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話 迪賽恩失去了什么

　　“至于里面的記憶，你們拿回去自己看吧?！?p>　　老喬治把記錄寶石從儀器上拆下來丟給克萊，擺擺手說：“又是警衛(wèi)官，又是采水人的，我可不想因為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惹上麻煩?！?p>　　“哦？”克萊舉起記錄寶石，警覺地問道，“聽起來，你好像知道我們會在這里面看到什么?！?p>　　“我可沒那么說?！崩蠁讨伪荛_克萊的目光，看向希羅問道：“出了什么事？”

　　“昨晚，采水人沃特先生在人偶制造廠，被安裝這個念動力核心的安保型人偶襲擊了?！毕Ａ_如實相告?，F(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確定，操縱人偶襲擊沃特先生的就是迪賽恩，但迪賽恩究竟是出于何種目的還不清楚?；蛟S這位喬治·德沃爾知道些什么，畢竟迪賽恩曾經(jīng)是他的學(xué)徒。

　　“那家伙真的瘋了……”老喬治自言自語著搖了搖頭，隨后再次看向希羅，突然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他的雙手是金屬制成的義肢。

　　“很多人都在那場災(zāi)難里失去了重要的東西，有些人已經(jīng)學(xué)會向前看，開始過上新的生活。但有些人就是走不出來，因為他們失去的太重要了，遠(yuǎn)比我這個人偶工程師的雙手重要?！崩蠁讨斡蒙铄涞哪抗饪粗Ａ_，仿佛能看穿他的內(nèi)心，“他們一直活在悔恨和愧疚里，被怨恨和不甘折磨著。他們會強迫自己去做出某些瘋狂的舉動，來挽回失去的東西?；蛘咂疵颖?，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來否認(rèn)現(xiàn)實。你說對吧，采水人希羅大人?！?p>　　對于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認(rèn)識自己這件事，希羅已經(jīng)不感到奇怪了。他看著老喬治的義肢，心里涌現(xiàn)出一股莫名的愧疚感，好像讓老喬治失去雙手的人是自己一樣。

　　“迪賽恩先生在那場災(zāi)難里失去了什么？”希羅低下頭，問出了自己早該想到答案的問題。

　　“他的妻子，可洛洛?！?p>　　老喬治告訴希羅：“可洛洛是被白狼的妖氣沖擊波震傷內(nèi)臟，痛苦掙扎了一年多才去世的。在得知妻子的生命已經(jīng)無法挽回后，迪賽恩崩潰了。他不再照料妻子，也不再管還在襁褓里的孩子，一頭扎進(jìn)工作室，開始研究如何制造出更強大的鐵拳人偶。他把原因都?xì)w結(jié)在了自己身上，總是在說‘要是能早點制造出更強大的鐵拳就好了’。后來，他還去了一趟明朗城，向光明學(xué)會借閱布魯塞維爾當(dāng)年發(fā)明念動力人偶時畫的設(shè)計圖……”

　　聽到明朗城，希羅眉頭皺得更緊了。因為明朗城不但有光明學(xué)會這個各種學(xué)者和科學(xué)家云集的組織，還是光明教會核心機(jī)構(gòu)的所在地。甚至光明學(xué)會的前身，就是光明教會下屬的宗教進(jìn)步委員會。

　　“布魯塞維爾？”克萊插嘴問道，“這不是初代宿城王的名字嗎？”

　　“你該好好學(xué)學(xué)歷史了，警衛(wèi)官小鬼?！崩蠁讨尾粷M地看了克萊一眼，“布魯塞維爾就是念動力人偶的發(fā)明者?！?p>　　“我主修的又不是歷史，”克萊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何況這還是人偶的歷史?！?p>　　不過希羅作為歷史系的學(xué)生，又在迪賽恩手下做了一年多兼職，對這些還是很了解的。

　　布魯塞維爾在帶領(lǐng)先民們來到鏡湖邊建立起宿城之前，正是宗教進(jìn)步委員會的一員，只不過后來因為理念不合退出了。比起“念動力人偶的發(fā)明者”，布魯塞維爾的另一個頭銜——“史上最偉大的探險家”，要響亮得多。他是德雷克之前第一個踏上南大陸的人，第一個征服冰原抵達(dá)世界盡頭的人，第一個跨越外海證明黑暗大陸存在的人，更是唯一一個找到傳說中曾是眾神居所的中央山脈的人。

　　只是希羅不明白，迪賽恩在明朗城看過布魯塞維爾的人偶設(shè)計稿，跟他操縱人偶襲擊采水人的瘋狂舉動有什么關(guān)系？

　　“總之，”老喬治繼續(xù)說道，“迪賽恩在明朗城的時候，從不知道什么人那里聽說了有將死人復(fù)活的辦法。他告訴我，只需要把妻子殘留下來的念力轉(zhuǎn)移到念動力核心里，就能讓她以人偶的形式重獲新生?！?p>　　“真的可以嗎？”希羅和克萊同時問道。

　　“當(dāng)然不行，你們也跟他一樣瘋了嗎？”老喬治翻了個白眼，有些生氣地訓(xùn)斥起了他們，“別對這種可怕的想法產(chǎn)生興趣！那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可以，也不該去嘗試！要知道，念動力核心是無法產(chǎn)生念力的，它只能保留被注入的念力。要是把一個人死亡時殘留下來的念力，注入念動力核心做成人偶，你能得到的就只有一個被怨念支配的怪物！這跟創(chuàng)造一個怨靈出來有什么兩樣？！”

　　所謂怨靈，指的是人在某些極端情況下死去時，靈魂被死亡過程中產(chǎn)生的怨念束縛住，形成的一種怪物。

　　原本，在人類死亡時，靈魂會脫離衰敗的肉體，升上天空，變成星光匯入星河。這是因為，靈魂是眾神賜予的，升上天空匯入星河，是靈魂受到眾神指引，回歸萬物源頭的表現(xiàn)。

　　但當(dāng)一個人在死亡時承受了極大痛苦，或者對未盡之事的執(zhí)念太過強烈時，所產(chǎn)生的怨念就會強行將靈魂束縛住，變成怨靈。它們沒有實體，卻能產(chǎn)生極強的負(fù)面影響。有的會讓草木枯萎，有的能把怨念傳染給別人。

　　所以，才會誕生出“解怨人”這種專門消除怨靈的職業(yè)。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們又沒說要用什么死人殘留的念力做人偶，你干嘛這么生氣？”克萊表情有些尷尬，催促老喬治繼續(xù)說下去，“迪賽恩想復(fù)活死去的妻子跟他襲擊采水人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失敗了，警衛(wèi)官小鬼?！崩蠁讨握f話時，眼睛一直在緊盯著希羅，似乎在觀察希羅的反應(yīng)，“一個人失去希望時，往往會產(chǎn)生某些極端的轉(zhuǎn)變。而迪賽恩的轉(zhuǎn)變，是開始遷怒別人。剛才我所說的那些話，其實是迪賽恩遇到難題去向王上咨詢時，王上告訴他的。王上曾做過類似的實驗，得到的結(jié)果就是那樣。但迪賽恩卻覺得王上是在騙他，甚至開始把王上當(dāng)成害死妻子的罪人。因為王上沒能在白狼入侵那天，及時完成加冕儀式?！?p>　　“對了，”克萊再次插嘴說道，“我聽好多人這么抱怨過，也一直想不通，王上為什么非要等加冕儀式完成了才出來阻止白狼？”

　　“因為王上在加冕儀式完成之前，是無法打敗白狼的?！?p>　　“有什么區(qū)別嗎？只是個儀式而已……”

　　“你這個小鬼真是什么都不懂，一點都不了解宿城，虧你還是個警衛(wèi)官?！崩蠁讨尾荒蜔┑呐牧伺淖雷?，提高聲音解釋道，“雖然王上本來就是個偉大的念術(shù)師，但宿城王才是能打敗白狼的人。只有簽下王之契約，完成加冕儀式，王上才能獲得歷代宿城王的念力，成為真正的宿城王?！?p>　　“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笨巳R似乎有些不相信。

　　“哼，無所謂。不管你知不知道，從成為宿城人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jīng)是‘王之契約’的一部分了?！?p>　　“好吧?！笨巳R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繼續(xù)問道，“那王上為什么沒能及時完成加冕儀式？”

　　“我怎么知道？去問王上吧，他肯定很樂意告訴你?！钡腺惗鞒爸S道，“或者你可以去找迪賽恩聊聊，你們倆的問題倒是一模一樣，應(yīng)該很談得來?！?p>　　“我確實打算一會兒回去跟他好好聊聊，但肯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和顏悅色?！笨巳R嚴(yán)肅下來，認(rèn)真問道，“所以，迪賽恩是因為怨恨王上沒有及時救場，打算干掉采水人之后刺殺先知大人，讓王上也體會一下喪妻之痛？”

　　“你還是太年輕了，小鬼，復(fù)仇又不是消解怨念的唯一途徑?！崩蠁讨斡媒饘偈种盖昧饲媚X門，語氣深沉地告誡道，“人類的念頭很復(fù)雜，復(fù)雜到你根本猜不透別人在想什么。人類的念頭也很單純，單純到很難輕易改變，特別是被執(zhí)念束縛的家伙。去跟迪賽恩好好聊聊吧，像你們這么聰明的年輕人，肯定能看出他想干什么?！?p>　　“就不能說清楚點嗎，非要打這種啞謎？又不是不付你錢?！笨巳R從口袋摸出一枚銀幣，打算丟給老喬治。

　　“不是錢的問題，我知道的已經(jīng)都告訴你們了?！崩蠁讨螖[擺手制止了克萊，“我很久沒見過那家伙了，說實話，他現(xiàn)在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最后肯定會失敗，因為王上是無敵的?！?p>　　“你是真心這么認(rèn)為，還是作為王之契約的一部分，被‘王給予守護(hù)’‘民奉獻(xiàn)信仰’之類的條款限制住了思維？”克萊目光銳利，盯著這位在宿城王念力結(jié)界之外謀生的殘疾老人。

　　“看來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崩蠁讨涡α诵?，終于正眼看向克萊，說道，“不過，要是沒有這份限制，我早就死了，所以是真心的?！?p>　　希羅并不清楚什么是“王之契約”，只覺得他們的對話里，透著一絲詭異。

　　“采水人大人，”老喬治用他那雙金屬做成的雙手，將玻璃罐從儀器上取下，透過里面黑藍(lán)交織的污水看著希羅，“我尊稱你一聲‘大人’，不是因為你貴為先知大人的采水人，而是因為你曾經(jīng)的作為。我相信，以后你還會完成同樣的壯舉。千萬不要被這些怨念感染，你比他高尚得多?！?p>　　隨后，他將玻璃罐遞給希羅，語氣深沉地送上祝福：“愿星光伴你同行?！?p>　　這是人們最常說的祝福語。因為死亡代表著靈魂離開軀體回歸萬物源頭，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祝愿一個人長壽，或者在回歸源頭的漫漫長路上永不孤單。

　　希羅接過玻璃罐，愣愣地表示感謝。這好像是頭一次有人對他說這句祝福語。

　　“至于你，”老喬治又沖克萊告誡道，“最好當(dāng)心點，小鬼?！?p>　　“為什么要當(dāng)心？”克萊一副不屑的樣子，“迪賽恩只不過是個跟你一樣連念力都無法使用的人偶工程師……”

　　“確實，”老喬治沒等克萊說完便打斷了他，“為了保證念動力核心的純凈，我們這些人偶工程師從入行第一天起，就簽署念力契約，被施加了永遠(yuǎn)無法使用念力的限制?？傻腺惗鲄s能突破限制，在念動力核心里注入自己的怨念，他肯定得到了什么非比尋常的力量?！?p>　　希羅再次想起迪賽恩說過的“神的力量”。但聽老喬治話里的意思，他應(yīng)該也不清楚這種“非比尋常的力量”具體指的是什么?？磥?，只能直接去問迪賽恩了。不過在那之前，還得先把了解到的情況都稟告給先知大人才行。

　　“我只知道，迪賽恩最后肯定會失敗?！笨巳R把記錄寶石收起，用老喬治自己說過的話回應(yīng)了他，“因為王上是無敵的?！?p>　　克萊把之前老喬治拒絕收下的銀幣放到工作臺上，對希羅說了句“回去吧”，便準(zhǔn)備離開。

　　老喬治看著銀幣嘆了口氣，隨后拉下小窗口邊上的操縱桿打開了門。

　　“如果可以的話，”他對希羅說道，“請讓先知大人和王上饒他一命?！?p>　　“嗯，如果可以的話?！毕Ａ_點點頭，跟著克萊離開店鋪。

　　往回走的路上，克萊搖著頭說：“你不該做出那種承諾，迪賽恩試圖刺殺先知大人可是在反叛王上，肯定會被法官判死刑的?！?p>　　“還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刺殺先知大人?！毕Ａ_試著問道，“可以讓我先跟他談?wù)剢?？?p>　　“當(dāng)然可以，正好我打算回去就審訊他，你來旁聽吧。不過，我得先去一趟他的工作室。”克萊皺著眉頭，不安地說，“老喬治說我的1663號跟襲擊采水人的那個人偶一樣，都是念動力核心被迪賽恩替換掉了。之前凱德那家伙也提醒我，丟失的月石被走私出去的只是一小部分。再加上最近人偶制造廠回收維修過大量人偶，其中就包括我們治安所的鐵拳人偶。我懷疑是迪賽恩偷偷挪用月石做成念動力核心，安裝到了鐵拳人偶上，所以想去看看他的工作室里有沒有線索?！?p>　　希羅記得迪賽恩的工作室內(nèi)還有一道安全門，里面是制作念動力核心和組裝人偶的工坊，除了迪賽恩任何人都不能進(jìn)去，因為這部分工作都是機(jī)密。

　　他馬上把這個信息告訴給克萊。

　　“只要讓主管月石開采和人偶制造業(yè)的事務(wù)官出面，找廠長要來鑰匙就行?！笨巳R并不擔(dān)心，“一起去吧，你肯定也想知道迪賽恩在里面藏了什么。”

　　“來得及嗎？”希羅確實很想去，但他有些擔(dān)心會耽誤下午見裁縫的事兒，“我五點半就得回王廷了?！?p>　　“放心吧，”克萊拿出聯(lián)絡(luò)寶石，“只要讓我父……讓我們副長通知一聲就行?！?p>　　聯(lián)系完警衛(wèi)官的副長莫蘭德·克萊先生之后，他們來到穿過城墻的通道口，準(zhǔn)備回去跟水月會和。

　　就在這時，希羅又感受到了那陣呼喚。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街道盡頭。

　　視線中的街道仿佛正被某種力量拉長，延伸進(jìn)被氣泡隔絕在外的湖水中。兩側(cè)的房屋也逐漸消失，直至被周圍的昏暗吞噬，只剩下道路不斷延伸。

　　恍惚間，希羅看到一棵樹的輪廓在最深處的黑暗之中顯現(xiàn)出來。

　　有一個人影站在樹下，似乎正在招手，呼喚他前往。

　　“你怎么了？”

　　克萊的聲音猛然在耳邊響起，將希羅驚醒。

　　“沒什么……好像有人在叫我，大概是我聽錯了?！毕Ａ_甩了甩頭，打起精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古怪的幻覺？

　　克萊只是疑惑地回頭看了看，沒有深究：“快回去吧，公主殿下還等著呢?！?p>　　然而，等他們穿過通道，回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水月不見了。

　　鐵拳人偶也沒了蹤影。

　　克萊立刻沖到凱德的攤位前，厲聲質(zhì)問：“人呢？！”

　　凱德比他更著急，一看道他就指著十字路口朝南的那條小道在說：“快，剛才她看到一個戴面具的女人，就追過去了。”

　　“什么戴面具的女人？”克萊拍著桌子怒罵，“蠢貨！你怎么不攔住她？”

　　“你指望我用這兩條腿攔住一個四肢健全的小姑娘？”凱德更加氣憤，拍著自己萎縮畸形的雙腿，怒吼道，“我他媽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快去追，你這個沒腦子的家伙！”

　　另一邊，希羅已經(jīng)嗅著氣味跑出去老遠(yuǎn)。

　　除了水月的氣味，他還嗅到了一股夾帶著花香的潮濕木頭的氣味。

　　是水月之前追蹤的那個竊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