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 隱藏在表相之下的真容
門內(nèi)是后臺的走廊，盡頭有通往二樓的樓梯。
希羅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別說禮堂的后臺和工作區(qū)，就連觀眾席的座位他都只坐過一次，還是在入學儀式的時候。
一直以來，希羅都在盡量避免跟其他人有過多接觸，所以幾乎不會出現(xiàn)在人多的場合。像剛才那樣站在舞臺上，被眾人注視，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
將門關上，與人群分隔開后，希羅終于松了口氣。
好在利用戈登同學的疏忽大意，輕松過關了，要不然……總之，干得不錯。
他及時收住思緒，沒去想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的可能，在心里夸了夸自己，隨后快步上到二樓。
二樓整個都是排練室，就只有一扇門。
“進來吧。”
希羅正準備敲門，里面便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有些吃驚，但還是維持住嚴肅的表情，推門進入。
果然，希羅看到自己的導師赫斯特里教授，就坐在里面。
赫斯特里教授是學院的副院長，歷史系的首席教授，雖然已經(jīng)年過八十，但還是保持著年輕的心態(tài)和積極的工作態(tài)度，從沒缺席過任何一堂課，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那位一百多歲的老師都還在四處挖掘遺跡，我才八十歲，怎么可能連站在講臺上授課都做不到？”
“你遲到了，希羅?！焙账固乩锝淌诓坏膽B(tài)年輕，就連外表也顯得十分年輕。雖然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但他皮膚褶皺不多，面色還算紅潤，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嚴肅起來時會收起平日里和藹的笑容，緊盯著犯錯的學生，略微染上灰白的眉頭跟著收緊，顯露出一股讓人不敢有任何失禮之舉的威嚴。
“抱歉，教授?！毕Ａ_趕忙低頭道歉。他這才明白赫斯特里教授為什么會有特權(quán)剝奪自己成為警衛(wèi)官的資格，原來他是這次最終面試的考官之一。
跟赫斯特里教授一起坐在長桌后的，是兩位穿著高級警衛(wèi)官制服的中年男人。
其中一個正襟危坐，即使是在炎熱的午后，就連赫斯特里教授都脫掉教師罩袍，只穿了一件薄襯衫的情況下，他還是扣好了警衛(wèi)官立領式制服的每一顆扣子，就連襯衣的領結(jié)都沒有解開。略微剪短了的褐色頭發(fā)，也被嚴絲合縫的梳理過，沒有因為額頭的汗水出現(xiàn)一點分歧。
他雖然不像之前那位監(jiān)考的警衛(wèi)官身材厚實，甚至有點單薄，但看上去就是一個不茍言笑，嚴肅認真的人。特別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略顯昏暗的房間里仿佛閃著刀鋒一樣的光，刺得希羅后背發(fā)涼。
跟他相比，那位坐在赫斯特里教授另一側(cè)，正趴在桌子上睡覺的警衛(wèi)官，就有些過于松垮了。制服已經(jīng)脫掉一半，被胡亂搭在肩上，襯衣的領口也連同領結(jié)被盡可能的扯開，好露出脖子后面夸張的肌肉，向外散發(fā)著熱量和濃重的酒氣。
希羅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緩解一下被這股熟悉的氣味刺激到的鼻腔。
“你表現(xiàn)的不錯，希羅?！焙账固乩锝淌谠谙Ａ_道歉后態(tài)度有所緩和，抬起一只手勾了勾，示意希羅上前，“坐下吧。把護目鏡摘掉，嚴肅點?！?p> “是，教授?！毕Ａ_趕忙摘下護目鏡塞進背包，然后走到離長桌隔了一米的椅子邊，端正的坐下。
這時，敲門聲響起。
“進來。”
褐色頭發(fā)的警衛(wèi)官等敲門的人進來后，看了一眼手邊的資料對他說：“戈登·貝斯內(nèi)斯是吧？”
戈登瞪了希羅一眼，馬上立正回應道：“是的，莫蘭德·克萊大人?！?p> 原來他就是莫蘭德·克萊。
希羅吃了一驚，眼前這位警衛(wèi)官，正是治安所的副所長，所有警衛(wèi)官里的二號人物，莫蘭德·克萊。希羅還以為會是一個更加強壯高大的人，沒想到是跟自己差不多體型的“小個子”。
“你的父親最近如何？”莫蘭德有些突兀的繼續(xù)向戈登問道。
“承蒙您的關心，家父最近還不錯?！备甑沁€站在門口，顯得有些尷尬。
“那應該是因為生意經(jīng)營的很好，我聽說他前不久跟金銀聯(lián)邦的一些大人物會過面，肯定談了不少大訂單吧？”莫蘭德明顯話里有話。戈登的父親不但是宿城最成功的商人，還是王前議事會的商業(yè)代表，地位和家產(chǎn)都足以跟王室匹敵。這樣一個身居高位的商人跟別國的“大人物”接觸，總是會讓人感到不安。
“這……我不太了解?！备甑前變舻哪樕细〕龊怪椋@得更加尷尬。
“坐下吧?！蹦m德沒再追問，歪了歪頭，示意戈登坐到門邊靠墻放置的一排椅子上。
那里還坐著另外幾名考生，他們胸前已經(jīng)戴上了雕刻著船舵的盾形徽章，看來是通過了面試，正在等最后一起宣誓入職。
其實按照往年的情況，只要能在前三輪考試中進入前十名，基本就已經(jīng)確定成為警衛(wèi)官了，面試可以說是走個過場。所以希羅雖然緊張，但并不擔心。
“好了……”莫蘭德敲敲桌子，把希羅的資料拿到面前看了看，然后抬眼再次看向希羅。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希羅明確的看到，莫蘭德在看資料時皺了一下眉頭。
“你住在遠水街？”莫蘭德直勾勾的盯著希羅問道。
“是的，我住在遠水街的樂園酒館?！毕Ａ_有些不安，這正是他所擔心的。遠水街位于整個宿城的最西端，是最不受其他宿城人待見的街區(qū)，因為那里的居民收入普遍較低，超過三成人口有過犯罪記錄，是類似其他國家貧民窟一般的存在。
“莫蘭德大人？”赫斯特里教授作為希羅的導師，肯定得在這種時候站出來為自己的學生說話，“難道你是因為他出身遠水街，就在這里質(zhì)疑他的品德嗎？他可是個優(yōu)秀的學生，我可以為他擔保。”
“不，只是簡單問問。”莫蘭德雖然是在向赫斯特里教授解釋，卻一直盯著希羅，連頭都沒有轉(zhuǎn)過去。他繼續(xù)問道：“我記得經(jīng)營樂園酒館的是蘇爾亞·尼塔先生和黛維·尼塔夫人，他們和你是什么關系？”
“在我成年之前，他們是我的監(jiān)護人?！毕Ａ_不動聲色的嘆了口氣，向莫蘭德說明，“我是個孤兒，在離開孤兒院后，就被尼塔夫婦收養(yǎng)了?！?p> “那你清楚他們的底細嗎？”莫蘭德面無表情，像在審問犯人，“‘尼塔’這個姓氏，可是典型的德賽王國人的姓氏?！?p> “底細”這個詞，希羅并不喜歡，感覺就像是莫蘭德在懷疑尼塔夫婦是德賽王國的間諜一樣。
德賽王國是北大陸上鄰近溫特爾帝國的小國，那里的人民以好戰(zhàn)出名，在各國的戰(zhàn)爭史上，都有過“德賽雇傭兵”的參戰(zhàn)記錄。
“這我知道，莫蘭德大人，但我已經(jīng)跟尼塔夫婦一起生活了快十八年，我相信他們是好人?！毕Ａ_的話雖然發(fā)自真心，但對其他人來說，并沒有多少說服力。最大的原因，還是遠水街的名聲。
宿城從建立之初就以“苦難者的歸宿”為立邦之本，所以對外來移民并沒有多少限制，只要能在宿城內(nèi)擁有產(chǎn)業(yè)，或者與宿城人結(jié)成配偶，并宣誓效忠宿城王，就能成為宿城的合法居民。這導致有很多流亡的罪犯，為了逃避在本國犯下的罪行，選擇移民宿城。而在房產(chǎn)價格低廉的遠水街購置產(chǎn)業(yè)，自然就成了這些人獲取居民身份的最佳選擇。
所以，遠水街才被其他宿城人稱為下三濫的街區(qū)。
收養(yǎng)希羅的尼塔夫婦當然也有可能是流亡的罪犯，但希羅并不在乎，在他看來，尼塔夫婦是難得的好人。
“所以，剛才你使用的招式，是他們教的？”莫蘭德所說的，是希羅剛才跟戈登比試時，用劍柄撞開對方劍刃，并同時發(fā)動貼身攻擊的招式。
德賽王國人的武術(shù)風格就是這樣，他們靠參加戰(zhàn)爭獲取收入，經(jīng)常使用這種風格激進、風險極大的搏命招數(shù)。那一招也確實是尼塔先生教的，被尼塔夫婦收養(yǎng)后不久，希羅就開始跟尼塔先生學習武術(shù)了。在得知希羅要參加警衛(wèi)官選拔后，尼塔先生更是對他進行了一個月的高強度特訓。
“是的。”希羅沒有否認。
“不錯?！蹦m德出人意料的夸了一句，隨后繼續(xù)問道，“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要成為警衛(wèi)官？”
這個問題，希羅早就想好了答案。
“當然是為了保衛(wèi)宿城，莫蘭德大人。我是個孤兒，要是沒有宿城，我早就餓死了……”
“說實話。”莫蘭德不等希羅說完，就敲著桌子打斷了他，“檔案上，你的同學對你的評價是，孤僻，從不跟人產(chǎn)生交情，即使別人主動攀談也會態(tài)度冷淡，甚至可以說是冷漠。我不覺得這樣一個人會主動去承擔保衛(wèi)宿城的職責，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目的’？”赫斯特里教授聽到這里皺起了眉頭，插嘴質(zhì)問道，“你是什么意思？難道你覺得我的學生想加入警衛(wèi)官，是居心叵測嗎？他確實孤僻，不怎么跟人交流，但絕對是個好孩子。而且，不喜歡跟人交流并不能說明他不想保護別人吧？”
“您說得有道理，教授，但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警衛(wèi)官的職責不光是保衛(wèi)宿城，還得處理鄰里糾紛，維護社區(qū)治安，特別是在現(xiàn)在這種和平時期，大部分工作都是跟普通居民打交道。希羅確實是個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但這種孤僻的性格讓他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警衛(wèi)官?！蹦m德說著又看向希羅，“你連一個謊話都說不好，怎么讓民眾信服你？”
“難道警衛(wèi)官是靠謊言工作的嗎？”赫斯特里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本來不是的，但希羅先生似乎是這么認為的，否則他就不會說謊?！蹦m德緊盯著希羅，再次問道，“為什么要成為警衛(wèi)官，希羅先生？”
“因為……”希羅低下頭，為難的回答，“警衛(wèi)官的薪水很高，我需要錢?！?p> “還不肯說實話嗎？”莫蘭德叉起雙手，既嚴肅又無奈的說道，“據(jù)我所知，你課余時間除了在遠水街做一些跑腿送貨的雜活之外，還在制造廠的工程師迪賽恩先生手下長期兼職。他給你的周薪足足有兩塊銀幣，加上那些雜活的外快和學生補貼，算下來你每月賺到的錢已經(jīng)超過了初級警衛(wèi)官，你并不缺錢，希羅先生?！?p> “是這樣嗎？”這下，赫斯特里更加難以置信了，趕忙向希羅求證。
“是的，但是……那還遠遠不夠。尼塔先生和尼塔夫人這些年為了養(yǎng)育我，付出了很多，我想盡快償還?！毕Ａ_表現(xiàn)得還算冷靜，也盡快想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但還是無法完全掩飾住眼里的震驚。
在遠水街做雜活這事確實有很多人知道，不過給工程師迪賽恩先生做兼職，自己除了尼塔夫婦可從來沒對其他人說起過，就連還算親近的赫斯特里教授都不知情，這位從未有過交集的莫蘭德警官是怎么知道的？
“你覺得尼塔夫婦收養(yǎng)你，是為了有朝一日得到你的償還嗎？”莫蘭德?lián)u了搖頭，失望的說，“看來大家對你的評價是正確的，你確實冷漠?！?p> “可是，這也不是什么過錯吧？他只是想報答養(yǎng)育之恩罷了，又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才會選擇這種笨拙的方式?？傊?，我覺得這不能成為評判標準。還是讓先知之泉來定奪吧，反正我們的問話只是參考，最終做決定的是先知之泉?！焙账固乩镎f著拍了拍他們面前，桌上放著的一個加了蓋子的銅盆。
先知之泉？！
希羅一驚，當即站了起來。
所謂的“先知之泉”，是儲存在宿城中心那座望月塔里的神秘泉水。它有著神奇的力量，不但能夠預知未來，還能夠映照出任何事物隱藏在表相之下的，最真實的面容。
希羅就曾經(jīng)看到過自己映照在先知之泉里的真容。
那是在兩年前的夏至慶典上。
按照傳統(tǒng)，宿城每年的夏至慶典，都會舉行成人禮，所有在當時年滿十八歲的年輕人，都必須到望月塔下，接受先知之泉的預言。希羅也不例外，但當時的他沒能來得及傾聽自己的預言，便匆匆逃離了望月塔。
因為泉水不但映照出了他隱藏的真容，還切實的在他臉上表現(xiàn)了出來，讓他的外表發(fā)生了變化。
雖然當時大家都忙著沉醉在節(jié)日氣氛里，沒人注意到狼狽的希羅，但是現(xiàn)在要是在這里被先知之泉照到，產(chǎn)生當時的變化，可就沒那么容易逃掉了。
“我……”
“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他不適合做警衛(wèi)官。”莫蘭德?lián)屜纫徊綄账固乩锝淌诘慕ㄗh提出了反對，“我的理由足夠充分。”
“你不能因為自己的主觀判斷就斷送我學生的前程?！焙账固乩锝淌诒緛硎菢O力反對希羅來參加警衛(wèi)官招募的，但到了關鍵關頭，這位合格的教師，還是摒棄了私心，選擇維護自己學生的權(quán)利。
“我放棄，赫斯特里教授?！毕Ａ_理解教授的好意，但他只能放棄。
他不能接受先知之泉的映照，因為那會讓他露出真容。
之所以在格斗比試中害怕受傷，也是同樣的理由。
只要受傷，哪怕是被木屑刺破皮膚，冒出一點小小的血珠，都會讓他露出真容。
他時刻戴著深色鏡片的護目鏡，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fā)生。
因為在希羅這雙海藍色人類眼睛的表相之下，隱藏著屬于半妖的血色雙眼。
希羅，是遭到人類屠殺并被宣布滅絕之后，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只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