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夏日，京城的天氣迅速熱起來。
朝會散了后，元琦剛剛走到宣政院，一個宮侍攔住了她：“殿下，陛下有請。”
這宮侍看著眼生，不是御前的那幾個，元琦不由提了幾分心思。
宮侍領(lǐng)路，一路向?qū)m門口走去，終于在宮門前的角樓內(nèi)，見到了景成帝。
景成帝一身麻布衣裳，頭發(fā)以粗布松松束起，忽略久居上位的氣勢，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
見元琦進來，景成帝指了指內(nèi)室：“去換身衣服，陪朕出去走走?！?p> 元琦依言進了里間，木架上懸著一身和景成帝一般的衣裳。平民的衣服以簡便為主，元琦很快便換好。麻布質(zhì)感粗糲，對元琦來說，是極新鮮的體驗。
景成帝看著身姿挺拔，一身粗布衣裳，也難掩豐姿的女兒，心中忽的涌起一股欣慰，仿佛突然就體會到了武帝當年這么看著自己時的心情。
“母皇，恕兒臣直言，母皇通身氣度不凡，即便如此衣著，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母皇身份絕非平民?！?p> 景成帝笑道：“誰說朕要扮成平民了？走吧，別耽誤了功夫?！?p> 一輛青蓬馬車停在門前，青嵐也換了一身粗布衣服，伺候二人上了車后，和車夫一起坐在了車轅上。
馬車出了宮門，又從東華門出了京城。景成帝靠著車壁閉目養(yǎng)神：“先歇歇，一會兒有你累的?！?p> 元琦也有樣學(xué)樣，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待到青嵐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元琦才被驚醒。
“陛下，殿下，到了?！?p> 元琦掀開車簾，入目是一片田地，種著的作物元琦竟認不全。
扶了景成帝下車，兩人沿著田埂往前走。
正午的陽光毒辣，不一會兒元琦便汗流浹背。景成帝笑著遞給她一塊布巾：“擦擦吧?！?p> 元琦躬身接過，擦了擦臉上的汗，這才覺得稍舒爽了些。景成帝繼續(xù)走著，元琦不解其意，卻沒有開口詢問。
走了一段路，元琦終于察覺出不對來。這一片土地算不上頂頂肥沃，但也是良田了，田里也種滿了莊稼，可勞作的人，竟大多是些年長的婦人，還有不少男子。
早就在腦子里想過許多遍，元琦很快就猜到了景成帝這一趟的用意。
二人走到田地的盡頭，青嵐早就在樹蔭下備下了涼茶。
元琦端起茶一飲而盡，景成帝輕笑一聲：“如何？知道朕為什么帶你出來這一趟了？”
元琦點頭：“兒臣雖不知民間耕種情景如何，但皇莊之中，如此大片的田地，其間耕作的青壯遠多于此，何況這里還都是些老弱?！?p> “大周歷任皇帝，都實行均田制，按人口分田地，你說說這有何利弊?！?p> 這些日子來，元琦把田地、人口、賦稅、經(jīng)濟這些問題反反復(fù)復(fù)推敲了許多遍，現(xiàn)在被景成帝問起，不假思索便能回答。
“前朝除了開國之主，繼任的皇帝多好風(fēng)花雪月，無心朝政。自前朝曜慶十年起，便戰(zhàn)亂不休，田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至皇祖母統(tǒng)一南北，戰(zhàn)亂持續(xù)了一百四十余年。母皇登基時，正是百廢待興之際，大量無主的荒地亟需耕作。按丁均田，讓百姓迅速獲得耕地，安居勞作，恢復(fù)民生。景成三十年間，人口比泰初末年，幾乎翻了一倍，糧食產(chǎn)量翻了數(shù)倍，這幾年大范圍種植番邦作物，司農(nóng)司培育糧種，增長更快。人口快速增長，帶來的均田制弊端也很明顯，土地不夠?！?p> 景成帝將茶盞飲盡，點頭道：“不錯，這些年朝廷調(diào)整了數(shù)次授田政策，但自景成二十六年起，大部分州可用的授田還是出現(xiàn)了嚴重不足?！?p> “所以母皇派出了東行的船隊。”
“不論是大周，還是之前的歷朝歷代，多是重農(nóng)抑商。農(nóng)才是王朝的根本，商人不事生產(chǎn)，卻掌握了大量的財富，這對于政權(quán)的穩(wěn)定是極為不利的。如今的情況你現(xiàn)在看到了，東進的船隊帶來了大量的商機，無數(shù)的青壯女子棄耕從商，不論是跟著海船還是河船，收益都遠大于耕種?！?p> “但船隊不能停，商隊將貨物販賣至各地，帶回來的金銀也是極為可觀。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將這些金銀，惠于耕種的百姓。”
景成帝贊許道：“不錯。你有什么想法？”
元琦一手輕輕按在樹干上：“歷朝歷代對于商人的壓制，一從稅賦上，二從地位上。港口、碼頭、陸路關(guān)卡，加收費用，提高商人的稅賦，尤其是海船歸港的稅銀。同時提高船只使用的費用，進一步降低海船的利潤。風(fēng)險高，利潤低，能勸住很大一部分人。在地位上，既然已經(jīng)開了曲亦瑤和江桓的口子，將來還需要這些商人們遠行海外，帶來更多的利潤，這個口子只能嚴控，不能關(guān)閉，就像是吊在騾子面前的食物，看得見，吃不著。地位上沒有過多操作，只能從土地上來。有隨船的人家，三代之內(nèi)所有直系親屬，都不可授田，已授田產(chǎn)，要歸還朝廷?！?p> 景成帝睨她一眼：“這是否太嚴苛了些？有些窮苦人家，只能在水上討生活。此令一出，等于是斷了她們地上的念想?！?p> 元琦神色嚴肅：“的確是嚴苛了些，但朝廷的態(tài)度要表明。大周孕養(yǎng)的臣民，不是用來為了商隊的利益，平白損耗在開拓的路上的?！?p> 景成帝對她的話不置可否：“還有呢？”
“商人的賦稅，用于農(nóng)事，一方面降低農(nóng)戶的賦稅，另一方面，朝廷高價從農(nóng)戶手中收購多余的糧食，讓她們手中有余錢，又促進了商業(yè)的發(fā)展，最終還是以賦稅的形式，回到朝廷手中。
還有那些小工匠，商人的地位提升了，沒有利于她們的政令，她們便成了最底層了。從她們之中，選取手藝最精湛的，進入將作監(jiān)。另外，朝廷派人直接從這些工匠手中收購貨品，賣給朝廷還是賣給商人，她們心中自有定論，也是變相削弱商人。至于收購回來的貨品，不論運去金洲，還是運去西域，或是柔佛那邊，都是一大筆直接收入，豈不是比從商人手中收取賦稅來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