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大梁
春風吹開窗簾,閃現大梁城墻,斜陽下格外巍峨。坐在車里盧離瞟一眼,默然無語,身子隨車廂顛簸而搖晃。盧離心中暗嘆,身不由己兮。車中隨從則彼此小聲絮語,面上皆有欣悅之色。
出使車隊入大梁,到傳舍住下,便與傳舍吏說,明日拜見魏王之事。盧離私下又派近侍去信陵君家送話,說秦國上卿盧離求見。
待信陵君回話,今夜宴請上卿。盧離感到大出所料。洗沐更衣后,盧離分派隨從,命看好車輛禮物,便帶著兩名近侍驅車前去赴宴。大梁城內繁華似錦,處處盡顯豪奢。到酒肆,只見門楣高大,上書蓬萊二字。盧離不由嘆道:
“此自比仙境也。齊人何以自處?”
兩名近侍亦是附和。三人正待進門,已有錦衣少年迎上來,為三人帶路,說公子已在樓上等候。
“哦,哦!”
盧離驚呼出聲,忙是跟著走去。兩名近侍手扶劍柄緊隨其后。酒肆內十分熱鬧,上樓卻是安靜許多。待見到屋中翩翩公子時,盧離忙上前施禮問候:
“公子先到,我愧不敢當呀?!?p> “上卿遠道而來,辛苦,請坐?!?p> “謝公子。數年不見,公子愈是俊朗!”
“虛度年華耳。上卿亦如往昔,神采奕奕?!?p> “老矣。發(fā)不勝簪兮?!?p> 盧離邊說邊是坐到席上,又手指頭頂冠下稀疏之發(fā)道。信陵君眼見其實,自是不再多言,亦是坐下。盧離叫近侍呈上禮物。
看著放在案上木匣,信陵君并未打開,一邊叫隨從收下,一邊開口道謝:
“謝上卿?!?p> “一點薄禮,聊表心意?!?p> “我亦備濁酒,為上卿接風洗塵?!?p> “謝公子厚愛,得登蓬萊也?!?p> “哈哈哈哈,上卿見笑。此酒樓乃近日齊人所開,自是夸大,然酒菜確實好味。”
“啊,果然,色澤耀眼,香氣盈鼻,垂涎欲滴矣?!?p> 盧離樂呵呵笑道,看著侍女端上各色菜肴,亦是食指不住在案上彈動,目光在上菜侍女身上看了又看。
“肆中侍女亦是齊人。上卿覺此間齊女如何?”
“更勝酒菜矣!”
“哈哈哈哈?!?p> 屋中男子皆是大笑。上菜齊女明眸轉動,小嘴兒歪歪,似在生氣,模樣逗人,手拿上菜托盤離了雅間。
屋中嬉笑之聲愈盛。舉杯敬酒,持箸夾菜,口齒留香后,言語更是松快。數年未見之生分,漸漸褪去,飲食談笑間,情誼復近矣。盧離便是說起此來大梁,所為何事。信陵君一聽,便是笑道:
“此乃國事,上卿說于大王便可。勿須與我言?!?p> “公子乃王弟,國之棟梁,賢名著于諸侯,大王所重,自當言得。”
“說亦無用。魏國之事,惟大王一言耳?!?p> “還望公子美言,助我說服大王,出兵與秦共擊韓。”
“擊韓,魏有得乎?”
“所得之地,皆可兩分?!?p> “城邑何分?”
“城自是我秦國所有也。邑則可議。畢竟,我國出二師之軍也。”
“上卿所言極是。來,我敬上卿。”
“我敬公子?!?p> 放下酒杯,信陵君忽嘆道:
“上卿如此為國奔波,不辭勞苦。吾甚感佩?!?p> “哎,不當公子之譽,吾分內之事也?!?p> “非也。上卿為國事憂,而國何曾為君憂哉?”信陵君忽話鋒一轉道。
“公子何以此言?”盧離詫異道。
“汝等且去隔壁,我與上卿有話說?!?p> 聽言,信陵君一行隨從立即起身,離開雅間,到隔壁去了。隔壁雅間亦有擺好宴席,先已有信陵君兩名食客在此等候矣。上卿盧離亦覺是個機會,便開口道:
“汝等去隔壁,我與公子有話說?!?p> 兩名近侍稍一遲疑,便是起身告退。門外信陵君隨從將二人引入隔壁宴席,又將公子與上卿所在雅間房門關上,跟守在廊上侍衛(wèi)點頭示意后,便站在門外守候。
信陵君又敬上卿一杯酒,上卿亦是回敬,只有二人雅間里,氣氛一時詭異。
“公子盧英死難之事,吾甚為上卿不值也?!?p> 信陵君突兀一句話,刺的盧離面上一紅,憤恨之意如滔滔河水直撞胸膛,竟是腹中一涌,張口一腔濁酒噴出。信陵君見之,便喚人來。侍從一見,便叫來酒肆侍女。很快收拾干凈,身上衣服,侍女亦擦了擦。案上菜肴撤去,只擺了酒壺,酒杯。
“請上卿見諒?!?p> 信陵君待屋中皆收拾好,門又關上,只有二人時,方又開口說話。盧離自知失態(tài),忙對言:
“請公子見諒。吾不勝酒力也?!?p> “上卿非不勝酒力也,乃痛失愛子也。”
“公子何必提此事?明知老夫心痛!”
“我亦心痛盧英也。想我輩王族,何以異于常人哉?國乃吾族之國也!莫說失手殺個鄭人,便是殺國人,大王亦不會加罪于族人也!何以秦國異邪?是以,我為上卿不值也。”
“秦律嚴,諸國皆知。吾并無怨也。”
“非也。秦王目中,只其一脈也,其余皆可棄,不足貴也。前穣侯卒于陶,其子不得襲分毫,秦王收之為郡。后葉陽君卒,更殺其孫。非律嚴也,乃秦王打削王族支脈也。何有人情乎?然秦王對其子又如何?之前太子質魏,病死路途。秦王痛之,竟以此伐魏,割魏之邢丘。何其愛子也!今聞聽趙刻薄其孫,又欲伐趙。何其愛孫也!盧英非其孫也,是以死于刑。若為其孫,非但不死,必予其功也。鄭間之于咸陽少乎?”
盧離聽到心肝亂顫,淚如雨下。只覺句句說在自己心坎,眼前不住浮現愛子盧英模樣,憋悶已久之情緒盡數奔涌而出,竟是伏案痛哭不已。信陵君見此,便是彈指,喚進侍從,交待喚美人來。
隔壁盧離隨從聽到嚎哭之聲,要起身去看。卻被公子侍從拉住,脫身不得。一句,莫不信公子乎?讓盧離隨從無以為對,只好坐下。
盧離哭了片刻,便是頭暈,昏昏然,只覺有熱巾敷到面上。推開看時,便見身旁兩名美貌齊女,正為自己洗面。轉頭,見公子身邊亦有二女在伺候,已是衣帶皆寬,雪白敞露,正與公子相戲耳。盧離頓時興起,忘乎何以悲也,亦伸手入身邊美人懷中,惹得美人咿呀嬌喘。
“上卿,酒樓后有房,比此間舒適。子我同去,稍事休息,再回來飲宴如何?”
“善?!?p> 盧離點頭稱善,笑盈盈摟著兩位齊女,跟在公子身后,順著燈火幽暗回廊,走去后面休息。沿路皆有信陵君侍衛(wèi)食客守衛(wèi),見公子腋下美人,衣衫敞露,皆是不敢多看。
到房門前,信陵君叫上卿選房。盧離便是就近,先自摟著二女進屋去了,一女轉身關上房門。信陵君仰面大笑,摟著二女走去隔壁房內。走廊上守衛(wèi)侍從把房門帶上,守在門外。
休息好了,盧離在二女侍候下,穿上衣裳,整齊發(fā)冠,穿上皮履,在二女陪伴下,回到先前飲宴雅間,開門一見信陵君已在宴上,陪宴之人亦皆在座,便是面上一紅,好在見各人均有美人相伴,方才泰然歸席。
宴至夜深,方才散去。信陵君一句話,兩位陪侍齊女,竟是隨上卿回了傳舍。到傳舍,盧離叫二女先入自己房中,轉身跟近侍交待兩句。近侍自是從命。待上卿進屋后,侍從喚過傳舍仆役,叫給上卿屋中送熱水洗沐。
回到自己房中后,幾名侍從拿盧離攜女歸舍之事說笑起來。屋中不時傳出朗朗笑聲。值夜傳舍吏,見秦人喧囂不睡,只是搖頭。
待天明,盧離在二位齊國美人服侍下,穿戴整齊。一起在傳舍吃過早膳后,盧離叫來侍從,送二位美人回蓬萊酒肆。誰知二位美人卻說不必,公子已有吩咐,叫我二人陪在上卿身邊,服侍上卿在大梁之出行起居。盧離意外之余,面露喜色,又開口謝辭。一位美人卻是不樂矣,另一位美人倚進盧離懷中道:
“莫非上卿嫌棄我等,瞧不上我等乃齊國之人。”
“非也,非也?!北R離被美人依偎的心意慵暖,伸手攬住美人肩頭,樂呵呵松不開手。
“莫非嫌我姊妹服侍不好?!绷硪幻廊藚s是斜眼道。
“非也非也?!?p> 盧離說話伸手拉美人衣裙,生氣美人便順勢坐到上卿身邊。盧離伸手摟住其軟軟細腰,笑道:
“即是公子美意,我豈會嫌棄。便留在我身邊好了。”
“上卿果是信人。”
“哼!”
左右美人,一個甜言蜜語,柔弱無骨般偎在盧離懷中,一個冷艷生硬,若即若離盡是辛辣味道。盧離摟著,皆是愛不釋手也。
隨從看到眼發(fā)花,無話可說也。見不用送,亦無別事,便行禮退去。盧離與二女嬉鬧,問信陵君何以如此安排。心中卻是暗嘆,信陵君果是高人。我欲離間其兄弟君臣,尚未有所動,其已送我美人,說破我心,害我怨恨今上矣。此來大梁,禍福相依呀。心念百轉千回,口亦未閑,邊是渾說邊揉摸,正欲奔榻上,隨從進來報,魏王召見。盧離忙正色,叫二女傳舍稍待,自己進宮面王,去去便回。二女卻說不留舍中,要去街上玩。盧離便賞錢,叫其自便。二女手拿錢袋,喜的歡呼雀躍,頓時跑出屋去。
“記得回來!”
盧離大喊追出門去,卻只聞得胭脂花粉香氣,陣陣銀鈴般笑聲,美人早跑無影矣。若非是信陵君安置美人,盧離險些以為自己遇詐者也。不過隨即又是搖頭發(fā)笑,賞錢不多,何詐之有。便不再多想,喚隨從帶齊禮物,驅車,隨前來傳召宦者進宮面王。
魏王于偏殿之內,召見秦國使者上卿盧離。魏相國與信陵君在左右。盧離奉上禮物,魏王笑納。寒暄數語后,魏王問所來何事,盧離遂言正事:
“吾王將伐韓,欲連橫魏國共擊之?!?p> “秦將伐韓之何地?”魏王坐于王座之上,傾身問。
“我將攻韓之成皋、滎陽,隨后進擊鄭城。”上卿盧離道。
“如是,寡人何所得?”
“所得韓之地,吾王愿與大王均分。”
魏王聞言,心中大動。又說兩句,便叫使者回傳舍歇息。上卿盧離施禮,辭別魏王,魏相,信陵君,退出殿外,帶隨從離宮,回傳舍去了。
殿內,魏王起身離座,下臺階,與相國、信陵君站在一起,議起此事,欲親秦而共伐韓。相國亦是同意,以為借秦人之力,而得鄭人之地,乘便之利也。既結魏秦之好,又廣地,兩全其美之事也。信陵君卻是低頭不語。
“信陵君,似有異議?”相國見此,便是問道。
“相國所言是也。我以為,秦人詭詐,不可不防也?!毙帕昃f話,看了相國一眼后,面向王兄道:“昨日,秦使遣人至我家中約見。我請之于蓬萊酒肆夜宴?!?p> “哦,其何言何行?”魏王睜大眼問道。
“盧離望我美言,助其說服大王,出兵與秦共擊韓。由此可見,秦王亦不定我是否愿與共擊韓也?!?p> 魏王點頭。相國亦然。信陵君續(xù)說道:
“飲宴中,我屏退左右,只我與盧離二人于房中時,與之言其子盧英被刑之事?!?p> “哦,其必怒也!”相國道。
“嗯,相國所言對半。其有求于我,自不便怒,卻是氣至噴酒,嘩,如龍吐水也!”
“嚯嚯?!?p> 魏王、相國皆聽得揮手皺眉,腳步輕移,似在當場,聞到其噴出之穢也。
“哈,我喚人收拾。弄好后,其推說不勝酒力。吾知其詐,直言其實因痛失愛子也?!?p> “其必怒也!”相國又道。
“幾怒?!毙帕昃υ唬骸捌涔治液伪靥岽耸隆S职裂郧芈蓢?。我便與之說,盧英死于刑,非秦律嚴,實乃秦王目中,只其一脈也,其余皆可棄,不足貴也。前穣侯卒于陶,其子不得襲分毫,秦王收之為郡。后葉陽君卒,更殺其孫。非律嚴也,乃秦王削王族支脈也。盧離聽后淚如雨下,伏案痛哭?!?p> “盧英之事,寡人知也。其行實狂悖也?!?p> “大王所言極是?!毕鄧溃骸白苑饿氯肭?,秦昭如虎添翼,盡削貴戚,獨攬大權,攻伐不斷,實天下之大患也?!?p> “哎,魏齊誤我。若非其虐范雎,何以令其入秦邪?至寡人失一賢臣也。”
“大王所言極是?!毙帕昃?。
“后又如何?”相國問,欲知盧離哭后之事。
“哦,我自是安慰之。喚來齊女,扶至樓上后房休息片刻。其便好矣?!?p> “果真?”相國笑道。
“果真?!毙帕昃Φ馈?p> “喪子之痛,何抵齊女之歡也!”
相國立時取笑道,逗的魏王仰面大笑起來,信陵君亦是呵呵發(fā)笑。殿中宦者、宮女聞之皆是竊樂。樂過之后,魏王卻覺不對,語氣略帶不悅道:
“信陵君,汝講笑話堪比說書先生。正事,未言也?!?p> “臣以為,秦昭對親戚尚如此,若禽獸耳,何況對他國乎?大王與秦共伐韓,韓必亡矣。韓亡,則秦地與大梁鄰也!昔日,秦在河西,去梁千里之遙,有河山以闌之,有周、韓以間之,秦尚七攻魏,五入囿中,邊城盡拔,文臺墮,垂都焚,林木伐,麋鹿盡,而國繼以圍。又長驅梁北,東至陶韂之郊,北至平監(jiān)。所亡于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內,大縣數十,名都數百。秦在河西,去梁千里,而禍若是矣,又況于使秦有鄭地,無河山而闌之,無周、韓而間之,與大梁鄰乎?秦非亡天下之國而臣海內,必不休矣。是故臣以為,不可與秦共伐韓。夫存韓,安魏而利天下也。”
“哦,待寡人思之?!?p> 魏王聽信陵君說完,邊應聲邊打了個激靈,只覺一股寒意掠過全身,如赤身立于冬日寒風中。一旁相國亦是捻須皺眉不已。
“大王,韓國使者陽城君求見?!惫苁禄抡咦呓鼒蟮?。
“召之偏殿來見?!蔽和鯌馈?p> “陽城君此來,必求大王存韓抗秦也。”相國一旁開口道。
“相國所言是也。寡人亦欲知鄭人之意也?!?p> “臣以為,可明日見陽城君?!毙帕昃鲅缘馈?p> “哦,無忌之意?”
魏王笑問。一旁正去傳話管事宦者便是放慢腳步。
“陽城君遠道而來,應休息,此其一。今日大王方召見秦使,欲與秦共伐韓,此其二?!?p> “如是甚好?!蔽和觞c頭,轉而對管事宦者道:“明日此時,偏殿見陽城君?!?p> “諾?!惫苁禄抡邞Z,下去傳話。
“陽城君素與信陵君交厚,其必先拜公子矣。”
相國一旁笑言。魏王亦笑觀弟弟。信陵君攤手,面向相國和魏王,笑道:
“我乃大王之臣也,自當為大王迎客耳?!?p> 魏王哈哈大笑,甚是快意。能讓鄭人急上一急,十分有趣。君臣又議片刻,決議不與秦共擊韓。然以鄭使來故,可拖延暫不回秦使,靜觀秦韓之變也。
散去相國與信陵君,魏王甚為愜意,想起方才弟弟所言,盧離蓬萊樂齊女之事,便到后宮,與如姬說起,果是逗的如姬歡笑不已,伸手來捉弄。魏王正待如此,便與如姬在宮中交歡行樂,事畢,與如姬在宮中午膳。席間,如姬說要出王宮,到大梁城中玩耍。魏王自是準了。
扮作富家女,如姬乘車出王宮。進大梁城,便停車街邊大樹下,落車步行。隨行宮女、宦者、侍衛(wèi)亦皆喬裝。春光明媚,一行人在街上購物玩耍,如姬在信陵君家附近,找到一尋常酒肆,見整齊干凈,便問有無雅間,伙計忙帶到臨街雅間內。此時正是午膳已罷,晚膳未起之時,酒肆內并無別客。見女客美若西施,隨行亦皆衣裳華麗,帶劍侍從魁梧,伙計心悅之間,亦是十分小心。
坐定雅間,如姬親點菜肴酒食,歡快如枝頭云雀,伙計只覺女客美翻天,自己耳目發(fā)熱,心慌氣短,諾諾而去后,仿若在在夢中。
“姊姊,點許多,我等可吃不完?!鄙砼詫m女乖巧道。
“我要請貴客。汝去信陵君家,請公子來此。便說大王宮中如姬,請公子小酌。”
“諾?!?p> 隨行宦者應諾,領命而去。雅間內,兩名宮女尚好,兩名帶劍侍衛(wèi)卻是面上變色。如姬見之,便笑問道:
“有何事?”
“能在此見到信陵君,臣心惶恐?!笔绦l(wèi)坦言,滿面崇拜之色。
“何以惶恐?”如姬又笑問。
“臣無以言表也?!?p> “嗯。我亦然。希望公子在家,能來見我?!?p> 如姬笑容如花燦爛,侍衛(wèi)呆了一呆。一直未語侍衛(wèi)亦是身子晃了晃。
家中,信陵君正與陽城君對弈,忽自打了個噴嚏。陽城君忙將手中棋子放回盒中,關切問道:
“公子可好?”
“好呢。春暖花開,噴嚏便多矣。君莫走神,小心輸棋。”信陵君笑道。
“輸棋好呀,輸于公子,吾亦面上有光?!?p> “哈哈,未見愛輸棋者如是,君實難得?!?p> “哈哈,我棋藝向不如公子,何敢爭鋒,惟學藝耳。”
信陵君抬手一蹭鼻子,愈是開心,陽城君亦然。見二人下棋下到樂呵起來,圍坐觀棋之眾人皆是泄氣。對弈必以爭勝也,如此嬉戲,使愛棋之人情何以堪?
“公子,大王宮中如姬之隨行宦者求見?!?p> “哦,快請。陽城君,此盤便弈于此?”
“吾已輸棋,便于此?!?p> “承讓。君請稍待。我去去便回。今夜,子我當不醉不歸。”
“公子且行。我在此待公子回?!?p> 陽城君起身送走信陵君一行眾人,又坐下細看棋局,頻頻搖頭。陽光從院中照進屋里,映在棋盤上,分外明亮。屋中只是陽城君及一行隨從,兩名信陵君家中侍女卻是站在走廊上,并未進屋。隨從中有善奕者,此時便是出聲指點棋盤,說出變化。陽城君瞪大眼睛,連連點頭,環(huán)顧隨從道:
“可惜,十七路縱橫之地,我已認輸矣,午食不該貪杯?!?p> 隨從皆笑起。陽城君亦是大笑,與隨從閑談,又喚走廊上侍女,撤去棋具。
信陵君家大,屋闊,走廊四處相連,處處院落,皆是草木茂盛,綠意蔥蔥,有渠水流淌,池塘鑒天,亭臺樓榭間或其中。
屋中宦者見信陵君至,忙行禮。信陵君還禮,傾身笑問何事。
“如姬今日微服進大梁城游玩,在公子家附近酒肆設宴,請公子小酌。”
“哦。在何處?”
“公子請隨我來。”
信陵君隨宦者行,前后左右,家臣、近侍、長隨食客數十人跟從行事衛(wèi)護。出家門走不遠,果見樹蔭下一家酒肆門面干凈,臨街窗戶敞開,望見貌美如姬坐于其中,燦如星月,令人怦然心動。
雅間內,如姬亦看見走來翩翩公子,恨不得立時起身去迎。卻是生生忍住了。非自嬌于身,實乃見公子隨從眾多,且周圍人皆與公子相識,招呼不停。貿然去迎,怕是平添出事來。
酒肆伙計主家皆在門內相迎,未曾想公子來自家酒肆也。信陵君點頭微笑,并不多言,直接隨宦者走進雅間。身后隨行只有五人,兩名食客在雅間門外,即扶劍守住。酒肆外樹蔭里,一群家臣、近侍、食客盡在觀望待命。
“公子請坐?!?p> 如姬坐起身,伸手延請。
“愧不敢當。”
信陵君說話在案后坐下,家臣、近侍、食客亦跪坐其身后。如姬身側跪坐兩名宮中侍衛(wèi),仰慕信陵君,目光十分火辣,遠勝如姬身后兩名宮女,望向公子如水秋波。
“貿然請公子來此小酌,望公子見諒。”
“不知因何請無忌小酌?”
信陵君笑問。既然來了,便是誠心相見。眾人環(huán)視,亦不容廢話。回頭兄兄聞聽,又不知作何想。
如姬看著對面俊朗公子,努努嘴兒,欲言又止,面上神色閃動,分外迷人。信陵君被如姬看的心中發(fā)毛。心想,莫非吾兄以如姬試我乎?不會呀,先在王城之內,甚是融洽,并無異樣耳。正疑慮間,忽見如姬面露愁苦之色,竟是齒咬下唇,哭泣出聲。
信陵君立時茫然,其身后家臣、近侍、食客亦然。如姬身后宮女,身側侍衛(wèi)亦是一頭霧水。方才還好好的,有說有笑,此時一見公子,何以哭哉?找叔告狀?侍衛(wèi)被自己忽然冒出念頭嚇到,忙是搖頭,似哆嗦一般?;抡咭嗍遣恢?。門外守候食客,聽到雅間里哭泣,彼此互看一眼,皆感意味深長也。
宮女伸手欲安慰如姬,幫其擦淚,如姬卻扭動身子,不要其碰,一時嬌軀顫顫。信陵君看的眼珠子快掉出來,忙給對面近窗而坐宮女丟眼色。宮女悟,膝行窗前,把雕花窗戶關起。雖從外還是見得屋里,卻是好許多,至少看不全矣。
屋中一時只聞如姬哭泣之聲,氣氛十分怪異。如姬哭著哭著,眼淚汪汪看向公子,大膽說出心里話:
“我父被殺三年,至今未得報仇!身為人子,我不甘也!今日請公子來,便是欲求公子幫我,報殺父之仇!”
“欲得仇人乎?”
信陵君問,心中為之一松。
“欲得仇人之頭!”
“善?!?p> 信陵君點頭,言罷起身行禮告辭而去。
如姬忽破涕而笑,叫侍女開窗,喚宦者,侍衛(wèi)入席,膳食??粗干衔磩右惑缰朗?,宮女、宦者、侍衛(wèi)卻是未餓,皆無意食,然架不住如姬笑著可勁勸,帶頭吃,于是提箸品嘗,嘿,未想真是美味,隨大口吃起,飲以為樂矣。
回到家中,信陵君便命人傳告食客,有能為如姬報殺父之仇者,速來領命。坐于屋中,只片刻,便有食客劉波來領命。
“汝何以領命?”
信陵君問。屋內公子家臣、近侍、長隨食客十數人均目視劉波。
“臣在楚國為吏,曾捕盜數百,深知盜之心術也?!?p> “哦,未想汝有此等經歷也。怪無忌不察,竟以為先生只劍術了得?!?p> “得為公子效命,臣之幸也?!?p> “如姬之父死于三年前??芍涔??”信陵君問。
“臣有耳聞?!?p> “知多少?”
“三年前,如姬幸于大王,收入宮中,自此顯貴。遂接其父母在大梁城居。其父新貴,與人顯擺,國人有不怡者與之交相惡,當街斗殺之,其后逃去無蹤,至今不可得也?!?p> “嗯,大致如是。汝何以能得之?”
“但其藏于人間,無論市野,必有跡可循也。臣循跡而去,必得之?!?p> “善。須幾人,費幾何,度幾時能得其人?”
“我只須一隨從,二人足矣,費約十金,時約年余。”
“若其人在,只須頭耳。倘路途遙遠,須善為存其頭也?!?p> “諾。”
“隨從,先生可于客中擇。時亦非嚴期也。事去三年矣,吾亦知其不易也。請先生盡力為之。取十金來,我親予先生。”
家臣聞言,應諾,起身離去。
“公子,臣欲求一物?!眲⒉ㄊ┒Y道。
“先生盡可說來。”
“臣欲得公子符節(jié)?!?p> “取我符節(jié)來?!?p> 又一家臣應諾而去。少頃,皆回,信陵君將十金,及一枚自制符節(jié)授食客劉波。又自說笑道:
“此信陵符節(jié),乃本君自制,以為行走方便之用,于大梁行事便宜,于三晉、齊魯、燕楚亦可,惟于秦則不靈也。先生且記?!?p> “臣謹記?!?p> 屋中眾人皆是隨信陵君發(fā)笑。近前家臣湊趣道:
“何以于秦不靈也?”
“秦律嚴,不近人情,哈哈哈哈!”信陵君邊答邊忍不住仰面大笑起來。
“秦律何嚴?”又一家臣湊趣道。
“王孫亦棄市也!”一長隨食客大聲道。
頓時滿屋皆笑,竟有落席打滾者。信陵君手指打滾家臣,笑到快岔氣。一屋帶劍人,盡笑秦律嚴。歡樂過后,信陵君當眾允諾,待得仇人首級,賞百金,先生為我長隨。劉波謝恩。信陵君將如姬所托,派與食客劉波后,旋即起身去會陽城君。走在廊中,已是天色將暮,漸近黃昏。
“蓬萊可妥當?”
信陵君邊走邊問。
“均已妥當。”
“善。”
宮中夜膳,魏王聞聽如姬為報父仇,于城中酒肆泣求于信陵君,是一笑了之。
大梁城中卻把如姬泣求公子事,傳的有聲有色。大槐樹下小酒肆,更是因此出名,聞訊慕名而來之人,每日絡繹不絕,風雨無阻,酒肆生意好到快撐破門墻。
秦、韓兩國使者皆是滯留大梁,對魏王遲遲不給個明話,各懷心思,卻不約而同,盡邀信陵君宴飲,游樂。信陵君間或應邀,又次第回請。數天風和日麗,信陵君更是同邀秦國上卿,韓國陽城君同為田獵,言明不談國事,只田獵耳。國人見之,議論紛紛,皆贊公子風采。
待到獵場,群犬狂吠竟奔,驅逐獵物,信陵君等各自縱馬,飛矢射獵,驚鳥走獸皆不放過,個個血脈勃漲,面紅目裂,心欲發(fā)狂。上卿盧離與陽城君屬下隨從,彼此暗中較勁,比拼獵物多少,逐鹿狂奔,沖到一起,竟至在馬上以弓廝打起來。
信陵君見此,便是召人將其隔開。田獵到此為止。驚弓之鹿卻是揀條性命,倉皇遁去無蹤矣。
清點獵物之時,又是爭執(zhí)。一兔中兩箭亡,一箭秦人所射,一箭韓人所射,算誰的,爭執(zhí)不休,恨不得喚醒兔兔,自說自認死于誰手。信陵君屬下侍從勸言,各算一半,卻被嗆的灰頭土臉。信陵君騎在馬上,忍不住笑出聲來,把尷尬不已氣憤不過的侍從,喚回自己身邊。見信陵君發(fā)笑,上卿盧離與陽城君亦是不好不管,皆出言,命屬下勿爭執(zhí),且想讓。于是,兩邊又互相謙讓起來,比之前爭執(zhí)更是堅決,讓亦讓不出矣。信陵君又是大笑,高聲道:
“今日之見,我實心慰。若是秦韓能如此相讓,何須交戰(zhàn)?必相安矣。今日田獵,便不較輸贏可否?”
“善?!?p> 陽城君立即應聲道。
“善。”
上卿盧離稍一遲疑,亦稱善。
“好。今日便于我家中宴請諸君,盡食田獵之獲耳!”
眾人皆是歡呼。吃喝之事,最是享福醉人也。
信陵君于家大宴秦韓使者,一時在大梁傳為佳話。國人皆言公子高義,欲和秦韓之爭,以消戰(zhàn)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