　復(fù)道，“若是姐還有命，能活著看到你中了舉子，中了進(jìn)士，姐給你披紅戴花也是心甘情愿?！?p>　　復(fù)道，“南生弟弟，以后我叫我家鐘兒跟你親近，想必也能得些秀氣。我兄弟年輕，倘或說話沒忌諱，你千萬看著我的念兒，別和他一般打量。他又靦腆，卻是別一種孤性，不大與生人隨和兒?！鼻乜汕涮岬角冂娨荒樀年P(guān)懷，滿眼的憂慮。想了一會，“想來我也是白擔(dān)心，用女人心猜度秀才是孩子心了?！?p>　　南生道，“我們是同歲的，我覺著秦鐘還好，并不見孤僻，能合得來?！?p>　　秦可卿喜道，“你們是同歲嗎？你也是八歲？這可是緣分，我的弟弟認(rèn)對了。”復(fù)惋嘆道，“可惜我是個女人，幫不得家里什么，爹爹老了，我一年回不得兩回娘家，一回去就看到他髪髪白發(fā)更稀疏，一年比一年更老了，心里酸得忍不得；弟弟還未長成，家里諸事未就，總要為他們做些女兒的事、姐姐的事，就是我死了，也是盡了心?！?p>　　復(fù)道，“要不是為了他們，你當(dāng)我那天的話：“愿意脫了衣裳同你換換”，是隨口說說？姐心里確有那樣想法。姐姐累了，直想離了這里，化成一股風(fēng)，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哪里暖和，就吹向哪里；哪里的花好，就吹向哪里；同蝴蝶一塊玩，去摸樹尖上的畫眉鳥；吹到白云里，去看看彩云的家鄉(xiāng)，自己卻不用想家，不用想自己是誰家的奶奶，不用想體統(tǒng)規(guī)矩，不要被人流言蜚語，不想聽人背后閑話?！?p>　　秦可卿女兒悲，淚兒垂，原本一雙美目腫成紅桃，孩子般害臊地擦了擦眼睛，“不知怎的，自打病了，眼眶子越來越淺，一點(diǎn)子難過就止不住的淚，都把林姑姑比下去了，讓你笑話了?！?p>　　南生道，“我也哭的，只是我哭起來難看，姐姐哭起來好看。”

　　秦可卿聽了，邊笑邊擦著粉腮，“你倒是會逗人笑，家里可有姐妹？”

　　南生道，“有個姐姐，比你小四歲?！?p>　　秦可卿道，“有你這么個弟弟，她是有福氣的，出這高門檻勞師動眾的不說，還有一千雙眼睛盯著，要不是這樣，我倒想去你那里見見她?！?p>　　秦可卿復(fù)道，“來了這府里，不說別人，爹爹也說我嫁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汕洳幌敫嬖V他，可卿活得不開心，這些不是我要的，不是我想的，可卿什么都不想，只想做一個好女兒，一個弟弟的好姐姐，一個小家就足夠讓我開心，我不想做梧桐樹上的金鳳凰，不想做登高枝兒的翹喜鵲，爹爹公務(wù)忙，弟弟還不懂事，他們哪里知道我的苦楚呢？這府里的仆人都是三只眼，三張嘴的，姐的一舉一動都當(dāng)面讓人盯著，說著，受著他們背后的挑唆?！?p>　　南生問道，“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秦可卿垂頭半晌，抬起頭看著南生，“姐姐遇到了女人家不可細(xì)說的難處?！闭f著揉搓著手帕子，把它展開又團(tuán)起，再打開后開口道，“我不得人問，也沒有人可以問，有些心事只能同鳳嬸子吐吐苦水，可是鳳嬸子是那府里的，這里的事情她也說不得，不但是她，就是老祖宗也是不愿意過來的，其他的姊妹更是能不來都不來，連府里的惜春姑姑都讓老祖宗接過去。姐姐在這處沒的助力，只有兩個大丫頭是心里有我的，再多一個也不能，我一個人的難處總是不得開解，求拜了馬仙師，回來后想了這幾天，還是想不明白，姐姐深信弟弟必能給姐姐指一條明路，今夜以身家性命之事要同弟弟商量，求一清楚，若是你也不能，合該姐姐命薄，定是劫難相逢?！?p>　　南生已經(jīng)了然，抬頭正色道，“人活一世，短短百年，有生之年，有人以身家性命相托，還是一神仙女子，南生實(shí)在受寵若驚，無顏領(lǐng)受，姐姐之信任實(shí)在重比泰山，弟弟雖不才，不可不略盡綿薄之力，姐姐有話只管說，我如能相解，自然解得。”

　　可卿破顏笑道，“弟弟早這么說不就好了，非要害我們女人哭，顯得你能為了？”

　　南生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個八歲的秀才，只怕有負(fù)于人?！?p>　　可卿道，“八歲的秀才可是不簡單，到了十二你不得甘羅拜相呀。可知姐是信對了人。事關(guān)生死，身命攸關(guān)，先前吞吐，也是難出口，也是小心，弟弟不答應(yīng)，我怎么好說呢？弟弟若是應(yīng)了姐的托求，你以后就是我的親人，姐同你也張得開口，就是不敢說，不好說也得不怕害臊的問問?！?p>　　南生道，“姐有話只管直說，弟弟洗耳恭聽?！?p>　　可卿問道，“小弟怎么會知道我的小名？”

　　南生道，“夢到。”

　　可卿遂笑，復(fù)問，“姐姐生死將會如何？”

　　南生悲壯，“全在姐姐一念之間?！?p>　　可卿追問，“秦氏死于何時？”

　　南生回憶了一下，“大約在冬季。葬禮卻是在隔年秋天。”

　　秦可卿頹然嘆氣，振裙相問，“姐求到的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