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wèi)為穆赫滄瀾推開了地牢的大門。樸實厚重的木質(zhì)大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木門后,是一條向下縱深蜿蜒的狹長甬道。
兩個守衛(wèi)躬身在前帶路,數(shù)十寺人隨從簇擁著穆赫滄瀾,舉步走進狹長潮濕的甬道。
甬道里一絲風也無,彌散著無法散卻的血腥味。
甬道石壁上擎有微弱的燭火,投落在穆赫滄瀾衣發(fā)間的寶飾上,使得寶石散發(fā)銳利奪目的光華,也凌亂拉長了地上眾人的影子。
走不多時,甬道忽然開闊起來,石壁上的火光也稍熾,甬道兩邊開始出現(xiàn)一間間鴿子籠般的囚室來。
囚室木頭的欄桿上,經(jīng)年累月,粘滿了已經(jīng)發(fā)黑凝固的血痕,而在欄桿里面,火光無法照見處,一雙雙骨碌碌的眼睛怨毒又恐懼的看著,從欄桿外走過的攝政王。
寶珠耀眼光芒的映襯下,攝政王的臉龐,顯出與地牢里陰暗骯臟極不契合的矜貴美麗來。
穆赫滄瀾無視囚徒們的陰森怨恨的目光,從容的穿過甬道,如在花園之中閑庭信步一樣悠然自在,直到抵達甬道盡頭的一間密室前,她微微一頓停住了腳步。
守衛(wèi)掏出鑰匙,將密室鐵門緩緩打開。
穆赫滄瀾站在門外,看進密室中,見一個手腳帶著鐐銬的的少年,靠坐在墻角,也在看她。
幽幽室內(nèi),矮案上一燈如豆,暈開一圈昏黃,那少年坐在光亮邊緣,抬起眼定定看著她。
光照不進他眼底,于是他看她的目光更為深遂復雜,叫人一時難已看清。
穆赫滄瀾慢慢走進密室,她先是掃了幾眼密室的環(huán)境,而后才站定,看著那少年,說道,“滄擇,一別數(shù)日,別來無恙?!?p> 穆赫滄擇聞言,冷笑了一聲,用平靜的口氣,惡語道,“穆赫滄瀾,你怎么還沒死呢?”
穆赫滄瀾聞言,并不惱怒,反而笑,“你我姑侄,好不容易見面,你就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
她表現(xiàn)的越是和顏悅色,穆赫滄擇越是想吐,一想到這個女人曾經(jīng)做過的事,他恨不得就這樣生吞了她,但他只是面無表情,靜靜的看著她,不再發(fā)一言。
他已經(jīng)不屑和她說話了。
見穆赫滄擇沉默不語,穆赫滄瀾覺得有些可惜,恍然中想起從前,他在她面前齜牙咧嘴破口大罵的模樣,神情驀的有些黯然。
終究是不如以前那樣生動可愛了······
穆赫滄瀾語氣無奈,“算了,你不說,我來同你說。”
她表情難得柔和,這種柔和在穆赫滄擇眼中,卻比任何刀劍還要鋒利,因為就是這種柔和,曾剝開了他毫無防備的內(nèi)心,將一個天真無辜的他刺得鮮血淋淋。
他猜度,她不會說出什么好話來。
“你的舅舅,朿勒部的君主,在你敗退北線后,就已經(jīng)向我投誠,這么說吧,你能被押送回王庭,多虧了他。”
原本還面無表情的穆赫滄擇,在聽到穆赫滄瀾的話后,突然圓睜著眼,抬起頭來。
他的臉在昏黃的光芒外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慘白,比行尸更灰敗且無生氣。
他擰著眉頭,心痛難耐的同時,似乎有些想不不明白,他已經(jīng)是插翅難逃,等著送死的人了,穆赫滄瀾為什么還要告訴他這些?
嫌他還不夠慘?嫌他受的傷還不夠多?還是想在殺他之前,再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又捅他幾刀?
他想不明白,就想問問,于是咬牙切齒問道,“你究竟想說些什么?”
眼見,那少年面色灰敗如死,穆赫滄瀾眼底閃過一抹憐惜,她長嘆一口氣,心中有不忍,卻仍然說道,“你舅舅野心極大,早年就不安分,在我攝政后,他更是在暗地里串掇君主,想要破壞聯(lián)盟,挑動糾紛,以至于,我不得不用雷霆手段鎮(zhèn)壓,因此,東原內(nèi)亂,平叛了平了兩年。”
“當然,也不能全怪他,東原的君主哪一個不是如狼似虎的野心家,加上我名不正,根基不穩(wěn),叛亂也只是遲早的事情罷了,所以,我當時,并未覺得遠在高川的朿勒會是一顆巨大的毒瘤,直到你,被你舅舅帶走?!?p> “你現(xiàn)在,肯定還恨極了當初我關(guān)著你······要是說,我是為了你好,你一定會覺得我虛偽之極,畢竟我殺了你至親至愛的人,但我的確沒想害你,不管你信不信?!?p> “當初,朿勒趁著君主議會時把你帶走,我原以為,朿勒好歹是你母親娘家的部族,朿勒的君主又是你親生舅舅,他們遠離東原,或許能看護好你,誰知道,根本沒有人在意你,他們救你,也只是為了利用你?!?p> “而你,也果然沒有令他們失望,成了這場叛亂,最好的借口?!?p> “你胡說······”穆赫滄擇不信,他怔怔看著穆赫滄瀾,低聲道,“明明是他們救了我。”
“要不是我的舅舅冒險救我,脫離你的桎梏,我早就被你害死。你向我下毒,是他不遠萬里,帶我前往瀚海,揀回我一條命,比起你做的那些,你有什么資格來說他利用了我······”
看著穆赫滄擇一臉不信,穆赫滄瀾一臉可悲,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真是個傻孩子?!?p> “你自己仔細想一想,從始至終,幫助你忤逆我的人到底是誰?真的是你從瀚海帶回來的閻羅嗎?”
“他們憑什么幫你?就憑你年幼無知,一腔子對我的恨,和一個空有其名的儲君稱號?僅僅憑借這些,十煞鬼們會跋山涉水來幫你?”
“不要天真了,你除了你自己,什么都沒有。他們看的上你,只是因為,早就同你的舅舅勾結(jié)在了一起。而你的舅舅,不過恰好就需要以你的仇恨做借口罷了。”
“……“
“內(nèi)戰(zhàn)也無法徹底熄滅君主們的欲火,穆赫族為首的聯(lián)盟岌岌可危,東原要達到真的平靜,必須得到統(tǒng)一,我任由朿勒挑動叛亂,為的就是一舉掃盡反對我的勢力,我沒想過害你,是你自己要送上門的給你舅舅當?shù)妒埂ぁぁぁぁぁぁ?p> “在東原,沒有絕對的仇恨,只有絕對的利益,因此,你注定會被犧牲,成為朿勒祭奠欲望的棋子?!?p> “想想吧,叛亂能這么快的平息,只不過是他們害怕了,害怕你敗了,我會尋根究底底把他們都找出來,所以你才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成為他們,平息我怒火的祭品······”
“我不信!”穆赫滄擇捂住耳朵,他無法控制的顫抖著,急促的大口喘息,口中牙齒咬的咯咯直響,咬破了唇,流下血來也不知,只沖穆赫滄瀾嘶聲吼叫,“敗了就是敗了,你要殺就殺,不用說這些廢話!”
穆赫滄瀾靜默了一會兒,見穆赫滄擇這般激動,心下明白,他嘴上說的不信,可心里已經(jīng)信了,他不信,僅是不肯承認自己,被人舍棄。
穆赫滄瀾不說話,密室囚牢中只余,穆赫滄擇掙扎彷徨的粗重呼吸。
他呼吸的艱難,像是一條失去了水的魚,干冷的空氣在這時,無法紓解他的難過,甚至比鉛塊還要沉重般,扯著他的五臟六腑直往下墜。
他無法接受,他所謂的復仇,只是被人利用,算計的,陰謀。
如此可笑,可憐······
他不承認。
穆赫滄瀾好像還是想要令他知道,她不是非要至他于死地不可,是他自己選擇錯了,是他自己走上了不歸路,便接著說道,“你舅舅倒是狡詐,見你敗了,不僅將你送回王廷,還說自己是被你挾持,才不得以加入叛軍。他將所有罪名都推脫給了你,還建議我,不該念你是昔日儲君,我的侄兒……
“他親自手書于我,說你這般大逆不道,應(yīng)該盡早處死才對。”
穆赫滄擇聞言,說不出話來,他木然的看著穆赫滄瀾,已失了魂魄。
“我本來不想殺你,才關(guān)著你,放任你逃去朿勒,可偏偏你要回來找死,我有什么辦法?”
聽穆赫滄瀾充滿了無奈的口氣,一股怒氣突的從穆赫滄擇心底里鉆出,他瞪著穆赫滄瀾,怒極而笑,“你沒有辦法?把我變成這幅模樣的,害我落到如此境地的,不都是你嗎?”
“你毀了我,轉(zhuǎn)過頭來說是為我好?是你瘋了,還是我傻了?”
“我的苦難和困厄,都是姑姑你帶給我的啊,我做錯了什么?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呀?。?!······”
說到最后,穆赫滄擇已近崩潰,瘋狂揮動手臂,粗啞吼叫中難掩聲聲哽咽。
鐵鎖鐐銬隨他動作,叮作做響,他癲狂猙惡的模樣,像極被鎖在九幽之下的惡鬼。
穆赫滄瀾斂眉看著,良久,低聲念道,“對,你沒有錯,你是被殃及的?!?p> “最后我還是,親手害了你。”
說完這話后,穆赫滄瀾揮了揮手。恭候在她身后的寺人得到示意,將一個黃金托盤放在了穆赫滄擇面前的矮案上。
托盤里放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玉盞,盞中毒酒在昏暗的光火中,浮閃瑩瑩光澤。
“滄擇,念在你是我的侄兒,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你死的體面一些了。”
穆赫滄瀾說罷,不再看那身形近乎枯槁的少年,轉(zhuǎn)身抬腳往密室外走去,一腳踏出門外時,身后的少年忽然叫住了她。
他怨忿的道,“好啊,真是謝謝姑姑你,那不如我們比比,最后你我,是誰的下場更凄涼。”
他說完這話,人已瘋狂,入魔一般哈哈笑出聲來,明明是笑著,眼中的悲傷,憤怒,怨恨,卻隨著淚墜進骯臟的地里……
隨著鐵門被合上,室內(nèi)少年瘋狂的笑聲也被隔斷。
走出地牢后,穆赫滄擇的笑,還在耳邊回蕩,穆赫滄瀾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她的表情就恢復如常。
朔風將她的心吹的冰冷,也吹走了腦海中,一個男孩明媚燦爛的笑臉。
她輕微呼出一口冷氣,再抬起眸時,見前方道路上,阿伽難和一干隨從正安靜的等在那里。
穆赫滄瀾皺了皺眉,復又將眉舒展開,依然是一副慵懶從容的表情。
她慢慢向阿伽難走去,在阿伽難面前站定,見阿伽難神色隱隱不快,心中有所感應(yīng),便問道,“你知道了?!?p> 雖說是問,但她語氣更像是在陳述。
阿伽難不看穆赫滄瀾,隱忍著怒氣,待屏退左右后,才壓低了聲音,開門見山的問道,“數(shù)日前,你密調(diào)了一隊黑騎離開王廷,他們?nèi)ツ睦锪耍俊?p> 穆赫滄瀾仿佛知道阿伽難早有此問,將手攏進袖中,不在意的說道,“你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還問我做什么?!?p> 阿伽難緊緊盯著穆赫滄瀾,“我想聽你說?!?p> “……”
長風卷雪夾雨,吹向遠方,也將二人的衣發(fā)吹的翻飛不止。穆赫滄瀾沉默的抬起眼,見被風凌亂的白發(fā)下,阿伽難藍色的眼睛,同天空一般陰郁晦暗。
她深吸了一口氣,唯恐看到他眼中存有悲傷,便不敢再看那雙眼,垂眸冷道,“她就此離開東原,黑騎們不會把她怎樣的,我念及你,已經(jīng)留情了……”
“你派人殺了她······”得到確認后,阿伽難攏起眉,一瞬,呼吸短促。
“······你說是就是?!闭f到這里,穆赫滄瀾忽的抬起臉,看著阿伽難壓抑到極點的陰暗神情。
她想,她并不怕他的苛責,就繼續(xù)道,“她不該出現(xiàn),我更不許她攪亂你的心,我們才是一類人。”
“滄瀾,”阿伽難蜷緊了手指,艱難的說道,“你明明知道我還在意她······”
“就是因為如此,我才無法忍受!”穆赫滄瀾直直看進阿伽難的眼中,“所以,我殺了她,我說過,我會殺了她······”
穆赫滄瀾話音未落,阿伽難突然伸出雙手,將她脖子掐住,用力收緊,他赤紅著眼眶,瘋?cè)缫矮F,嘶聲道,“你怎么敢!······”
穆赫滄瀾對于阿伽難的舉動,表現(xiàn)的很平靜,如早估計到了一般,但苦于脖子就快被捏斷,無論如何都呼吸不進空氣,她僅做的,也只是極力向后仰起脖子,希望籍此能夠減輕一絲痛苦。
果然,當一滴滴溫熱的淚滴落在她的臉龐上,脖子上力道減輕了,她才終于如快溺死的人,得以浮出水面般,張大了嘴迫切的呼吸起來。
阿伽難慢慢放開了穆赫滄瀾的脖子,冷冰冰說道,“滄瀾,我太放縱你了。”
穆赫滄瀾的眼前還在陣陣的發(fā)黑,饒是如此,聞言后,她微微一笑,笑的輕松,好像剛才并未有人差點將她掐死,她表現(xiàn)的比施暴者更為冷靜,見阿伽難面頰上淚痕流淌,還伸手為他撫去,“你消氣了嗎?”
阿伽難抓住穆赫滄瀾的手,表情冷淡的甩開,如果不是那雙依舊赤紅的眼眶,誰能想到,須臾前,他曾有過那般瘋魔姿態(tài)。
“沒有,永遠沒有?!?p> “啊?”穆赫滄瀾癟嘴,有些委屈的問,“你怎樣才肯消氣?”
阿伽難淡然的抹去臉上的淚,推開想要依偎進他懷里的穆赫滄瀾,面無表情的說道,“你死了。”
“······”
看著阿伽難大步離開的背影,穆赫滄瀾目光一黯,旋即想到,地牢中穆赫滄擇對她說的話。她復雜一笑,喃喃念道,“你最好是死了,不然,我白惹他生氣了。”
人間的晚風
嗯,又忙了,更新不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