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夜深,宮中俱已落鎖熄燈,只有宮道旁一排宮燈,在秋風(fēng)中明滅不定。
元琦入了宮,領(lǐng)路的宮侍換成了青嵐,不免心中忐忑。走了一段,元琦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通向御書房的路。
“青嵐總管,這是去哪里?”
青嵐微微欠身:“回殿下的話,陛下在長樂宮。”
長樂宮是已故莊穆皇后的寢宮,莊穆皇后過逝后,除了景成帝,再無人可以踏足。
長樂宮沉重的大門被推開,青嵐停步在門前:“請殿下獨自入內(nèi),陛下在中庭等殿下。”
莊穆皇后雖然已經(jīng)故去十多年,但長樂宮日日有人清掃,時常修繕,與十多年前一般無二。月色并不明亮,庭院中宮燈都被點亮,煌煌燭火映照在景成帝身上,勾勒出幾分蒼老來。
“兒臣見過母皇?!?p> 景成帝指了指院中的石桌:“坐吧?!?p> 元琦這才看見,石桌上溫著一壺酒,幾樣小食。
景成帝在石桌另一邊落座,抬手為自己倒了杯酒,又為元琦面前的酒杯也滿了一杯。元琦忙離座起身,被景成帝虛虛按了回去。
“你已近而立之年,朕也快年過半百,母女之間還從未單獨喝過一次酒?!?p> 元琦隱約感覺到些什么,抑制不住的心跳幾乎要跳出胸腔。咽了咽干啞的喉嚨:“母皇日理萬機,兒臣不敢奢望。”
景成帝抬了抬酒杯:“那這第一杯酒,朕成全你的奢望。”
元琦忙捧起酒杯:“兒臣敬母皇。”
酒液入喉,不似宮廷御酒溫和綿柔,竟是熱辣的烈酒。一杯酒下去,元琦感覺渾身都熱了起來,心跳更是如擂鼓,重重撞擊在耳膜之中。
“貞君生你那年難產(chǎn),在產(chǎn)房里從天亮熬到天黑,終于拼著命把你生下來了,自己也撐不下去了。貞君生了多久,皇后就守了多久。醫(yī)官把你抱出來,交到皇后手中,你哭的可大聲了。你一出生就沒了生父,就養(yǎng)在皇后宮中。”
元琦雖然不知道景成帝為什么提起舊事,但還是接話道:“父后和太女姐姐對兒臣的恩情,兒臣一直銘記在心,不敢有片刻忘卻?!?p> 不料景成帝聲音陡然一冷:“這次東宮的案子,你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說說吧?!?p> 元琦悚然一驚,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過許多念頭,將自己最近做的事情細細想了一遍,除了聯(lián)合衛(wèi)舒圍了元瑾和元瑯的府邸,其余并沒有什么別的事情。
這件事終究還是惹了皇帝的忌諱?
見她不說話,景成帝聲音更冷:“怎么,是想不起來了,還是敢做不敢認(rèn)?要讓朕替你說?”
元琦咬咬牙,起身跪下:“兒臣擔(dān)心四妹六妹插手,會生出更多變故來,對太女姐姐不利。事急從權(quán),只能出此下策。”
“你插手就是對太女有利了?你敢說你對太女的位置,對朕的位置沒有一點想法?今天你敢讓衛(wèi)舒圍了老四老六的府邸,明天就敢圍了皇宮!還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這事原本就是大逆不道,元琦不敢多加辯解,只重重叩首:“母皇這一病,太女姐姐立即就遭了構(gòu)陷,事實證明,兒臣的擔(dān)憂沒錯。如果再重來一次,兒臣還是會讓衛(wèi)院正圍了四妹六妹的府邸,只有這樣才能對太女姐姐的傷害最小。兒臣的確肖想皇位,但也絕不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p> 心中深埋多年的想法,就這么明著說了出來,元琦在賭,賭景成帝今夜并不是為了私調(diào)府兵入城一事對她問罪責(zé)罰。
果然,景成帝目光頓時銳利起來:“你想要爭皇位,那你將太女置于何地?從古至今的廢太女,哪一個有好下場了?這就是你說的不傷害太女?”
元琦再叩首:“太女姐姐如果想要皇位,兒臣立即請旨隱居塞外,無詔不回京。即便太女姐姐無心政事,大周一朝也絕不會出現(xiàn)廢太女?!?p> “不廢太女,那你是想讓太女死了?”
“金洲的船隊已經(jīng)在返程的路上了。船隊傳回來的消息,金洲地廣人稀,氣候溫和,資源豐富。只要不與大周為敵,太女姐姐即便在金洲稱帝,兒臣也無半句怨言?!?p> 此話一出,景成帝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又繼續(xù)逼問道:“太女生于大周,長于大周,已過而立之年,卻讓她背井離鄉(xiāng),往千萬里之外去,你于心何忍?”
元琦并沒有妥協(xié):“金洲太遠,還有宋州,宋州以南還有柔佛蘇丹,還有淡馬錫,還有許多土地。無論太女姐姐看上了哪里,兒臣都能不惜代價拿下來給她,讓她繼續(xù)做尊貴的皇族,唯獨在大周境內(nèi),不行。”
一個太女的身份,足以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威脅到皇帝的權(quán)柄,也讓元琮淪為權(quán)力場上的棋子,無論哪一條,都是元琦不愿看見的。
景成帝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元琦說完這番話,換來了長久的沉默。
元琦靜靜跪在地上,垂首等待最后的審判。烏云不知何時被風(fēng)吹散,月色逐漸灑滿了庭院,將地面鋪滿了銀亮的顏色。
景成帝輕輕吐了口氣:“起來吧?!?p> 元琦緊繃的脊背這才放松下來,不覺間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里衣,秋風(fēng)拂過,帶著微微的寒意。
“金洲的船隊什么時候到?”
“兒臣收到的消息已經(jīng)是兩月前的了,預(yù)計是開春后到瑞蓮碼頭。船上帶了大量的金銀,要在宋州修整,希望母皇派兵護送?!?p> 宋州畢竟歸順大周不久,根基不深,折沖府也剛剛建起。上次攜帶的金銀已經(jīng)數(shù)量巨大,這次江、曲兩家有備而去,又有了上一次航行的經(jīng)驗,這次的成果只會更加客觀。
財帛動人心,穩(wěn)妥起見,從大周沿海調(diào)府兵前去護送,是最好的選擇。
“衛(wèi)舒都敢聽你的,調(diào)府兵進京,你自去和她說便是。”
“衛(wèi)院正也是擔(dān)憂太女姐姐的安危,她的忠心母皇自是知曉的。”
景成帝輕哼一聲:“朕稍后會讓青嵐擬旨的,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