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壽宴鬧事(八)
春日里花木叢發(fā)、生長旺盛。一切一旦過了反復無常的節(jié)點,似乎都生機勃勃、肆無忌憚得往初夏里奔去。
京城中這幾日百姓議論得是兩件轟動的大事,街頭巷尾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件是大公子七日之后的壽宴,燕王欽賜請柬,朝中文武百官莫不以收到當日崇德殿之邀為榮。更有傳言說燕王有意將在那一晚立儲!意思是,大燕即將迎來開國之后的第一位皇儲。
二是司徒大人尋回了十年前的原配和嫡子,不但以八抬大轎將二人迎入府中,還向圣上請旨賜平妻的名分!這是前朝的余孽啊,淮南王一怒之下帶著一干軍醫(yī)搬回了王府,傳聞當日便氣病了。
雨水驟降,夜間忽停。
不遠處的山坳旁,幾匹馬噴著響鼻,輕輕刨著土地,沒有栓繩,卻并不亂跑。
百步之外,亂石叢生間,一簇火堆漸熄。
英歡獨坐在石頭之上,英氣的眉目已沾上了一層風露。
對面幾個人擠在火堆旁,正在烤著馕,都是她的親軍。
她將劍豎在地上,從懷里摸出一只酒袋,擰開灌了一口,似乎想借此驅(qū)散侵襲到身上的倒夜寒。
這也是她在南疆養(yǎng)成的習慣,南地險惡,她初到那日就不提防中了瘴氣,幸虧軍醫(yī)及時救治,還為她特意配制了這藥酒。一開始她喝不慣,喝得久了而今也離不開,跟人相處是一樣的道理。
蘇衍向她往南疆密送了一封家書,告訴她,為嫡妻求一個平妻身份,其他一切可照舊,如有意見可當面陳情。
她當然有意見!他憑什么擅作主張!枯坐一夜,也不顧顧豐的反對,只帶一隊親兵奪了馬赴京當面說個明白。這些年夫妻兩地相對,一為自己多年的夙愿達成,二為聯(lián)絡與淮南王府的關系。她是他唯一的妻子,其他便真的什么也沒有了。除此之外,他們二人之間,究竟還剩下些什么?連逢年過節(jié)都沒有薄禮相贈,豈非比在朝為官的同僚還要淡???只是她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快。一夜之間,連這唯一的也要拿去嗎?做夫妻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是自己無能了!她苦笑著又咽了口酒,茫然又憤恨得想,沒有什么可以繼續(xù)的了。
她抹了抹嘴角,沉聲道,“趕緊吃完,咱們連夜入京?!?p> 半生心儀,究竟錯付!
只是這頭既由她所開,這結(jié)束,也因由她所來。
隔日蘇衍下了朝會,聽侍人說愛子水土不服,不停轎得依原路趕回府。
這可算是破天荒的了,以往休沐的日子司徒大人都用來處理公務,從沒有這樣趕著時辰歸家的道理,足已見對原配和嫡子是疼愛到骨頭里去了。
轉(zhuǎn)眼到司徒府門前,一陣又急又快的馬蹄聲在側(cè),不期然間,轎外有個清脆女聲輕喝了一句“留步”。
蘇衍聞見聲音,親命人停了轎,走出來。
眼前馬影一閃,一柄長劍徑自疾刺向前。
蘇衍不避不讓,手腕朝上一翻,抬起手臂精準地一擋,劍卻在離護腕一寸之處陡然收了回去。他抬目望去,只見駿馬高抬前蹄嘶鳴不已,而馬上坐著的正是英歡。
一身暗紅勁衣,袖口扎入鐵護腕中,春光傾瀉,凌厲的眉尾為她平添三分英氣。
她看了眼蘇衍的官服,然后將長劍往背后一收,利落地翻身下馬,道,“蘇大人?!?p> 蘇衍靜靜地看著她,眉間的決絕、鬢邊的風霜、靴上的塵土,戰(zhàn)事能將柔弱歷練成剛強,家事能將天真磨礪成平實。他見著她人已到京城,所愿達成但無論如何卻笑不出來;他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但千言萬語到嘴邊卻難以啟齒。他心里只覺得那一劍刺得好,若真扎出血來他心里反而覺得暢快一些,可她偏偏收回了。她總是這樣,明知道要傷他的,她偏要做出樣子,待到真要傷他之時,她反而退得比誰都快。
英歡也靜靜地看著他,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竟然有些無措。從前朝至今京城中聞名的美男子,自己的如意郎君,多少閨閣女兒夢中癡戀一生的對象,歲月待他亦比別人寬厚!紅衣玉帶顯得他氣度貴氣不凡,靡麗袍色襯他人品更加清冽自制。似一團火攏著一捧冰,兩種極致的溫度讓她又羞又怒。可惜的是,冰雪難消融,春花逐流水。
親衛(wèi)們眼見夫人突然回來了,跟自家大人拔劍相向,頓時驚得魂飛魄散,悄眼見二人都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不由撤到一丈以外,在府外將二人遠遠得圍了個水泄不通。
她先開了口,“本將回來了?!?p> “嗯。”蘇衍頷首,淡淡道,“我近日不便隨你回王府,今夜去金玉樓為你洗塵如何?”
英歡拿下頜指了指司徒府,笑道,“家在門前卻歸不得,去金玉閣洗塵又有什么意思?”
“犬子尚在府中靜養(yǎng)……”
“蘇大人無須多言,你的來信我已收到,心意我也已盡知?!庇g打斷道,從懷著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箋,遞到他面前,“這是你要的放妻書,還請?zhí)K大人看看文墨妥不妥當?!?p> 蘇衍皺了皺眉,神色不變,佯怒道,“歡兒,你這是何意?我不過為杞兒請一個平妻的名分,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英歡吸了口氣,笑道,“這么多年,我遠遠跑去嶺南,是為了躲開這勞燕分飛的結(jié)局,也為我自己留一絲念想??蛇@世上之事,你想什么不來,什么便偏要來。如今你既尋回了發(fā)妻,我又何必占著這嫡妻的虛名。我雖不成器,輸了便是輸了。你放心,我英歡輸了不至于賴桌子?!?p> 只是夫妻之事,又有何輸贏之說?是不是因著一爭輸贏,這些年反倒陰差陽錯事與愿違?
蘇衍踏前一步,和聲道,“你一路奔波,先回王府歇息,凡事我們?nèi)莺笤僮h。”他身量修長,靠近了壓迫感一下子襲來。
英歡仰頭,口氣堅決,“我英歡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的夫君斷不能同他人分享。”說完,將手中的紙箋執(zhí)意送向前。
“好罷,依你便是?!碧K衍看著她,接下也不看放入袖中,道:“你這次回京,打算待多久?”
“說不準,我是背著爹爹回京的。”英歡垂下頭,腳提了提地上的土,“等了結(jié)了這檔子事,領了罰我便走了?!?p> 蘇衍溫聲道,“你既已回來,不妨多住幾日。聽聞岳父身體不適,你陪陪他也許能寬心不少?!?p> 英歡輕聲道,“你接了放妻書,你我二人從此再無瓜葛,便不勞你費心了。如今你我塵緣已盡,便祝你父慈子孝夫妻和睦?!?p> 蘇衍默了默,不動聲色道,“過幾日便是大公子的壽誕,等忙過這陣,我將這書去衙中蓋了官印給你。這幾日我將司徒府的賬本送至王府,你再細看看,有什么想要的都可盡數(shù)拿去?!?p> 英歡自嘲一笑,終說了個“好?!痹倏刺K衍一眼,躍上馬揚蹄而去。
最想要的不能得,旁的又要它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