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 各有計謀
故關(guān)門樓上,晨風(fēng)拂面,旌旗飄擺。都尉趙羲手扶劍柄,直視關(guān)下秦人營壘,面色灰暗。數(shù)日來,除卻邯鄲連來使者,督察戰(zhàn)事外,連一兵一卒援兵亦未盼來。眼見關(guān)下秦人嚴(yán)陣以待。其后路上,成隊騎兵呼嘯奔馳,耀武揚威,趙羲恨到咬牙切齒。
一只麻色雀兒落上城頭。趙羲扭頭細(xì)看,見其頭眼靈動,便是心生喜愛。雀兒卻是忽騰身而起,展翅直撲關(guān)下,落下一段后,便是不再下墜,向前滑翔,又撲翅飛串,掠過秦人營壘。有秦人噘嘴吹哨喚之,有秦人舉弓沖鳥兒空彈弓弦。似受驚雀兒連連振翅,飛進(jìn)樹林之中,棲上樹枝。隨著樹枝顫顫,雀兒稍歇,在樹枝間撲翅飛串,望見空中一群雀兒飛掠而過,隨亦腳爪一蹬枝頭,振翅撲入空中,飛在天上,卻是并未與一群雀兒相合,仍是獨自向前飛去,直到飛上西山,息上樹枝,啾啾鳴叫,四下張望。
守御山上秦軍士卒,在雀鳥啾鳴中,愜意朝食。向下俯瞰,山谷中數(shù)十萬趙人營壘歷歷在目,一舉一動盡在眼中。
趙括幕府,眾都尉正在請戰(zhàn),建言攻秦人西山口壁壘,突破包圍,打通與故關(guān)連系。趙括不許,嚴(yán)命各都尉,堅守營壘。眾都尉是郁悶離去。
一旁裴封待眾人散去后,忍不住走近案前。趙括知其又欲諫言,便是伸手道:
“先生請坐。”
裴封順勢坐在案后,與趙括低聲進(jìn)言:
“將軍,臣以為諸尉之言,可取。應(yīng)乘軍心可用,破西山口,突圍而出?!?p> “敵情不明,一動不如一靜?!?p> “七日前,敵情明乎?我軍已被圍六日。糧草即將食盡。一旦糧絕,軍必亂矣?!?p> “不待糧盡,王龁必來攻我?!?p> “然數(shù)日來,秦人并無動靜!”
“放心。王龁勇猛好斗,不甘人后,于秦人中亦是有名。其屬下尉校皆少壯,亦好戰(zhàn)敢斗。我有言在先,少則三日,多則一旬,王龁必來攻我。先生須耐心?!?p> “待旬日,我軍斷糧矣!”
“先生所慮極是。今日起,軍中食量減半如何?”
“將軍,與其如此,不如速速突圍!”
“王龁憂我故關(guān)援兵至。必趕在我援兵來之前,搶先攻我。先生不日即可見秦人如潮攻來?!?p> “若秦人無懼我援兵,定圍而不攻之計,如之奈何?”
“我尚有戰(zhàn)馬可食,走狗可烹。只待大王發(fā)來援兵,我與援兵里外夾擊,秦人必大潰。到時再擊秦人,必然事半功倍,生擒王龁?!?p> “可援兵為何遲遲不來?”
“大王知我意,必發(fā)重兵來援?!?p> “然援兵遲遲不來,將軍不得不防也。朝中廉頗之屬,不怡將軍之人多矣,拖延王意,見死不救,亦未可知!”
“今乃國戰(zhàn),何人敢亂為?若如先生所言,其人已然秦間矣,何當(dāng)大臣?”
“各人皆為己想,誤國肥己者多矣!將軍切勿指望外人,惟谷中之軍可用也!”
“先生不必多慮。來人,傳令各軍,午食起,軍中所食皆減半?!?p> “諾?!?p> 幕府軍吏應(yīng)諾,傳令去了。
裴封恭敬起身,施禮退去。待走出帳外,眼看山嶺上秦人旗幟迎風(fēng)招展,不由黯然神傷,再看南面谷口,秦人守備森嚴(yán)長壁,愈發(fā)憂愁。
長壁上,季蟬手扶長劍,冷眼看谷中趙人營壘。一旁譚峰、吳大、陳力等人皆是挺立,望對面趙人營壘。吳大忽嘆氣道:
“哎,可惜不得出壁擊趙人,只得如此日日相看?!?p> “便如此看,有何不好?早晚餓死趙人?!标惲Φ馈?p> “所見皆軍功也。只是干看,實不甘也?!?p> 吳大語氣似萬分遺憾。一旁有士卒笑出聲來。季蟬扭頭看譚峰道:
“此戰(zhàn)后,百將必升爵?!?p> “先活下來再說。”
譚峰笑道。眾人隨之皆笑。吳大聞言,問譚峰:
“百將以為守長壁以待趙,與出長壁擊趙,何為上計?”
“自是守長壁以待趙為上計。五百主以為如何?”
“嗯?!奔鞠s點頭道:“趙人詭詐,筑營于谷中,欲誘我攻之。我偏不攻?!?p> “若上將軍下令出壁攻趙,五百主會如何?”吳大問。
“自是聽令行事?!奔鞠s答。
“不諫乎?”吳大撩撥道。
“幕府之事,五百主可說不上話。主將或可。”
季蟬說話,回頭掃一眼,未見李喜,便是復(fù)又看前方趙人營壘。吳大卻是不歇氣撩撥道:
“五百主有今上玄鐵劍在手,諫言自有分量?!?p> “遣。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嘻?!奔鞠s氣樂,笑出聲來。
“奉命守壁,滾不遠(yuǎn),哈哈哈哈?!?p> 壁上士卒皆被吳大逗樂,隨之一陣哄笑。一群人閑話混過,打發(fā)時光。長壁劇戰(zhàn)雖已過數(shù)日,壁下趙人數(shù)萬尸首亦許趙人移走,自去掩埋。然腥臭之氣,仍是沖人鼻孔。若非軍令如山,輪守壁上之軍不得下壁,多半士卒斷然不會留壁上。
“趙人不來攻,箭矢無處去也!”
吳大抽出箭囊中弩箭,嗚嗚旋轉(zhuǎn),繼續(xù)混說取樂,周圍眾軍皆是起哄怪叫,惹得左右守壁士卒望過來,吳大愈發(fā)得意。下壁尿過,李喜循階登上長壁,見此情形,亦是咧嘴一樂,走到一摞箭箱旁,坐下休息。
長壁后,輪值箭陣整齊方正,待命材士,盾牌手皆是就地坐臥站立,閑話說笑。到后方營壘,便見有士卒操練氣力。有營帳中則傳出呼嚕鼾聲。此皆夜里當(dāng)值,守御長壁之士卒在睡。
長平城雖城墻盡拆,道路上仍軍壘森嚴(yán)。拆毀城墻處亦有中軍值守,不許人隨意穿行。城內(nèi),上將軍幕府。武安君正與眾將尉議事。
諸都尉以尉裨將王龁為首,皆建言出擊,盡快殲滅谷中趙括軍。坐于案后,白起半瞇雙目,細(xì)聽不語。林淵最是疾言厲色,言語間唾沫橫飛,似今日再不出戰(zhàn),明日趙人援兵即至,滿盤皆輸一般。
公乘司馬靳,身為武安君家臣,在軍統(tǒng)領(lǐng)上將軍近衛(wèi)短兵,亦在幕府參議軍事。見諸尉在王龁鼓噪下,又是盡說出戰(zhàn)擊趙括,整個一邊倒,司馬靳覺得自己亦應(yīng)出聲,待林淵話音一落,便是向上將軍行禮道:
“我圍趙括之軍數(shù)不足七萬。谷中趙人約三倍于我。若非士卒用命,壁堅山高,實難以圍住二十余萬趙人。此時若出擊谷中。其以逸待勞,憑營壘據(jù)守,我軍必死傷眾,反有敗亡之憂。我軍應(yīng)憑險固守,消磨谷中趙人戰(zhàn)意。待其糧絕,必敗之?!?p> “公乘差矣?!瘪詫⑶厝鹆r出言:“我西山口守軍二萬五千,雖只稍有折損,然若趙括集兵攻,實難長守。七月三十,一日劇戰(zhàn),長壁守軍死傷即過五萬。我不夠死也。若趙人援兵出故關(guān),鐘源抵擋不住,兩面一夾,我西山口守軍更危矣。到時莫說圍困趙括,自身即潰矣。是以,我當(dāng)乘其被圍,上下惶恐之時,一鼓作氣盡破之!免得夜長夢多。”
“非也?!彼抉R靳立辯:“若趙人援兵大出,鐘源不敵,幕府已有策對,裨將與谷中軍自是解圍,回歸長平城。至于趙人突圍,四面友軍自會依計策應(yīng)裨將。無論趙人如何動作,我皆有對策。此時趙括于谷中筑營堅守不動,我自是圍而不擊。不可因未見之援兵,而自亂軍陣?!?p> “公乘只知我兵少,不知我兵強(qiáng)也。我雖不足七萬,一擊必破趙人二十萬眾!”林淵道。
“請上將軍下令,擊趙括?!蔽抉詫⑼觚啈?yīng)聲激昂道。
“請上將軍下令?!敝T都尉隨即應(yīng)和。
白起忽瞪目,砰一聲,拍案而起,眾將尉皆是一驚。白起離席,走到堂中,看過一個個激奮不已,此刻又呆若木雞將尉,沉聲道:
“連日請戰(zhàn),以為我怯乎?困獸猶斗,何況數(shù)十萬眾。此時擊趙,正中趙括之計也。一旦我軍脫離堅壁,山嶺之險,則地利盡失。與趙人棄故關(guān)之險而輕出,何異?接戰(zhàn)后,我軍傷亡一多,必為趙人所乘。只不過到時再明悟此理,則為時晚矣!至于趙國援兵,非我等可左右。今上已有對策,將發(fā)河內(nèi)郡兵來援。尚須我言幾回?汝等勿須疑慮。若趙人援兵先至,大出故關(guān)攻我。自有鐘源為汝等拼死抵擋。若其不濟(jì),諸君只須依計而行即可。該解圍者,解圍歸來。該堅守者,守住山嶺,長壁。林中道,一把火而已。是以當(dāng)前之要,即困住谷中趙人,不放一人走脫。今日八月初六,聽我將令,自此時起,軍中再有言,出戰(zhàn)擊趙括者,斬?!?p> “諾?!?p> 屋內(nèi)眾將尉皆應(yīng)諾。林淵額上冷汗直冒。白起遣歸眾都尉,右手握拳,在自己腰后輕輕捶打。
“我來。”
尉裨將王龁忙是過來幫捶。
“慢,我先坐好?!?p> 邊說,白起邊就近在堂中座席上坐下。王龁挨著上將軍坐,隔著皮甲,使勁以拳捶打武安君后腰。
“我知汝為報仇而來?!?p> 白起輕言。王龁便是捶打輕點。
“未吃飯?撓癢乎?”
白起又怪其手輕。王龁哭笑不得道:
“重,言我報仇。輕,怪我撓癢。何其冤也!”
王龁抱屈道。屋內(nèi)之人皆是看戲一般,瞧二人斗嘴。王御史等人是專心看。幕府內(nèi)忙碌校尉、軍吏則是偷空瞅。
“若汝將軍,此時必出而擊趙乎?”白起邊享受王龁捶背,邊是問道。
“豈止此時,早已攻滅趙括多時!”王龁大聲道。
“汝何以破趙括層層壁壘?”
“趙括已怯,不堪一擊?!?p> “何言已怯?”
“見我伏兵出,便不敢再攻壁,退而筑壁結(jié)營,足見其怯矣。若其連夜猛攻,未必不得破壁?!?p> “何言不堪一擊?”
“其人數(shù)眾,然半民夫也。軍數(shù)實與我相差無幾。且被圍谷中,已如羔羊待宰也?!?p> “好大口氣。禍莫大于輕敵。趙括勇猛驕橫之人,何以甘心身陷死地?其明明手握重兵,卻示弱于人,意在誘敵攻之。汝征戰(zhàn)多年,竟不明乎?”
“趙人被圍,士氣低落,我聚而殲之,即可騰出手來下故關(guān),再下太原,則上黨之戰(zhàn)定矣?!?p> “莫說汝吃不下谷中二十多萬趙人。便是僥幸滅之,恐我六萬多甲士亦所剩無幾,何來余力下故關(guān)?更勿論,反為趙括所破,便是上黨盡歸趙矣。豈非成其名哉?想馬服君大破胡陽,成名閼與。汝莫非欲助馬服子,成名長平乎?”
“非也!我以為攻強(qiáng)于守也。即便我不攻之。若其突圍,我兵少,亦難守住。秦瑞之言,亦是實情。”
“趙括知我兵少乎?其不明我虛實,不會輕動矣。其既欲,置身死地而后生,我當(dāng)耐心奉陪方是。如今我形勢有利,一動不如一靜。趙括不動,則我不動。其被圍尚且不懼,我圍之何懼之有?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再動不遲。其若出兵攻西山口,我自會命汝下壁,出擊趙人。若趙人援兵先我援兵到,我解圍便是。兩軍交戰(zhàn),自當(dāng)審時度勢,隨機(jī)應(yīng)變。當(dāng)疾時疾,當(dāng)緩時緩。汝當(dāng)耐心,不可妄動?!?p> “諾。謝上將軍?!?p> “汝之顧慮,我皆心知。目前我形勢有利,然亦危如懸卵。好似皮薄餡大肉餅,保不齊會破皮露餡?!?p> “有上將軍在,破不了?!?p> “休美言。勝戰(zhàn),非一人之力也,乃人人之力也。嗯,可以。謝右庶長。勿須扶?!?p> 白起邊說,邊是自己站起,揮手遣去王龁。
尉裨將王龁行禮告退,轉(zhuǎn)身大步走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