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修緣悚然一驚。
“大郎雖比不得你才華橫溢,卻勝在一個穩(wěn)字。趙家交給二房當(dāng)家,也比你甘受一個女子羈絆有前途?!壁w老太爺說罷拂袖而去。
趙修緣跌坐在席上,眉心漸漸蹙緊,形成一道深深的溝壑。他閉上眼睛,喃喃叫道:“為何要這樣逼我?”
祖父給他出了道難題。保住大房的家主之位,或是從此退出趙家的權(quán)力中心。選擇娶牛家小娘子,還是季英英。
父親和兩位叔父都是才藝平平之輩。因占了長子名份,祖父身體康健,就定了父親為繼任家主。
趙修緣記得,那年他過十歲生日,母親為接待親朋,穿了身大紅織團花石榴錦,梳著尺余的高髻。陽光照在那些金飾上,母親的臉上放出的光難以讓人直視。三叔借酒勁發(fā)作,道同是兄弟,他卻無錢給新娶的妻子打頭面首飾。嘲諷爹娘當(dāng)家中飽私囊。
祖父當(dāng)時就令人送了一匣子寶石賞給母親鑲首飾,淡淡說道:“趙家家主之妻,便是豪奢闊氣,那也是趙家的顏面。”
趙家,弱肉強食的門風(fēng)才造就了百年來屹立不倒。
大房永遠退出爭奪家主,搬出月錦堂。會被所有趙家人看不起。不論從前如何風(fēng)光,一夕間就成了腳下的泥。
沒有家族支撐,再好的才藝,不過是為家主所驅(qū)使的匠人。趙修緣用力咬緊了牙,臉頰微微鼓起。
“英英,你定是不懂的?!?p> 季英英的名字從他嘴里吐出來,鼻音里夾雜著一絲哽咽。趙修緣真想放聲痛哭一場。
他一動不動的坐著,盼著祖父走過來對他說:“二郎,莫要傷心。祖父再想一想?!?p> 陽光從他身邊漸漸移出了門。夕陽在暮色中一點點消褪。潑在臉上的茶水早已干了,在衣上留下斑斑痕跡。
月錦堂里的趙申氏等得著了急,趙平又得了咐咐,趕來松濤院等趙修緣。趙安跪坐在屋外的回廊下,待趙平跪坐在旁,嘴巴朝里面孥了孥。
趙平伸長脖子一看。自家郎君像尊石像般跪坐在案幾前。他知道必是親事引起祖孫爭執(zhí),也不敢進去稟報,老老實實和趙安在外面等著。
一點燭火漸漸亮起,趙修緣木然望了過去。趙老太爺舉著燭臺站在了他面前。
“你可想明白了?”
趙修緣嘴唇嗡動,兩行淚滾落出來。他伏地叩首,脊背劇烈地顫抖著,牙縫間逼出一絲暗啞的聲音:“但憑祖父作主?!?p> 他沒有抬頭,眼淚滴在淺色的地毯上,涸出兩團水痕。他在心里輕聲對季英英說,你只許哭一回。因為,我再也沒辦法哄你了。
趙老太爺居高臨下看著他,嘆息道:“隨我來書房?!?p> 去書房做什么呢?趙修緣譏諷地想,該不會是讓自己簽字畫押立據(jù)為憑吧?他站起身,腳跪坐得酸脹麻木,差一點跌倒下去。
他站了一會兒,看到門口兩個伴當(dāng)緊張的神色,吩咐道:“就說老太爺留我有事,讓太太不必等了?!?p> 望著趙修緣一瘸一拐跟在趙老太爺身后去了書房,趙安低聲說道:“我勸你別想著兩頭討好。郎君說什么就是什么,想死的話別拖累我。”
趙平愣了愣。趙申氏吩咐過讓他打聽松濤院出了什么事。被趙安這么一講,他又想起被趙修緣一腳踹進浣花溪的事,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多謝提醒?!闭f完匆匆去了。
兒子今天從藏珍閣出來,趙申氏準(zhǔn)備了一桌好菜,結(jié)果沒排上用場。她從趙平嘴里又沒問出個所以然來,趙申氏心里起了疑,吩咐門上的婆子留心。
趙修緣卻是半夜才回到藤園。留門的婆子趕緊稟了顧嬤嬤。
已經(jīng)睡下的趙申氏再也睡不著了,披衣坐了起來:“奶娘,老太爺留了二郎這么長時間。會不會又聽了二郎的話,反悔和牛家的親事?”
顧嬤嬤點亮了柜上的燈,笑道:“那可是都督府。老太爺不會讓二郎君胡來的?!?p> 趙申氏愁容滿面:“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二郎恨我。”
想起季家的羞辱,顧嬤嬤心里惡狠狠地想,季二娘你再囂張,也終究做不了我家少奶奶。她一想到季英英因此傷心失望,心里情不自禁涌出陣陣快意:“這門親事,又不是太太的主意。太太也是奉了老太爺?shù)拿?。二郎君哪能不分青紅皂白就埋怨太太呢?”
“話是這樣說。我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傳給二郎知曉。他呀,把季二娘當(dāng)寶貝似的?!闭f到這里,趙申氏又高興起來,“季二娘怎比得上都督家的娘子。老太爺這一回總算順了我的心?!?p> 顧嬤嬤笑道:“太太歇著吧。明兒一早還要趕去城里觀斗錦呢。”
“我的衣裳首飾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明天會是趙家奪得錦王的好日子,是她趙申氏以當(dāng)家主母風(fēng)光于人前的大日子。明知顧嬤嬤早就準(zhǔn)備好了,趙申氏仍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這才安心睡去。
趙修緣半點睡意也無。他沒讓點燈,靜靜地站在藤園二樓,望向一街之隔的季家。
黃桷樹落了一半枯葉。季英英的跨院看得更加清楚。
一點燈光久久不熄。
“英英,你也沒睡啊?!壁w修緣撐著窗欞,恨不得肋生雙翼飛過去。他想起那****站在這里,看到季英英推開繡房的窗戶,朝他揮手。
他喃喃說道:“英英,明天我就能見到你了。我又害怕見到你。我不敢點燈,不敢讓你知道我在這里……”
燈亮著,趙修緣靠著窗戶,貪戀地望著那點燈光,仿佛季英英就在他面前。
秋風(fēng)吹來帶著深重的寒意。
“娘子,歇了吧。不然明天太太肯定不會讓你去觀斗錦?!本c兒小聲地勸道。
季英英趴在桌上,看著面前的燭淚流淌滴落:“我只等這一晚了。如果他絕情至斯,我再也不惦記了?!?p> 湘兒站在房門口探頭朝藤園方向望了望,跑了進來,難過地說道:“娘子,沒有燈光呢?!?p> 季英英咬著唇愣了愣,飛快地跑出了房門。她站在院子里望向藤園。
藤園的樓佇立在黑暗中。
以前趙修緣織完錦,都會點一盞燈告訴她,他從織坊出來了。從他十二歲起,這習(xí)慣延續(xù)了六年不曾改變過。
斗錦應(yīng)該早就送去錦官城里了。如果是趙修緣去送錦,他不可能不遣人來季家說一聲。他如果在家里,就算人不在藤園,也會令人點一盞燈告訴她。除非,他知道并同意了和牛家的親事。
“娘子,夜深露重,當(dāng)心受寒?!本c兒抖開披風(fēng)搭在她身上。
季英英仰著臉一動不動。
突然,風(fēng)吹開一片積云,露出慘白的一勾彎月。高處的藤園窗戶旁分明站著一個身影。
季英英一怔,笑了起來。她邊笑邊朝屋里走去。趙修緣,你在啊。你果然是知道的。所以你心虛不敢點燈。
她站在繡房門口,怔怔看了會案幾上的燭臺:“把它拿過來。”
綾兒把燭臺端來,季英英鼓著腮幫子噗地吹滅了。
她再也不會點燃這盞燈了。
樁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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