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荀況西行
明月如輪,圓潤低垂,盈盈照亮。居于傳舍,倚窗望月,荀況若有所思。夜風(fēng)吹過,其聲喧雜,隱約有女子呻吟之音,尤動人心。荀況循聲望去,卻只見樹墻,不禁自笑。食色性也,果言之有物也。只可惜,諸侯用兵,連綿不絕,民人安居何其不易也。秦國尤為強盛,持之征戰(zhàn)不息。如今將攻上黨。秦趙交兵,又不知多少人身首異處。惟仁義可以合大眾,美國家。若能止戰(zhàn),我窮又何妨。
“老師,夜已深,請安睡。明日尚見王?!?p> 進來弟子提醒道。
“嗯。汝等亦早睡?!?p> “諾。”
弟子退出房,隨手關(guān)上房門。
天明,荀況應(yīng)召進王宮。入大殿,只見王座下,已有大臣,賓客在座,便依禮上前見王。
“先生請坐。寡人盼先生久矣?!?p> 座上趙王笑道,伸手請坐。荀況言謝入座。殿上諸位大臣,楚國使者臨武君,皆是施禮相見。趙王細觀荀況,其年與相國相仿,其貌平常,無所奇也。待座下稍息,趙王便又開口道:
“先生在齊稷下學(xué)宮,三為祭酒,大漲我趙國之威名。今歸趙,寡人甚慰。”
“臣慚愧。離齊實無奈之舉也。歸趙途中,聽聞秦將攻我上黨,是以欲見王,獻策以止干戈?!?p> “哦,先生有何良策?請教寡人?!?p> “臣以為,秦攻趙,只因前年,鄭人獻上黨于我。今將韓上黨送歸于秦,可止干戈。”
“哦。先生以為此為良策?”
趙王詫異道。殿上諸位大臣皆是搖頭。楚國臨武君皺眉不語。荀況不顧滿殿顏色,正言道:
“諾。”
“哈哈,即便如此,以秦之貪,歸其以為該得之物,亦難止其戰(zhàn)也。寡人非笑先生。實先生不知秦之暴也?!?p> “若王不信,臣愿領(lǐng)王命,入秦說其止戰(zhàn)。若成,則趙無所失,而天下平也?!?p> “先生說笑。民人歸趙,豈可棄之,復(fù)投暴秦?寡人豈不為天下笑哉?”
趙王言罷,殿上一時安靜。楚國臨武君輕咳一聲,向荀況施禮道:
“咳,先生仁義也。然軍爭一起,非游說可止也?!?p> “不然。軍爭亦為利也。權(quán)衡利弊不可少也。若形勢有變,戰(zhàn)與不戰(zhàn),則未可知也?!?p> 聽荀況之言,臨武君道:
“然。先生可知,秦安國君立其中男子楚為適嗣?”
“未聞?!?p> “子楚質(zhì)于邯鄲,今立為太子適嗣,由此可見,秦雖欲戰(zhàn)上黨,應(yīng)不劇也?!?p> “不然。兵者詭道也。豈知其非詐邪?”
臨武君一聽,頓時一愣。趙王見荀況與臨武君爭執(zhí),欲觀其術(shù),便是開口道:
“先生與臨武君所見不同,各在其理也。寡人知同視一物,而見不同者,或因所在不同,或各有其主也。然事有至理。今秦欲攻我上黨,請問兵要?”
聞王問,臨武君心內(nèi)了然,隨即對曰:
“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敵之變動,后之發(fā),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shù)也?!?p> 荀況搖頭道:
“不然!臣所聞古之道,凡用兵攻戰(zhàn)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調(diào),則羿不能以中微;六馬不和,則造父不能以致遠;士民不親附,則湯武不能以必勝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p> 臨武君隨即辯道:
“不然。兵之所貴者執(zhí)利也,所行者變詐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從出。孫吳用之無敵于天下,豈必待附民哉!”
荀況隨即亦辯。臨武君聽后,曰善,不再與荀況爭辯。趙王微笑,亦是言善道:
“善!請問王者之兵,設(shè)何道何行而可?”
此次臨武君便不再言,只如弟子般目視荀況。殿內(nèi)趙國諸大臣,皆不語。見此,荀況遂侃侃而談,暢言齊、魏,技擊、武卒之弊,秦人之利,細數(shù)強弱之效。臨武君點頭稱善。趙王亦稱善,又問為將之道。荀況隨答。臨武君稱善,又問王者之軍制。荀況亦盡言之。臨武君稱善。
王座上,趙王左顧右盼,漸漸興致索然。殿上一時沉寂。荀況見此,稍一猶豫后,便是行禮請退。趙王隨允。荀況落寞起身,正待離殿,卻為對面臨武君起身叫?。?p> “先生且慢,我國令尹春申君,常言先生之賢,嘆先生居齊,不得見也。今先生離齊,我請先生適楚?!?p> “謝臨武君。況知矣,后會有期?!?p> 眼見荀卿離開大殿。臨武君暗嘆無語。王座上,趙王卻是笑道:
“臨武君當(dāng)?shù)钫堏w人,為楚招賢納士,忘寡人在此乎?”
“豈敢!”臨武君亦笑道:“趙國賢士如云,滿溢難以盡用也。臣不過欲為王養(yǎng)賢士耳。”
趙王聽而悅之,哈哈大笑不已。
走出大殿,荀況隱約聽到殿中傳出笑聲,面上不由抽搐。出王宮,登車,直至回到傳舍,皆不言語,隨行弟子亦不敢問。午餐后,荀況在院中小轉(zhuǎn)后,回房看書。至夜,無有訪者來。夜飯后,荀況囑咐弟子,明日啟程至大梁。弟子稱諾退去。
兩日后,艷陽高照,荀況乘車,由北門入大梁城。在傳舍住下,便投書王宮,求見王。
王宮。魏王與信陵君對弈,身邊如姬陪侍王左。煦暖春風(fēng)穿亭而過,兄弟行棋說笑,愜意非常,如姬觀棋不語。一旁宦者、宮女環(huán)繞侍候。遠處,宮中侍衛(wèi)戒備森嚴(yán)。
有傳信宦者來,遞書于管事宦者。管事宦者稍看后,見王正舉棋不定,便未打擾。信陵君見狀,卻是出言提醒:
“大王,似有奏者?!?p> “哦?!?p> 正猶豫,舉棋不定的魏王,順勢放回棋子,扭頭看管事宦者。管事宦者亦聽見公子語,見王顧盼,忙上前呈上文牘,又開口簡報:
“趙國荀況方宿傳舍,即投書求見大王?!?p> 魏王瞄一眼,把文牘遞于無忌。信陵君接過,仔細看過,將文牘放于棋盤旁,笑道:
“大王求賢若渴,如今賢者自來矣。”
“儒者何益吾國?”
“荀況于齊稷下學(xué)宮,三為祭酒也。”
“失安平君之佑,亦不能保其位也。其于學(xué)宮尚無能自保,何以保人之國哉?”
“如此,便不見?!?p> “不見,又顯我妒賢。”
“大王若不想見,臣有一計,可不落痕跡,令其自去?!?p> “哦,何計?”
“大王知我愛于市井求賢。大梁夷門監(jiān)者侯嬴,乃一隱者,年已古稀,潔身自好,家無積財。我正欲求之為我客。此時正好。待荀況聞我求侯嬴如斯,而其居于傳舍,不見王召,又無訪者,自是去矣?!?p> “哈哈,果寡人賢弟也,便如此?!?p> “只是,若不成,大王莫怪罪弟弟?!?p> “何怪之有?其若不去,見之而已。不用不賞,其亦只能自去?!?p> “大王圣明。臣弟去也。”
“哎,博方半,勝負未分矣!”
“此盤,弟勝矣?!?p> “未必,下完方知。”
“臣去為大王辦事,大王何必計較此盤輸贏?”
魏無忌邊說邊起身,順手從果盤中抓把果子,又沖如姬一笑,邊吃果子邊走出涼亭??粗觳诫x去的弟弟,魏王笑著搖頭,復(fù)又手扶長須,細看棋盤,左看右看,只覺不好落子,不由眉頭愈皺愈緊。
“妾陪大王下完此盤。”
如姬說話,便起身走到對面坐下,從盒中拿起白子,便向棋盤上看好之處落下。
“哎!該我行棋!”
魏王說話忙不迭伸手抓住如姬小手,不讓落子。
“哎呀,妾心急也!”
如姬一時羞的滿面通紅,收回手來,待大王落子。魏王眼看如姬欲落子處,忽目中一亮,從盒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盤上。如姬緊抿小嘴,想一想后,便是落下白子。魏王一見,面色更松,又捻起黑子,正欲落下時,卻是懸空停住,笑看如姬道:
“愛姬若輸棋,該是如何?”
“妾不會輸?!?p> “若輸如何?”
“妾請大王吃肉?!?p> “何肉寡人未曾吃?”
“噗噗噗噗噗。”
如姬生氣,沖大王吹起嘴唇,雙唇一時震出虛影,逗的魏王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此肉甚合寡人之意。愛姬不可反悔?!?p> 如姬氣的又沖王吐出丁香小舌,卟啦卟啦卟啦來回彈動。魏王愈是樂道:
“此亦合寡人之意!”
說話便要落子。如姬卻是伸出溫潤小手托住大手,不讓落下,瞪眼問道:
“若妾贏該如何?”
“寡人請愛姬吃肉。”
“如此甚好。”
如姬說話收回手。魏王落子如飛,如姬亦是手快。博罷數(shù)子,如姬輸棋,一時愁眉苦臉,噘嘴慪氣。魏王哈哈大笑,樂呵呵拉起如姬小手,大步走出涼亭,直嚷嚷吃肉吃肉。
驕陽下,如姬滿面緋紅,跟在魏王身邊碎步奔走,嬌軀搖擺,花花衣裳迎風(fēng)飛舞,愈發(fā)美艷動人,映亮滿園春色。
王宮之外,大梁城內(nèi)民人喧嘩,熱鬧繁華。忽東門處,路人擁擠,圍堵不去,城里城外一時進出不得。旁人不知何事,愈聚愈多,卻是不能近前,只能向人問,出何事。有知其事者,便是吹噓,信陵君在東門,攜重金寶物,請老猴子為其客。
“如何?”
“如何?”說者傲然道:“老猴子不受也!”
“誰?誰家老猴子?”
“便是夷門監(jiān),老侯嬴。”
“哦!公子何以重其如此?”
“不知。”
“聽聞其有七十矣!如此老邁,何用之有也?”
“豎子,何故亂言!”
“哎,媽呀,何故亂打?”
“不打,爾上房揭瓦!”
“誰上房?”
“給點顏色敢開染坊!”婦人邊說邊愈發(fā)打。
“好,好,我不亂言。”其子連忙告饒。
周圍看熱鬧鄰人皆是哄笑。吵吵嚷嚷間,便見眾人讓開。只見信陵君家中錦衣侍衛(wèi),食客,一手扶腰間佩劍,一手伸出,一邊一溜數(shù)十人,排開眾人,清出道路,五騎披甲佩劍侍從在前引路,一輛無廂敞篷馬車隨后駛來,信陵君坐在車上,目不斜視,身右車夫執(zhí)轡緩行。其后車內(nèi)放一精致寶箱。車后又有五騎披甲佩劍侍從隨后護衛(wèi)。
待信陵君一過,眾人便是傳開,老侯嬴已是推拒公子之請也。眾皆慨嘆,驚異不已,議論紛紛。乞者趨附行討,多遭嫌棄,亦有人解囊,與之錢幣。東門一時擁堵如鬧市,人聲鼎沸。與老猴子相識之人,更是親去問侯嬴。須發(fā)稀疏花白,衣冠敝舊的侯嬴,談笑間,絲毫不以為意。
夷門守吏皆是無奈,喉嚨快要喊破,費老大力氣,方是清開圍觀看戲人群,令東門得以如常通行。
閑散湊熱鬧之人漸漸散去。夷門復(fù)歸平日慣有嘈雜,車馬行人不息。不知何時,路上信陵君車騎隊伍又來。只是此時居中馬車上,卻無車夫,惟見信陵君親執(zhí)轡,虛左,驅(qū)車前行。眾人一見,立時又吼吼來圍觀。頓時東門又堵,水泄不通。
傳舍之內(nèi),荀況于屋里手執(zhí)簡冊,細細閱。屋外弟子卻是唧唧咕咕,唾沫亂飛。荀況忍無可忍,開口問道:
“何故吵吵?”
“老師,弟子等在議論信陵君求賢之事。”
“哦?”
荀況哦一聲,眉眼不由一展。見先生有意知其事,進屋回話弟子忙又細說:
“方才,信陵君攜重寶,至大梁東門,延請年已古稀之監(jiān)門為客,竟為老監(jiān)門推拒。里間傳遍,傳舍內(nèi)亦是皆在議論。”
“大梁果多奇人奇事。”
荀況言罷,復(fù)又看書?;卦挼茏有卸Y退下,關(guān)上房門,叫門外弟子皆低聲點。眾人皆是點頭。
一群弟子圍在門外廊上,或站或坐,皆為先生憂心。眼見天色漸暗,傳舍卻是未有半點回音。派弟子去問,傳舍吏亦是無奈,只說王宮向來回話極快,尤其如荀子此般大賢來。只是大王國事繁多,遲回之?dāng)?shù)亦是不少。弟子回來一說,眾弟子亦覺乃人之常情,只得靜待王宮回音。有弟子說信陵君目盲。一旁弟子忙是要其低聲,一群弟子皆是四下張望,好在并無傳舍之人在側(cè)。
“莫發(fā)狂。公子豈是汝可攀扯?”
“若非目盲,何以得見東門隱者,不見傳舍大賢?”
“公子何以知先生在此?”
“嗯,切勿胡言亂語?!?p> “汝何以知公子不知先生在此?”
“汝何以知公子知先生在此?”
“公子何人?王弟也。于大梁城中,何事不知,何事不曉?”
“知又如何?”
“莫非?”
“莫要妄測。安心以待,莫擾先生清凈?!?p> “哼!”
“皆醒事些。若大梁不成。我等尚可隨先生南入楚?!?p> “甚是。從大梁乘船至陳,比坐車安穩(wěn)?!?p> “臨武君之言,未必全真?!?p> “哎,武者多信人。不似修儒之人,多文飾,巧言令色者眾?!?p> “然也。稷下多小人。”
“哎,我等皆修儒,何出此言?!?p> “敗類到處有,稷下格外多?!?p> 一群弟子,在廊上低聲議論,忽聽得院墻外喧嘩,便是豎耳聽,又見傳舍里有人奔走,便有弟子去傳舍外看,轉(zhuǎn)眼皆去。兩名值守門外弟子卻是不能離開,只得干望。
來到街上,卻是走動不得,只見一隊車騎已過。眾人議論紛紛,細問,方知是信陵君車騎隊伍路過,要去市中會侯生之客。再細問,知侯生之客乃市中屠者。眾弟子好奇不過,便是有弟子尾隨而去。
待夜色闌珊,燈火滿城之時,跟去看熱鬧弟子方回到傳舍。正待其回來開飯的眾弟子,忙是拉住問。荀況卻是招手,叫先夜飯。
飯罷,荀況便是叫弟子,細說跟去所見之事。弟子說的眉飛色舞,眾人聽的入神。實未想,年已古稀老監(jiān)門,一躍而成座上客。公子之好賢如此,無人出其右者也。感嘆之余,忽見老師面色有異。有弟子便是告罪。頓時遭一旁同學(xué)橫眉豎目。心道何以告罪,無事挑事。未想荀況卻是嘆聲一笑道:
“唉,我亦羨侯生之遇也?!?p> 眾弟子一聽,皆是凝神目視老師,靜候先生教也。荀況手指輕點長案,悵然含笑道:
“七十,好多人活不到此年歲。而侯生活到,又遇信陵君,得為上客,日后必有所作為。此乃有為之賢也,無關(guān)年歲,無關(guān)所處。如油能燃,不火,則靜如水;遇火,則燃如星。我五十五,離七十,尚有十五,何事不可期?今入大梁,得遇信陵君求賢如斯,亦是一得也。明日再于傳舍靜候一日。若王仍無回音,我便西入秦。今日便到此。收拾收拾,莫皆推于傳舍雜役?!?p> “先生,為何入秦,不入楚?”
“秦攻趙在即,我欲勸秦王偃兵?!?p> “先生,秦王何能以空言說動?請先生勿入秦,免受秦人之辱!”
“請先生勿入秦!”
眾弟子皆勸。
“何辱之有?我為故國求于秦,何辱之有?”
“弟子未想及,有何說辭可以動秦王?!?p> “修儒之人,自當(dāng)以術(shù)也?!?p> “先生,憑白去說秦王,何其悖也!”
“諸侯交兵,流血漂櫓,其不悖乎?”
眾弟子皆默然,行禮各自退去。
待天明,弟子皆盼魏王召。然至夜,無所回音也。荀況并無意外,囑弟子,明日早飯后,便啟程,西行入秦。
三月二十七,午后,荀況乘車入咸陽城,入住傳舍,便投書求見秦王?;匾羯蹩?,明日見王。眾弟子皆覺意外。比之大梁,咸陽何其大度也。荀況心中卻是跌宕起伏,于傳舍床上,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經(jīng)夜難寐。
章臺門樓前,陽光明媚,同車而來弟子,皆止步門前。眼看老師跟隨傳召宦者步入章臺,眾弟子只得在門外候著。
章臺內(nèi)樹木高大,繁花似錦,草地油綠,水榭樓閣錯落有致,回廊連結(jié)其間,鳥鳴啾啾,風(fēng)輕云淡,恍若人間仙境。待走到一道小宮門前,衛(wèi)士上前拍摸搜身。荀況展臂,泰然處之。
傳召宦者一路在前引領(lǐng)。眼見大殿到,荀況緊跟傳召宦者,拾階而上。傳召宦者偶回頭看,見荀況面色如常,腳步輕盈,心中亦是敬佩,不愧在齊三為祭酒,稱子為師,大儒者也。
上罷臺階,到大殿門外,傳召宦者請荀況稍候。荀況立在門外,低頭看過高高門檻,舉目視大殿,只見秦王高居王座,殿內(nèi)廊柱下,有大臣陪坐。
傳召宦者進殿稟告,趙國荀況殿外晉見。
管事宦者看了眼秦王面色,便道:
“趙國荀況進殿晉見?!?p> 傳召宦者忙引荀況進殿。跟在宦者身后,走在寬敞大殿內(nèi),荀況見秦王身旁兩側(cè),皆有美人陪侍,心中不由慨嘆,自家妻妾尚在齊國,待己漂泊定兮,方好以從。走到王座前,荀況站定,向上拱手施禮,朗聲道:
“趙國荀況晉見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p> “先生遠道而來,辛苦,請坐?!?p> “謝大王。”
在傳召宦者引領(lǐng)下,荀況入席就座。傳召患者從殿側(cè)退去。荀況眼珠轉(zhuǎn)動,看殿內(nèi)所坐之人,皆不識也,惟有從面容神色,位置,服飾上大致猜測。
王座上,年近古稀的秦王,面帶微笑,目視座下荀況道:
“寡人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先生,實為幸也?!?p> “大王圣明,造秦國之盛勢,為諸侯之強者也,況極仰慕。況之名,實以為儒術(shù)乃成圣之道也,故而修之?!?p> “哦,寡人以為,儒無益于人之國?!?p> “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至貴其上者也。內(nèi)合于自心,外合于眾人,足以美國家。去人之惡,揚人之善,在朝則美政,在野則美俗。仁者愛人,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何謂無益于人之國也?”
“善。”
秦王點頭,微笑稱善,轉(zhuǎn)而將座下諸位大臣相介于荀況。應(yīng)候等大臣皆稱荀況先生,禮甚恭,又相與學(xué)問,一時熱烈。荀況對答如流,論辯犀利,舌戰(zhàn)諸君絲毫不落下風(fēng)。秦王觀之,深以為賢。一番熱鬧之后,荀況見秦王高居王座,只觀不語,心下多少了然,便是尋隙,向座上大王行禮進言:
“況此來咸陽,有一事相請大王。”
“先生請言?!?p> “請大王勿攻趙。”
秦王含笑不語。坐下應(yīng)侯已是高聲道:
“先生此言差矣!前年我下野王,令韓國中斷。韓王獻上黨于秦,以求和。大王仁義,受其所獻,結(jié)秦韓之好也。然韓王治國無能,御下無方,徒陷國民于水火。馮亭一念動,便得背王命,自獻上黨于趙矣。臨此不臣不義之獻,趙王非不斥其不臣不義,反以為喜,受其不臣不義之獻,恬然不知其恥也,尚自以為德高,民心之所歸也。熟不知已中鄭人之奸計也。去歲,大王伐韓,實乃小懲小戒韓之背信棄義。若趙國君臣有感于斯,便當(dāng)悔過知新,獻上黨于秦,以息我秦人之怒也,而非如今,于境布防,舉國集兵,欲與秦爭奪上黨地。何言勿攻趙?先生之言差矣。”
荀況正欲辯。又有大臣開口言其差矣,繼而殿上大臣群起而攻之,再無先前學(xué)問時之斯文雅雅,一時殿上嘈雜如鬧市,尖酸刻薄之語如狂風(fēng)暴雨。荀況先是面上變色,后便淡然。心道秦王殿上之臣,皆能文能武。自知孤掌難鳴,多說無益,便是漸漸腰彎,心生去意矣。
“啪啪?!?p> 王座上,秦王擊掌兩下,啪啪作響。眾大臣聞聲觀望,皆是噤聲。秦王遂道:
“卿等吵吵,寡人耳內(nèi)嗡鳴矣。不得對先生無禮。先生,望勿介懷。寡人之臣,皆是直人,但覺有理,便是直言,甚或粗鄙,于寡人亦不多讓也。請先生諒?!?p> “況惶恐。請大王勿攻趙,實有私心。我為趙人,自不欲趙被強秦攻。方聞諸君之言,頓有所悟也。情有不禁,事有必然。大王圣明,自有圣裁。況請告退?!?p> “先生仁義之士也。出仕必惠其地方。寡人雖以法治國,亦知儒術(shù)之效也。未知先生意欲何往?”
“況自幼漂泊,一事無成。得安平君薦,五十而游齊,有幸于稷下學(xué)宮為師。然稷下終不容我也。恰逢大王欲伐趙,我便獻策于趙王,還上黨地于秦,以息戰(zhàn)事也,卻為其所笑。時遇楚臨武君同殿面王,當(dāng)?shù)钫埼疫m楚。是以況欲往楚?!?p> “先生何必舍近求遠,寡人請先生留咸陽。”
“謝大王。況先已諾臨武君,不可食言。”
“如此,寡人之憾也?!?p> “謝大王,況請告退。”
“應(yīng)侯,請代寡人送先生出殿。”
“諾。”
應(yīng)侯應(yīng)諾起身,送荀況出殿。轉(zhuǎn)來歸座后,施禮問王:
“大王何以留荀況?”
“荀況大賢也,半生漂泊,老無所依,應(yīng)侯不以為痛乎?”
“大王圣明。”
“荀況既已去,續(xù)議事?!?p> 秦王言罷,殿內(nèi)眾臣復(fù)議事,推演王龁攻韓上黨后之諸多變化,及應(yīng)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