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女官軼事（四）
姜桃回到儀靈殿時(shí)，冬雪微笑著迎上前來。
“冬雪姐姐。”姜桃心虛得遞了遞手中吃食。
冬雪很自然得接過，溫柔笑道，“公主讓我去尋你，知道你正忙著，特意在此處等你。”
姜桃眨眨眼睛，眼淚忽得差點(diǎn)落下來。
她想起了北霜，也想起了南晴。
從前不當(dāng)值的時(shí)候她也總是跑動跑西，也總是北霜奉公主之名來捉她，后來是南晴……再后來，只剩下冬雪一人而已。
冬雪沉靜得笑道，“這些東西我?guī)湍隳萌シ坷铮热グ菀姽髁T。”說罷，轉(zhuǎn)身。
姜桃聞言，輕拽住冬雪的衣袖，片刻悶聲道，“冬雪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冬雪回身，愣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眉眼彎彎，“我無事，咱們宮里的姜半仙，這是怎么了？”
姜桃被她這稱呼一逗，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下可好了，終于笑了，剛才我還以為你快要哭鼻子了呢！去罷?！倍├鸾业氖?，拍了拍。
姜桃點(diǎn)點(diǎn)頭，目送冬雪的身影沿著回廊越走越遠(yuǎn)。
別了冬雪，姜桃徑自走去到姬燚的寢宮。
姬燚剛沐浴完，處理了一日宮內(nèi)財(cái)務(wù)，此刻感覺自己渾身都輕松許多。她伸開雙臂，侍人忙幫她披上寢衣。而后她坐在妝臺前，大約是有些困了，此時(shí)半闔著眼，侍人又幫她將長發(fā)梳順。沒了那雙通透尖銳的眼，這張臉看起來柔和親善許多。那雙眼太尖銳了，睜開的時(shí)候總仿佛能看透人心。
“公主，姜桃來遲，還請見諒?！?p> 姬燚睜開眼，對銅鏡中的姜桃笑了笑，“不晚?！?p> 姜桃見姬燚遲遲不開口，猶豫了一會兒，道，“公主夜間尋我，可有事？”
姬燚笑道，“怎么了，本宮倒不能找你了？”
姜桃忙搖搖頭，笑道，“不是。”
姜桃自然不是這個(gè)意思，她跟在姬燚身邊已七八年了，知道姬燚凡事是比他人想在前頭的人，今夜季梁之言她并非是不觸動的，她只是不知公主是怎么看的，更不知公主是怎么打算的，而自己又能幫上些什么。
思付間，姬燚道，“今日司馬為了你，特意來尋本宮……”她停在這里，細(xì)觀姜桃的神色。
姜桃聽罷，頓時(shí)耳朵尖紅了，但很快被她掩下去，“公主……”
她不知道季梁這家伙會對公主說些什么，他一向是膽大妄為肆意跋扈的，她不知道他會對公主說些什么？她既期待又煩惱得想著。
“你替本宮卜一卦。”姬燚忽然說道。
“好?！苯衣勓裕瑥男渲腥〕鏊慊I，然后才道，“公主所問何事？”
“但算前程。”
姜桃以案為盤，將算籌陸續(xù)鋪開，幾番輪換之后將一支算籌收在掌心，“公主，這是旅卦。旅卦曰，山中有火燒而不止，途中行人急于趕路為旅?！?p> 姬燚見了旅卦，目光一亮，“此卦何解？”
“回稟公主，旅卦說的是行旅之人，居無定處。”姜桃看了姬燚一眼，走到了李述身邊，在她面前攤開手掌，“得此卦者，小望可成，宏愿難求。”
姬燚看著算籌，接著姜桃方才的那句話，點(diǎn)頭笑道，“果然有趣，有理，又應(yīng)景?！?p> 哥哥初回隨國，自己此行的初衷實(shí)已達(dá)成。剩下來的路既阻且長，不管對她、還是哥哥、以及燕王，未來如何并非是人力可能強(qiáng)求的。尤其是對她，人在異鄉(xiāng)，身在宮中，事多飄搖，也只好一步一個(gè)腳印，堅(jiān)守本心而已。
她抬眼看著姜桃，笑道，“據(jù)本宮所知，司馬曾屢次舍命救你。他臨行前又特意來囑我，照看于你。以他之為人，這份心意，算是破天荒的了。你如何作想？”
姜桃偏過頭去，眼眸中盈盈波光漸滿，半晌后低低道，“公主，對大人我并無所想?！?p> 姬燚鳳眼微微上挑，淡淡道，“若你無意于他，本宮倒是有個(gè)主意。南凌前日來信說，哥哥說服父侯派來使團(tuán)，已從大隨啟程。此行他和吳仲一為和談而來，履行哥哥當(dāng)日與陛下定的約定；二為馳援而來，哥哥擔(dān)心這段時(shí)日燕都恐生事變。本宮命南凌帶你回大隨，就以護(hù)送南晴靈柩回鄉(xiāng)為名，如何？”
姜桃忙跪下，急道，“公主，我不愿回去，還請您收回成命。”
姬燚面上漸漸浮起笑意，道，“哦？為何不回，回家與姐姐一家團(tuán)聚難道不好嗎？”
姜桃搖了搖頭，下意識就要攥緊手掌，抬眼看向姬燚，哽咽道，“若非公主，姐姐和我恐已不再人間。既然有幸陪公主前來，且有禍亂在即，使命未盡，怎可言去？”
姬燚慢慢站起，輕步走到姜桃面前，攙扶她起身，輕聲一嘆，“小桃，這么多年，本宮總想著，你一心一意為我，如何能還你一個(gè)因果。你是閑云野鶴一般的性子，本宮不愿將你困在這深宮之中?，F(xiàn)如今，你又為何，不肯全了我的心愿？”
姜桃眼簾低垂，輕聲道，“當(dāng)年我和姐姐在鐵蹄之下失去一切，所以明白有些東西看似是自己的，實(shí)則從來也都不是自己的。”
姜桃緩緩抬眼，又道，“我走的時(shí)候，曾答應(yīng)姐姐，從今以后只做符合自己心愿之事。陪著公主，姜桃心甘情愿，還望公主成全?！?p> 咫尺之間，姬燚黝黑的眼看著姜桃，吐出一口細(xì)悠的長氣，淡淡一笑，“如此，本宮會安排冬雪回程?！?p> 權(quán)力與財(cái)富是這世上極寶貴的東西，但是并不是屬于任何人的東西。
如若為其所累，反而受其所害。
很少有人能真正明白這個(gè)道理。
當(dāng)日父侯在驛站步步緊逼，令她退無可退。為了隨國權(quán)勢和尊盤，將她徹底犧牲。
對父侯而言，權(quán)力永遠(yuǎn)勝過一切。
她也一直在追尋它們，為了哥哥、為了父侯、為了故國，但她并不會為它們所奴役。
姬燚看到姜桃的神情，瞬間與她心意相通，相視而笑。
姜桃一直是姜桃，天性純良，這些年，走過這些路，從未改變。
這一番話題雖然沉重，仿佛像有某種穿透力，將她兩人的命運(yùn)緊緊連接在一起。
良久，姬燚方又望向她，笑起來，“這位司馬大人，依本宮看，對你是放在心尖上疼著的。你是個(gè)明白人，怎么就看不清他的心意？”姬燚也是老成之人，早看出季梁與姜桃之間有些不對勁。
姜桃面上一紅，低下頭去，半晌方垂首搖頭，“我倒不是不知大人的心意，只是他一番盛情好心，我一介旅人卻無以為報(bào)。我與他的事情，公主以后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p> 姬燚聞言，合住姜桃的雙手，望向她的眼神頗為不舍。
她愿意讓她繼續(xù)留在她身邊，只要她愿意的話。
但她也有她最柔弱的內(nèi)里，害怕被愛，不敢走出自己的天地。
她何嘗不需要自己的相陪？
姬燚充滿憐惜道，“此刻不愿歸去，本宮亦不會再勉強(qiáng)你。你還年輕，感情之事可來日方長，也不必過于煩憂。男人讓他等上一等并無妨，只是即來則安，你切不可妄自菲薄。我們雖居于異鄉(xiāng)，卻不可心生漂泊之感，在這深宮之中未嘗不能有一番作為。本宮會替你留著這個(gè)機(jī)會，待有朝一日你想明白了，便告訴我。”
良久，姜桃忽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