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夜中青冥
再晚一天,地月系迎來除夕,李明都收到通知要去底層液泡室進行一次測驗,測驗單上寫了一些常規(guī)體檢項目,體檢后是對話問詢。他還沒遇過這樣的安排,但并不遲疑。
除夕夜里的第三前線要比往常安靜得多?;蛘呤谴汗?jié)來臨的關系,代人們的數(shù)量也大大減少了。李明都走在路上的時候,長廊、工廠還有食堂都空空蕩蕩。墻面上掛著的顯示器都在播放環(huán)月衛(wèi)星實時拍攝的地球。他在顯示器站了會兒,陪他前往的成政書在他身邊饒有興致地問他:
“你在地球上沒什么想念的人嗎?不向組織反應一下要省親嗎?你在這里也呆了好幾個月吧,什么地方都不外出,就對著那副天問的畫還有顯示器,不多出去走走嗎?”
李明都露出微笑,反問道:
“怎么,你很討厭這里?”
成政書是個年輕人。他撇嘴說:
“這里沒山?jīng)]水沒河的,全是些冷冰冰的鐵啊木啊,還有還有就是視頻,無限的視頻的模擬,是個討厭的地方?!?p> “那你一定是有想念的人咯?”
他不再看屏幕,而是往前走了。
反倒是成政書逆著他離開的目光看向了他剛才看過的顯示器。衛(wèi)星正拍攝到亞洲一半的輪廓,旁邊帶著白色云紋的蔚藍色的海洋。
“有是有……”
成政書遲疑了,他說:
“我老婆還在地上沉睡,她和我是一起冬眠的。我醒了,她還沒醒。我父母因為早期冬眠技術的缺憾,是二十一世紀最后兩年里的解封批的犧牲者,我也沒有什么想念的人。”
“我聽過這件事。”李明都在這個時代生活已久,多少也知道了這百年間歷史上發(fā)生過的許多大事,“一一二八破裂事件,因為那天解封的一批冬眠者都發(fā)生了細胞破裂的事情……節(jié)哀……”
成政書嘟囔著說:
“別,別,別,不要客氣。我們冬眠者都是要互幫互助的。對于我們冬眠者而言,我還沒聽說過誰的家庭能是完整的。技術撕裂了人,撕裂了一切過去習以為常的事情。”
地板被機器掃得不像有人居住的干干凈凈,走在上面的兩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落下的影子隨著光線的遠去而拉長,隨著光線的來到而瞬間縮短。
他繼續(xù)說道:
“我還記得,當時,是二零九幾年吧。那時,冬眠技術對人的身體情況有要求,年輕人的存活率很高。他們打出的廣告是……“穿越到未來”,對,穿越到未來,有許多獨生的年輕人被吸引了。沒過多久,這一技術遭到了限制的使用,社會上流行一種社論叫他們顧慮父母。我是不孝的,那時,我是義無反顧的,直到醒來才知道父母,想要再跟上我,沒幾年也選擇了冬眠……”
接著,成政書再沒說話,抬起了頭,眼睛像是在眺望極遙遠的地方。
李明都不清楚該說些什么,剛張開嘴唇,腦海里那些關于梔子的,關于石楠的,關于0234的,關于鋼星遺孤的,還有關于那遺留在歷史中的磐氏家族的形象又一一出現(xiàn)了。這些幻影構成了他所能看見的夜空。
再閃閃眼,父母的、秋陰的、時晴的,還有那些地球上的他在兒提時代或者青年時代所結交的那些朋友的影子也出現(xiàn)了,他們構成了他腳下的大地。
他不在地球,他在看不見地球的月背,也就這么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那時是二月六日晚八點,月球與太空都像往常一樣空曠寧靜。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有一臺飛船載著火環(huán)已經(jīng)遠離了谷神星,獨行于茫茫太空之中,向著地球前進。亞洲中部的樓蘭正在迎來農(nóng)歷一年中最后一天的六個小時,秋陰還在車上跟著麗水走,她還沒能到達老基地,但已經(jīng)望見了老基地的燈光。天上的光帆角度仍在變化,幽靈梭的部隊全面出動,在追擊一個異常運作的代人體,陸續(xù)匯總的情報到達軍區(qū),軍區(qū)的司令們只有很短的時間思考是否要進行危險的全域搜查。上百臺機蜂陸續(xù)飛過沙漠。四十六億年的寒風就從它們的前方吹來,飄展在瞭望塔上的旗幟,在拍打著旗桿。
半小時后,電梯下降到目標樓層。
成政書催促李明都出去。李明都站在原地搖晃了下,身體在輕盈的重力下些微地飛起了。
“怎么了?感到不舒服?”
成政書關切地問道。
“沒有?!?p> 他搖搖頭,走出電梯,就是液泡室所在的實驗室。實驗室旁邊是衛(wèi)生室。衛(wèi)生室只有一個代人值班為他進行了為期半個小時的全身照射檢查。成政書一方面是不能陪同機密實驗,一方面老組長好像叫了他,他便先行告退了。
于是偌大空間,只剩下李明都一個人和一臺機器。
實驗室里同樣只有一個代人,那代人帶著四個自動機器好像在打掃衛(wèi)生、整理材料。李明都見過幾次的龐然的柔性屏幕沒有啟動,是暗的,像是一片黑色的海,周圍沒有一點光線,只靠著門后的微光照明,好像置身于浩淼太空之中。
縱然在不常用燈光的代人群體中,這種情況也是少見的。
只等他走進后,一束束燈光才沿著墻壁的邊沿亮起,周圍頓時洞明,墻壁的白堊色像是雪刷過的大理石。而那唯一的代人立在墻壁間,像是一根柱子。
他的頭盔閃爍了下,上面沒有亮起任何一個點。他說:
“好久不見了,李先生,你還認得出我嗎?還是說我們要重新認識一下呢?”
說著,他笑了起來。
李明都認不出音容,但認得出言語。這段話,有個人已經(jīng)對他說了兩三遍了。
“醫(yī)生,你回來了?”
“不錯……我回到月背,之前出了趟遠門?!?p> 醫(yī)生輕描淡寫地說道。
李明都就繼續(xù)問:
“怎么這里沒什么人?!?p> “簡單的事情,太多人做只會拖累效率。我既然可以獨立處理此事,又何必勞煩他人呢?你說是不是呢,李先生?!?p> “也對。”
李明都不置可否,他的眼神仍在黯淡的屏幕上。屏幕的里面是液泡室,液泡室后就是他機器的身體。那種不能割舍的聯(lián)系讓他感到安心。
“何況,”醫(yī)生繼續(xù)說,“在我們的時代,盡管人人好像都沒怎么做事,但人人都很忙碌,最近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抽不出手來?!?p> 光照亮了李明都的身體,他的面龐一半是發(fā)絲遮蔽下的陰霾。他擺了擺手,說:
“不談這些了。檢查單上說是有一次問詢,問詢是關于什么的,要開始了嗎?”
“不急不急?!?p> 醫(yī)生走到了實驗室的角落。那里有臺多維打印機,打印機的激光掃在醫(yī)生的身上,接著物質噴流,完完整整地在他原來的衣服上堆出一套貼身的白色硬質太空服來。原來的衣服也是打印材料,可以輕易地被新衣服壓實與覆蓋。接著,新的激光則在太空服的表面上打印出了若干人體生存必須的零件,以及若干為了醒目的紋理。
他取出玻璃球罩戴在自己的腦袋上,然后頭盔降落,露出一雙女人的眼睛來:
“我不太喜歡在這里,要不要打印一身衣服,到上面去?你還沒到月球上走過吧?!?p> “這倒出奇了?!崩蠲鞫颊酒鹕韥恚呦蛄舜蛴C?!拔覜]什么興趣,不過檢查單里說明的時間是到十二點,這段時間是歸你的,怎么用隨你便?!?p> 說完,打印機已經(jīng)啟動。他看著醫(yī)生。醫(yī)生說:
“感謝你的配合,李先生?!?p> 打印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情。兩人沒有坐普通電梯,而是坐當初他們直降的特密電梯,一路升到了大廳。
大廳里依舊沒幾個人。醫(yī)生領著李明都乘上另一座電梯。那座電梯李明都也是熟悉的,壁上掛著顯示器,顯示器里在播報注意事項。目的地也是他來過的地方。
那便是第三基地的船港。船港里同樣沒有多少人。燈光明明白白地照耀,那些停在發(fā)射軌道上的太空船像是身在一場又亮又暗的灰色的雨里。穿過氣壓室,小小的人從站臺往前,在船只的中間走去,好像正在溜過那些神話里沉睡的巨人的身旁。
“月背安靜得很?!?p> 醫(yī)生邊走邊說:
“你的機器人生告訴你在木星與木星的衛(wèi)星間存在完全的或不完全的潮汐鎖定的關系。在地球和月球間也存在這樣的關系。這種潮汐鎖定使得在地球上只能看見月球的一面,而永遠看不見月球的另一邊。另一方面,月背是永遠看不見地球的。因此,旅游業(yè)在月球的正面非常發(fā)達,月球的背面除了科研的工業(yè)的探索的事業(yè)便無人問津了?!?p> 兩個戴著玻璃球罩跳躍著,來到船港的外層,沿著小道走向邊緣的站口,在臨著月背群山的一瞬,整條寬闊的銀河便流進了他們的眼前。明亮的群星掛在黑暗的天幕上,白堊色的山麓在群星的底下向著地平線蔓延,書寫著月背上的萬物數(shù)十億年來孤獨的歷史。
這里是曼德爾施塔姆環(huán)形山的邊緣。陰森的群山在看不見地球的地方長久地佇立,像是一群死去的巨人的身軀,而那月球成千上萬次被宇宙星體轟擊過的環(huán)形的坑便是他們碎裂的胸膛。
兩人站在其中一個巨人的肩膀上,仰望著無邊的星宇,他們的前方是一片廣袤而蠻荒的皚皚土地。面對陡峭的山坡,李明都沒有貿(mào)然向前,而醫(yī)生毫不畏懼地前傾,然后抬起了腳。
“你要干什么?”
李明都詫異地撇眼,這人已經(jīng)在低重力的環(huán)境下向著天空躍起。太空服上的輔助運動裝置閃著微光,給空中的飛人提供了動力。醫(yī)生便像舞蹈家般輕盈地轉過身來,回望李明都還有李明都身后逐漸寬敞起來的鋼鐵之墻。李明都呆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只看到他一個人落在數(shù)百米往下的山麓上,變得遙遠。
他罕見地笑了起來。
“還不跟過來嗎?李先生,你在各種環(huán)境下的活動經(jīng)驗應該比我豐富吧?!?p> 李明都不聲不吭,不定型輔助了他的肌肉,拒絕了低重力環(huán)境下不受控的滑翔,絕不讓自身輕盈地飛起。就這樣,一搖一擺,像只笨拙的大熊拾級而下,雙足在山麓上留下了一連串堅實的腳印。
醫(yī)生收斂了笑容,說:
“這比跳躍難得多?!?p> 這時,李明都已走到了他的身旁。盡管太陽看不見,但可能就在邊緣,周圍的群山閃著潔白的像是沙子般的粗糙的明亮。李明都不禁想象這時月球正懸在地球的上空,并在地球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快點進入正題吧。”他心煩意亂地說,“我想早點休息了?!?p> 醫(yī)生又笑了起來,玻璃罩里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毫不畏懼地繼續(xù)向前跨了一大步,然后抬腳縱身,勇敢地飛起,在黑暗的夜幕里宛若流星般滑去,直到數(shù)百米開外,他在山麓的一角往上擺了擺手,說:
“別著急,跟上我?!?p> 李明都一步步向下走,醫(yī)生站在前方一塊石頭邊上說:
“其實今天沒什么特別的,就是聊天,我想問詢的就是你過去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從這里開始問吧,李先生,過去的人是怎么看待你的時空的歷史的穿越的?”
“這還能怎么看待?”
等他走近了,醫(yī)生復往前走去,說:
“就是認為它的原理是什么樣的?我這里的資料有些欠缺,已經(jīng)找不太到了。但我在十幾年前曾找到過一些過去的記載,說是過去的人好像是認為這是一條單行道,我們的世界是從過去發(fā)展而來,也會流向預定的未來?他們也因此,對靠近臨近歷史,比如最近幾千年的歷史之旅格外緊張,認為這種歷史之旅必定會帶來難以想象的后果?!?p> 李明都回想了時晴和秋陰的說法,只道:
“這是其中一種猜測吧,他們也有過一些狂想,我記不得了?!?p> 在他們的身后,第三前線露出地表的機場正向他們的方向發(fā)射電波。機場往上是環(huán)形山的頂端。在那里有著月背最大的射電望遠鏡,龐大的天線直指太空不可見的深處,向著遙遠的天狼星。
“哦……”
醫(yī)生說:
“那是我小瞧過去的人了?!?p> “難道他們的想法是錯的嗎?”
“說不上正確與對錯,他們判斷不了,我們只比他們多上兩段經(jīng)歷,仍然判斷不了?!?p> 地平線的邊緣在那時格外明亮,但因為沒有大氣的散射,因此天空仍舊沒有一點光,所有的星星都足以照亮穹蒼,太空就像是黑色的幕布直接蓋在了雪白大地的上方。兩個白色的人站在無邊無際曠野上,好像伸手就能觸摸到繁星。
醫(yī)生走得更遠了。他在遠處用更高的聲音說:
“不過從現(xiàn)在的目光來看,你、作為一個時空穿越者的經(jīng)歷可能比我們原先想象的還要有更多的啟發(fā)。”
李明都調整了打印太空服的無線電收聽模塊,把他的音量關小了:
“什么樣的啟發(fā)?”
“譬如說……你還記得你的第三次穿越經(jīng)歷中,你說到你從鏡子里面看到了無數(shù)的地球,和無數(shù)的自己嗎?那些自己,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其他人,總之高矮胖瘦、職業(yè)人生、年齡階段、精神面貌都各不相同,而那些地球就更古怪了,它們倒映在可能是無上明星雛形的黑色長方體之中。而那黑色長方體在照射地球的瞬間,它的表面內(nèi)部那些晶格,按照你當初的敘述,就一一折射了無限的星球的樣子。李先生,你的敘述非常有趣。你說它們是五彩繽紛的。”
“是有這么回事,里面有綠色的地球,也有藍色的地球,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還有黑色的?!?p> “過去的人是怎么猜測的?”
“他們沒給我關于這件事情的解釋,或者有,但我想不太起來了?!?p> “這個,我倒知道?!?p> 醫(yī)生在環(huán)形山的山腳停下了腳步,回瞰來處。李明都覺得他沒有在看他,而是在看第三基地的射電望遠鏡。
“他們認為那是對平行世界的映射。不同顏色的地球,人們做出了不同的解釋。”
“但聞其詳?!?p> 兩個人繼續(xù)一前一后慢慢地走。走在前面的人仰著頭道:
“譬如紫色,紫色是從生物學出發(fā)得出的結論。因為生物學很早就認為在遠古的時代所存在的一種古菌,會吸收太陽光中的綠色而反射紫色。當這種古菌覆蓋地球表面的時候,地球便是紫色的。白色就更簡單了,雪球地球就是白色的。藍色是海洋,綠色是植物的……這些都是很明了的。”
走在后面的人停在了又一座山腳下。這座環(huán)形山叫做曼氏二號,醫(yī)生已向這座環(huán)形山跳上了第一步。李明都卻步,正色道:
“我們該回去了。醫(yī)生,這里已經(jīng)很遠了,也很晚了。”
誰知醫(yī)生搖了搖頭,他示意李明都的身后。李明都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來。那是第三前線的位置。第三前線的船港已經(jīng)大開。數(shù)十架太空船正在沿著軌道陸續(xù)出港。他們出港的時候,就像是向著天空發(fā)起的飛機。一架架太空船越過了群山的藩籬,沿著彎曲的軌道行在空中,好似一顆顆彼此相隨的流星。
而在半山腰上,一輛太空車正急急而行,追著他們走來。車子的腳下?lián)P起了些許的月塵。車頭的天線向他們發(fā)出了搜索信號的訊息。
醫(yī)生說:
“車里有衛(wèi)生間,也有食物和應急救援裝置。李先生,不用著急,我們一起來登這座山吧。我一度很喜歡登山。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覺得完全虛擬能帶給我一切體驗,但后來才知道,只要我知道這是虛擬的,那么就終究隔了一層,我無法沉浸其中。有時候,我經(jīng)常在想,要是我不知道這一切是虛擬的該多好?!?p> 山上崎嶇,醫(yī)生一躍而起,也只能略爬十數(shù)米。微不可見的月塵漂浮在空中,崎嶇的地貌反射了不知何處來的陽光,于是也顯得光潔。
李明都挑了挑眉,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跟上,并問道:
“那他們的猜測是錯誤的嗎?”
“我從不說這是錯誤的。我只說,現(xiàn)在,我們可能有了更驚人的發(fā)現(xiàn)?!?p> 從高處一步步跳下,和從低處攀登仍是不大一樣的。在月球上,攀登一座荒蕪的山依舊是件累事。兩個人玻璃球罩下,從裝置中釋放出的氧氣正被大口大口呼吸,呼出的氣體在玻璃球罩的內(nèi)側化作白霧。
李明都被挑起了一些興致。他問:
“直說無妨?!?p> “這個說來可難了,因為它不是我們現(xiàn)實中能接觸到的東西,就隔了一層。我們是在想,或許你所見到的世界不止是‘平行世界’或者‘過去未來’,又或者‘平行世界’與‘我們的世界’的聯(lián)系并不是一些人在常識中想象的像是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那樣?!?p> “我明白了,你是想說時空的結構,是嗎?時晴經(jīng)常談起這個話題?!崩蠲鞫荚俚巧蠋撞?,便與醫(yī)生一起在半山腰上歇了會兒。站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第三前線露出地表的輪廓。它埋在曼氏一號環(huán)形山中,好像依山而建的圓頂?shù)拇蠼烫?。比起往常多得多的飛船一架架地從這里發(fā)出。
人們聽不見聲音,只能感受大地的震動。
“是的。這是一個永恒的謎題?!彼洁斓?,“人類的大腦是為了適應我們所知的環(huán)境而生的,它很難直觀地想象時空真正的結構。因此,人們總是趨向于將它們理解為我們從一個地方旅行到另一個地方,好像世界與世界是兩塊大陸,中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海。但其實……海是不存在的。因為一切都在時空中,那么海也只是其他的陸地,不存在任何不是陸地的東西。而這兩塊相隔的大陸,它可能是不僅是相連的,更可能是交疊在一起的?!?p> “這是什么意思?醫(yī)生。”李明都皺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它們是重疊的。”
他們繼續(xù)往上走了。
“差不多?!?p> “什么樣子的重疊呢?我不太理解?!?p> 他說:
“就像是過去和未來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時間點的那樣的重疊吧。我以為你應該能夠輕易地理解這個概念?!?p> 李明都搖了搖頭:
“我看重實際,在我的眼前,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現(xiàn)狀。”
“真的沒有見過嗎?”
“什么意思?”
月球車跟上了人們的步伐。他們衣服里攜帶的制氧模塊還能維持很久,不過出于安全的考慮,他們?nèi)匀蛔隽烁鼡Q。
那時,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但太陽好像已經(jīng)升得更高了,天空仍然是黑色的幕布,但山頂正閃耀著明亮的雪白的光。
“沒有見過,只是受限于宏觀的思維,而人們也總是把意識神圣化罷了。但如果把一切還原到物質的范疇,把什么大腦切開來,重新變成一大堆粒子原子,我們會發(fā)現(xiàn)物質的所有運動狀態(tài),在我們的宇宙中都是存在的,都是同時在出現(xiàn)的。無非就是自旋,互相之間的距離,它參與什么作用,參與電磁作用就是有電荷,參與強互作用便是色荷,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它的質量和能量。從這個角度上,所有粒子都很相似,只要是一種類型的,它們彼此之間都可以稱作自己的過去未來,是不是?”
“這……不對?!崩蠲鞫及欀碱^說,“這些粒子畢竟不是同一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說兩個東西本質一致,但狀態(tài)不同,就基本接近于過去未來同時出現(xiàn)的狀態(tài)。但難道一個人可以說他的父親是他的未來,他的兒子是他的過去嗎?只因為他們非常相似?”
“相似……?李先生,你誤解了相似的意思?!贬t(yī)生輕盈地笑了,“兒子和父親的基因可以測出不同。他們非常宏觀,他們的不同差距很大。但對于微觀,這種不同是……不存在的!能量是一份一份傳遞,存在一個單位,因此,從能量,人類無法做出區(qū)分。除了空間位置,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決定一個粒子與另一個粒子的不同。盡管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許多種基本粒子,暫且還不像古早的舊唯物理論指導的那樣只存在一種純粹物質,但基本粒子們確實是有數(shù)的,它們有無窮個分體。稍微宏觀一點的原子或者更大的分子,也差不多,由若干個基本粒子組成的小體系。一份氧氣和另一份氧氣,一份純水和另一份純水也說不上有什么不同。直到水里生出更復雜的細胞,細胞組成更復雜的人體,變成宏觀生物的這一邊,兒子與父親非常不同。那么到底相同與不同的界限在哪里呢?我們在石灘上放上一粒沙,你說這不是沙灘,那要多少粒沙子它才是沙灘呢?”
“這是質變量變的原理吧。”
“是的?!?p> 醫(yī)生說:
“但你的反駁其實不在于質變量變。因為你的反駁究其本質是在說決定過去與未來的是物質的發(fā)展,乃是物質的一種相對狀態(tài)。在發(fā)展的觀念中,未來和過去永遠不能同時出現(xiàn),不是簡單的時間一去不復返,而是因為物質在一個時間只能存在一種狀態(tài)。兩個物質就是兩個物質,永遠不要詭辯成一種物質,它們永遠不能互成過去未來,是不是?否則哪怕我把你和三億年后的風信放在一起,你也可以說你們是不同的個體,不是嗎?畢竟你們沒有共享同一種思維,基因也是不同的,只不過記憶……記憶驚人巧合地重疊了一塊,但誰知道是誰夢見了誰呢?”
李明都思考過后,點了點頭,他認真嚴肅地說:
“你講得對。我是那么想的。”
“也就是說,除非物質在同時表征出兩種狀態(tài),才能稱得上是互成過去未來的……這就好像讓一個圓同時是方,讓一個成人同時還能變成小孩,讓一只貓……既死又活一樣不可思議了。但對于真正的世界而言,這真的是不可思議的嗎?”
“既死又活的貓……我知道了,這很有意思?!?p> 他們再往上爬一會兒,便已經(jīng)極其接近山頂。時間已到了午夜最后的一刻。對地球的歷法而言,除夕已經(jīng)過去,新年已然到來。
醫(yī)生在這時靠在石頭上歇了會兒。李明都等待片刻,兩個人便在漫漫的黑夜中繼續(xù)向上走。
醫(yī)生說: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們退到這一步,在微觀世界中仍然是可以找到證據(jù)的。二十世紀的一個著名的思維實驗,薛定諤的貓,就是這樣的存在。在早期的理論發(fā)展中,還有很多人認為那只貓其實是固定一種狀態(tài)的,只是觀測者不知道,以為既死又活。但后期的量子理論更傾向于那就是種疊加態(tài),就是同時存在的概率波。粒子的位置、能量與速度都是不確定的狀態(tài)。佐證了這一現(xiàn)象的便是楊氏雙縫實驗。
“在這個實驗中,人們?nèi)绻压馐丈湓谝粭l狹縫里,那么光通過狹縫,在探照屏上會出現(xiàn)對應這條狹縫尺寸的一條光紋。李先生,你猜猜,如果把狹縫變成兩條,讓光通過兩條彼此平行的狹縫,照射到探照屏上,人們會看到什么呢?”
“……我們的時代,在高中物理里學過這個,屏幕上會出現(xiàn)……”
“一系列明亮條紋與暗淡條紋的圖樣?!?p> 兩個人的聲音在無線電波中重疊了一起。不知何來的陽光照耀在他們的頭頂,兩個玻璃球罩都亮得發(fā)白。
醫(yī)生強壓著激動說道:
“而不是兩個單縫的圖樣,就好像光走過了所有可能的路徑,然后彼此重疊,按照概率,形成了一系列一切可能的紋理。后來,新的科學家把一束光的強度大大降低,簡化成一個光子接一個光子地通過狹縫……你猜猜看,能不能出現(xiàn)干涉圖樣呢?”
“我記得……老師說依舊可以出現(xiàn)?!?p> “是的,李先生,依舊可以出現(xiàn)……這就好像光子的過去、未來、其他的狀態(tài)與可能其實全部包含于光子的內(nèi)部,只在它通過狹縫的瞬間,瞬間全部展現(xiàn)了出來,使得屏幕上同時出現(xiàn)光子向左走的情形,也出現(xiàn)了光子向右走的情形,只在被觀測到的瞬間,全部的一切才會紛紛消失。過去、未來甚至是其他可能的情形居然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塊探照屏上,如果把它換成人,就好像人同時是年輕的與年老的。你說這是不是非常不可思議?”
李明都剛想要回答不可思議,但醫(yī)生卻否認了:
“不,但不是的,這不是不可思議,因為它廣泛地存在,存在于我們的體內(nèi),也存在于我們的體外,存在于這個物質宇宙中的每一個地方……所謂的不可思議只是人們只能看見眼前的現(xiàn)實?!?p> 他有條不紊地說道:
“實驗比人的眼睛可靠得多。在比你出生之前,李先生,在二零零三年,人們做實驗,使碳六十這么大的分子也出現(xiàn)了雙縫干涉,二零一三年,由八百一十個原子組成的分子量超過一萬的有機大分子也出現(xiàn)了雙縫干涉。二零一九年,短桿菌肽,一種十五個氨基酸長度的天然有機物,已經(jīng)算是宏觀的物質,作為生物大分子,也同樣在實驗中出現(xiàn)了干涉。李先生你說,這些都是不可思議的,不該出現(xiàn)在我們宇宙中的現(xiàn)象嗎?不,不是,它才是物質廣泛存在的真實的狀態(tài),而我們原先所認知的宏觀的世界是統(tǒng)計學的結果,反而是……”
醫(yī)生停步,沉靜地說道:
“虛假,但也不是完全虛假的?!?p> 這時,他們已經(jīng)一起爬到了山頂。李明都不甚關心醫(yī)生理論的研究,他站定在環(huán)形山山頂?shù)倪吘墸砗罂词撬麄儎偛乓宦纷呱蟻淼穆?,而往身前投去目光便是一個不知幾億幾十億年前月球留下的深淵。
它是曼氏二號環(huán)形坑。一百年前,李明都生活的時代里,第三次登上月球的隊伍在這環(huán)形坑里留下了虞國的旗幟。
太空中沒有風,但也沒有其他的力量讓旗幟落下。于是紅色的旗幟就這樣一直在這荒蕪的世界里飄揚。
“由此,時空旅行者,李先生,我一直有著這樣兩種想法。第一,物質預含著每一種它的可能性。第二,物質中并不存在純粹的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其實都是物質在真實世界的事實。只是在我們的世界里,我們的眼睛看不到那些事實,只有借助儀器,儀器才能看到真正的世界?!?p> 說到這里的醫(yī)生打了個哆嗦,腦海里浮現(xiàn)起他在土星見到的景象,不自覺地咧開了自己的嘴角。
李明都俯瞰著坑里的旗幟,那是他生活的年代里虞國最大的壯舉。他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有朝一日會以這種狀態(tài)與之見面。他說:
“醫(yī)生,你的說法很奧妙。”
“我受到過許多人的影響,這些話也是我在別人的影響下想出來的,但我從未和別人說過我有過這樣的想法?!?p> “那,為什么現(xiàn)在講出來了呢?”李明都往遠離環(huán)形坑的方向走了幾步,他順著醫(yī)生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月球群山疊嶂的背后,那被黑色的天幕所壓住的月球的地平線。
但黑色的地平線,不知怎的,要比往常亮得多。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要說出來,李先生,或許是因為你可能是唯一能證實我想法的人吧,也或許是因為現(xiàn)在的我感到萬分激動吧?!?p> “因為許多事情,哪怕我已經(jīng)有了一千種、一萬種理論的支持,但只要不親眼再看一次,我仍然不敢相信,也不能理解?!?p> 李明都靜靜地聆聽,不定型緊緊地纏在他的身上。他也仰著頭,凝視著月球的天宇。反倒是醫(yī)生側過了頭,望著李明都。玻璃球罩下鋼鐵的頭盔打開了眼罩,露出頭盔的眸子里倒映著數(shù)不清的明月。
他莊嚴萬分地問詢道:
“李先生,你相信,你在二十億年前的晶體中見到的所有的你,還有你在太空晶體折射中見到的所有的地球星球都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嗎?就像,就像……”
一束光透過了兩條并行狹縫,出現(xiàn)了一連串明暗相間的紋理。
原本并不可能發(fā)生在有限世界的現(xiàn)象,因為另一些東西,變成了可能。
“從理性的角度思考,我們或許不應該嘗試接觸的。”
太陽正在上升,但陽光卻并不刺眼。衛(wèi)星與太空船一起圍繞著月球,在空中像是一面面鏡子,它們鏡子般的表面反射著綠色的像是地球大陸塊的紋理,粉紅色的像是木星氣旋般的帶子。
李明都在異樣中挺直了自己的身體,眼瞧著無邊無際的光線像是在大氣中一樣發(fā)生漫無邊際的反射。整個月球的夜空不知何時已變成魚肚白一片,猶如地球的黎明之際那莊嚴的曙光。仿佛天地正要開辟之前。然后一瞬,翠綠色的閃光擦亮整個乳白的夜空,綺麗的彩霞追著綠閃光布滿月背的半天。天地正要放晴,一團紫色的,一團橙色的,一團雪白的,一團發(fā)黑的,一個又一個月球,一個又一個地球,在一剎那間,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整個他們所處的世界頓時光怪陸離,好像正處于珠光寶色的珍庫中,周圍到處是繽紛美麗的色彩。
朝陽灑遍了灰白山麓上的第三前線。船港的墻壁上倒映著一層奇異的金綠。無數(shù)各不相同的星球從未知的深淵中次第升起,讓天呀,地呀,建筑呀,星星呀,人呀全部打成一片,再沒有一片完整的色彩。整個月球都籠罩在無限星星的陰影與線條下,黑暗的太空竟像是黎明。
“歷書……過去、未來,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在發(fā)生的。”
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激動,李明都的心臟不停地跳動著。他看到他的頭頂有著一顆龐大的綠色星球。這顆星球是那么的近,以致于他好像不是在仰望,反倒是在大氣中墜落一樣。只要好一會兒,他就會掉落在高山的頂上。
他在來自成千上萬個星球光怪陸離的明亮中大聲問道:
“這就是你們在土星發(fā)現(xiàn)的……還有你們奔赴木星、小行星帶所一定要知道的嗎?這是歷書、這是晶體所帶來的嗎?”
“是的,是的……”
醫(yī)生喃喃道。
從第三前線起飛的太空船航行在其他星球的大氣中,撞上了來自其他可能性的鳥兒。地球上的冬眠老人們一個個地走出房門,詫異地望向絢爛的天空。月球車跟上了醫(yī)生和李明都,靠在他們身邊,在車頭天線的邊上插了一根紅旗。風吹了過來,旗幟橫在空中,在大地的隆隆震動中拍打著車身。
“而對于人類而言,過去的一切都已經(jīng)變成了謊言?!?p> 醫(yī)生伸起手,觸摸了從另一顆橫在空中的地球反射來的陽光。陽光在玻璃球罩上折射出了十多個星球還有它們的星環(huán)的模樣。
他仰著頭,難抑狂熱地說道:
“現(xiàn)在一切,全部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