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邯鄲
東方虹帶二名隨從,連夜策馬出皮牢城,懷揣馮守之獻(xiàn)郡帛書,沿路東去,直入山徑,到國境,已快天明,便在傳驛小睡。天明入趙上黨,一路向東直奔邯鄲,夜宿趙國傳驛。天明又是趕路,午時將過,進(jìn)入邯鄲城中。
牽馬而行,只見繁華似錦,但聞?wù)勑︼L(fēng)生,陣陣香氣撲鼻,淑女眉長,顧盼生情,東方虹只覺目眩神迷。兩個隨從是頭回來邯鄲,更是陶醉,看見美女,心皆快蹦出來,若不是馬牽著,都快走不動路。
到邯鄲傳舍,東方虹表明身份,來意。傳舍吏大驚,連忙喚人接了馬匹去洗刷,喂食,請東方虹一行三人到房舍內(nèi)洗沐更衣,又派人上報(bào)韓人來獻(xiàn)上黨之事。很快,消息傳進(jìn)王宮。
大殿之內(nèi),勤于國事的趙王,正高居王座,對李牧大發(fā)怨言。風(fēng)塵仆仆的李牧垂目而立,并無辯白,一身朝服上許多灰跡。一旁趙括聽著大王對李牧數(shù)落,亦覺得刺耳,卻見李牧安然如斯,是暗暗佩服。
見李牧絲毫不知悔過,只不吭聲站立,趙王亦覺無趣。斥退李牧后,便跟趙括說:
“匈奴戎狄也,何懼之有?”
尚未走出殿外的李牧聽到,只當(dāng)未聽到,繼續(xù)走,心中無限感慨,深覺明君難遇,昏君易得。正下臺階,迎面跑來個傳事宦者,險(xiǎn)些撞上。避過之后,李牧心已歸家矣。
傳事小宦者邊謝過,邊上臺階,只覺自己差點(diǎn)撞上之將軍,很是面生。待到大殿門外,站定說有事稟。趙王身邊管事宦者招進(jìn)。傳事宦者進(jìn)殿向大王報(bào):
“韓上黨郡守馮亭有使者來,獻(xiàn)上黨郡于趙?!?p> 趙王一聽,啪!一掌拍在面前案上,起身道:
“速召使者大殿見?!?p> 身后兩邊打扇起風(fēng)宮女嚇一跳。趙括看著應(yīng)諾退去宦者,亦是面露笑容。
“何如?”
趙王說話,起身離王座,走到站在大殿的趙括身邊,喜形于色,一拳打在趙括胸前。
“大王之夢,果然應(yīng)驗(yàn)?!?p> 趙括笑道。
旁邊管事宦者見大王與趙括如此親近,眉毛不由直閃。昔日太子伴讀,今日君前得寵,前程似錦也。
“國尉以為,韓獻(xiàn)上黨于我,寡人何如?”
“臣以為受之可也。此乃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也。善之善者也。民樂為趙人,大王之德高也?!?p> “哈哈哈哈!”
趙王放聲大笑,在大殿里手舞足蹈。打扇宮女抿嘴偷笑。管事宦者連使眼色。兩個打扇宮女忙下王座,跟到大王身邊扇風(fēng)驅(qū)散暑氣。
一抖官服,東方虹走出屋,洗沐穿戴一新,來到陽光明媚廊上,只覺神清氣爽。傳舍內(nèi)很是寬敞,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見上黨郡守使者,洗沐更衣出來,傳舍侍者上前問是否需飯食。東方虹手一摸腹,覺得還真有點(diǎn)餓??梢幌?,若吃飯臟了衣裳,不妥當(dāng),便笑著搖頭,說想喝水。旁邊傳舍侍女,一會兒端來杯清水。
從托盤上拿起水杯,東方虹看了侍女一眼,覺得比自家妻妾還美,一口水下肚,感覺甜甜。侍女見其喝口清水,美如吃蜜一般,不由低頭莞爾一笑。東方虹一眼瞟見,愈發(fā)是心中喜悅,仰頭把一杯水喝干。
“好水,再來一杯?!?p> 侍女順手接過水杯,手指與韓國校尉手碰到,又是一笑,轉(zhuǎn)身離開。東方虹笑著扭頭看向離去侍女。
“傳舍美人,人見人愛?!币慌允陶邲_上黨郡守使者笑道。
“哦,不知今日可會得大王召見?”東方虹心系使命,忍不住問道。
“不知。請使者莫急。時辰尚早。此去王宮,亦有路程。”
說話間,侍女又送來杯水。東方虹謝了,拿起水杯,喝一口。在廊前站著,和侍者說了會兒話,隨從亦是出來,皆換過干凈官服。相語間,傳舍吏進(jìn)來,說宮中來人,請上黨郡使者,進(jìn)宮面見大王。
東方虹激動到手發(fā)顫,把水杯交到侍者手上,水灑了侍者一手。出小院,在大院里看到自己戰(zhàn)馬,還有宮中宦者馬車。
一番交待后,傳召宦者上了馬車,在前領(lǐng)路,東方虹按了按胸前內(nèi)袋中獻(xiàn)郡帛書,騎上自家戰(zhàn)馬,隨后跟上,兩名隨從策馬跟隨,一隊(duì)王宮騎衛(wèi)殿后。一行人離傳舍,順街道,走上出城大道。沿途百姓見韓人走馬于街,有宮中車駕引路,宮中騎衛(wèi)隨護(hù),皆是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
出城,順著通向王宮大路,不一會兒,便到王宮門前。在宮門外下馬,摘下隨身佩劍,交與王宮守御軍卒,隨傳召宦者步行入王宮。一行四人,走到二道門前,東方虹三人又被守門趙卒摸拍搜身,方才放入。
一路走,東方虹只覺王城太大,又少樹蔭,頭上熱出汗來。
待到大殿外,傳召宦者說上黨郡使者到。管事宦者叫請使者進(jìn)。傳召宦者便要兩位隨從,和自己在大殿外候著,請使者一人進(jìn)殿面見大王。殿外守御趙卒目不斜視,對宦者帶來三個韓人看都不看一眼。
東方虹點(diǎn)頭,獨(dú)自跨過門檻,走上漆色油亮地板,大柱聳立,金碧輝煌寬敞大殿。只見殿內(nèi)只有寥寥幾人。王座上應(yīng)是趙王,一側(cè)站宦者,另一側(cè)一人執(zhí)筆坐案前。后面有兩個宮女打扇,有兩個香爐,飄出淡淡青煙。王座階梯下,大殿中站一人,走近看,與自己年紀(jì)相仿,看官服,應(yīng)是趙國武將。
再走近看清王座上,案后正坐之趙王,是個比自己還年少之人后,心中不禁感慨同人不同命。東方虹站定,向王座上拱手行禮,按馮守交待說辭道:
“韓上黨郡守馮亭使者東方虹,攜獻(xiàn)郡帛書,獻(xiàn)上黨于趙?!?p> “且見帛書。”
趙王喜笑顏開道。
東方虹從胸前內(nèi)袋中,掏出錦囊,雙手捧起。一旁趙括走近,接過錦囊。趙王示意打開。趙括打開錦囊,取出其中卷起的帛書,抖開觀看。趙王不耐,又向趙括招手。
趙括奉上王座高臺,還未等管事宦者接到,趙王已急到手指敲打案面。管事宦者忙快快從趙括手中接過帛書,鋪到大王案上。
看著帛書上獻(xiàn)郡之辭,趙王如飲甘露,抬眼看東方虹:
“馮守尚有何言?”
“回大王。馮守言,韓不能守上黨,入之于秦。然上黨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有城邑十七,愿再拜入之趙,財(cái)王所以賜吏民?!?p> “善。汝且回傳舍?!?p> 趙王大喜??粗拐咄顺龃蟮?,下臺階,看不見了,立時蹦起,走下王座,到趙括身邊得意道:
“民心所向,歸于寡人!”
“大王,意已受獻(xiàn)?”
趙括問道。
“然?!?p> “朝中大臣皆未知也。望大王與眾臣議?!?p> “寡人與國尉已議。”
深知趙王脾氣的趙括不再多言,卻是肅立不語。趙王一見,便知與己相伴多年趙括,心中所想。轉(zhuǎn)念間,趙王對管事宦者道:
“召平陽君來見寡人?!?p> 君臣二人在大殿暢談古今,十分火熱。
平陽君進(jìn)殿之時,趙王未歸座,直接請進(jìn)。君臣便是站在大殿上說話。把馮亭獻(xiàn)郡帛書給平陽君看過后,趙王笑問:
“馮亭入城邑十七,受之何如?”
平陽君見大王面色喜悅,便拱手施禮,面色嚴(yán)肅道:
“圣人甚禍無故之利?!?p> “人懷吾德,何謂無故乎?”
平陽君忙諫曰:
“夫秦蠶食韓氏地,中絕不令相通,固自以為,坐而受上黨之地也。韓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禍于趙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雖強(qiáng)大不能得之于弱小,弱小何能得之于強(qiáng)大乎?豈可謂非無故之利哉?”
趙王不悅道:
“以城邑十七幣吾國,此大利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豈可不受?”
“大王,且聽臣一言?!逼疥柧钡溃骸扒刈杂蒙眺敝?,近百年來,日日新,又日新,日益強(qiáng)盛。秦昭即位至今四十五年,外滅蠻戎,內(nèi)亂中國,裂上國之地,如玩物。攻齊之陶,為其舅封地,驅(qū)楚離鄢郢,遷都于陳。近年用兵,未嘗敗。吾國、魏國、韓國連連失土。其勢大,其政行,不可與之為難,當(dāng)徐徐圖之。上黨之地不可受也!”
“寡人不行政乎?寡人政不行乎?”趙王翻眼問道,氣到言語不順。
“臣非此意也。”平陽君忙道。
“汝且去。寡人再想?!?p> 打發(fā)走平陽君,趙王不樂,轉(zhuǎn)而又對管事宦者道:
“召相國,趙禹來見寡人?!?p> 管事宦者出殿辦事,派出傳召宦者。趙括便與大王議論,方才平陽君所言。皆覺平陽君言之有理。若受上黨地,必備秦。受地使者必為重臣,以安上黨吏民。
“相國可?!?p> 趙括建言。趙王點(diǎn)頭,亦覺得相國必是與己同意。平陽君勸諫引發(fā)之不快,漸漸消退。
兩名傳召宦者駕車離開王城,順大道直進(jìn)邯鄲城中,便是分開。宮中馬車來到平原君家前,很是平常。門人把傳召宦者迎進(jìn)家中,堂屋內(nèi)休息。
家中侍者便去喚相國。小樓內(nèi),平原君正與美人飲酒嬉鬧,聽到外間說話,便問何事。
“大王召相國進(jìn)宮面見?!笔卦陂T外護(hù)衛(wèi)道。
屋內(nèi),平原君便要起身,美人卻是嘻笑,一把抓住長須不放。平原君一疼之下,又甚是歡喜,把美人抱入懷中,又揉捏兩把,說好從王宮回,再來。美人摟住平原君脖頸親親嘴,吃吃唇須,方才放平原君起身。旁邊兩名侍女,眼睛直眨直眨。見相國雙手伸開,兩名侍女忙上前,整好平原君身上衣裳,系上腰帶,扶正佩劍,端正發(fā)冠,梳順須眉,穿履。
美人長發(fā)蓬松,衣裳凌亂,手撐光潔如玉下巴,臥在榻上,噘著嘴看相國整衣。
出門前,平原君回頭看榻上美人,被美人噘噘小嘴,勾魂眼神,胸襟敞開露出柔軟,忽然抬起白花花長腿,差點(diǎn)又勾回去。可大王召見,不可貪玩也。抬手一捋花白長須,擠眼笑了一個,隨護(hù)衛(wèi)下樓去了。
榻上少女,細(xì)聽相國下樓腳步聲,悠悠從榻上爬起身,自攏了攏亂亂長發(fā),又?jǐn)n了攏身上絲滑透亮,魯縞輕紗夏衣,走到鏡前,纖長手指輕撫峨眉,慢抹朱唇,笑顏一展,迷到自己,呵呵笑起,赤腳走去窗前。侍女要來梳妝,美人卻是伸手?jǐn)r開道:
“相國回來,又亂。”
聽美人說話,兩侍女皆笑,又遞夏日皮履于美人穿。少女抬腳穿上皮履,走到窗前,看著樓下街景,笑容愈發(fā)燦爛。
街上陽光明媚,熱鬧喧嘩。平原君家從來是門庭若市。青石鋪地的大街上,一顆大樹的濃蔭外,一口水井格外醒目,來往汲水之人絡(luò)繹不絕。街對面,有賣餅人家,餅是特別好吃,少女最是喜歡,每每吃到,總能想起家鄉(xiāng)。
手扶窗框,看滿街人,少女醉意熏熏,甜甜嬌笑。街上院墻外,有路過男子,見平原君家中小樓上,一位美艷少女臨窗觀望,不由駐足。少女看見對其莞爾一笑,男子竟是心醉。忽然,少女看到一個駝背跛足老頭,一歪一歪,走去街上水井汲水。頓時放聲大笑,開心不已。
聽到銀鈴般笑聲,街上行人目光看上樓來,少女渾不在意。駝背老頭亦循聲,回頭一看,一雙昏黃濁目猛然一亮,被樓上女子美艷驚到,當(dāng)察覺樓上美人是在取笑于己時,老頭頓時憤怒。汲水之時,看著井水中,自己佝僂變形晃蕩身影,老頭愈發(fā)義憤填膺。
樓上,聽到美人大笑,兩個侍女忙放下手上活,離開正在收拾臥榻,過來看是何有趣之事。一問,少女便指正在井邊汲水駝背老頭。
兩個侍女連把美人拉離窗口,到屋中,街上看不到處方停下。街上一直駐足仰望男子,眼看空空窗戶,竟是低頭不得,抬手扶頸,甚感難受。
“為何拉我?”
小樓中,少女不解問。
“美人切莫招惹隔壁家駝子,不沾弦,壞的很?!币皇膛f。
“駝子脾氣壞,最喜與人爭執(zhí),總疑人笑其形狀?!绷硪皇膛嗟馈?p> “方才我正是笑其行狀?!鄙倥Φ?。
“美人初來家中,尚不知此人之惡也。切莫粘之。”侍女邊說邊做手勢。
“謝姊姊教我。我只覺好笑,并無辱其之意。再不會。”少女笑道,握住兩位姊姊手,捧到自己胸口以示感謝。
街上,汲水回走駝背老頭,一歪一歪走著,仰面不見平原君家樓上美女,未得罵上一罵,心中恨意難消。街坊鄰居無誰笑之,亦無誰理之。一則看慣,習(xí)以為常,二則知其倨傲,不可與顏色。
宮中,平原君抬腳跨過門檻,走入大殿,見趙禹正與大王說話,旁邊站趙括,別無大臣,便走到趙禹身側(cè),站定向趙王行禮。
“相國何以來遲?”
趙王坐起笑問。
“臣老,好色,在家中正與美人飲酒寬衣,聞大王召見,起身遲,穿衣遲,故而來遲?!?p> “哈哈哈哈。相國果然好享受。美人姿色何如?”趙王樂道。
“姿色甚佳?!逼皆ρ?。
“年方幾何?從何處得?”趙王興致所至,隨口問道。
“邯鄲城中桃花巷,桃花巷里桃花樓,年方十六,能歌善舞,貌美如花。臣前日所得。大王有意,可到臣家中一觀?!?p> “甚好。我知桃花樓,倡姬皆佳,馳名諸國。”趙王笑道,話頭一轉(zhuǎn)說及正事:“召相國來,只因韓上黨郡守馮亭,獻(xiàn)郡一事。不知相國之意,是受與不受。”
管事宦者見大王示意,便把案上馮亭獻(xiàn)郡帛書拿起,走下王座,遞到相國面前。平原君面色激動,接過帛書,仔細(xì)看過,還與宦者,隨后拱手向大王施禮,對曰:
“秦連年攻韓,得地甚廣。今又下野王,令韓國中斷,欲唾手而得上黨也。正所謂唇亡齒寒。若韓上黨歸秦,則秦不費(fèi)吹灰之力,直抵我之上黨,可隨時擊我,來日居高臨下虎視邯鄲,趙不得安矣。今韓人懷大王之德,樂為趙民,舉郡來投,此大利,不可失也。必受之,以備秦也。”
“善!”趙王大悅:“相國可愿往上黨受地?”
“臣愿往。只是,韓人即來投,何以賞賜,請大王定?!?p> “相國所言極是?!壁w王點(diǎn)頭道:“且議之。尚需何人來議,相國可盡言。哈哈,不知秦昭,得知上黨歸趙,顏色幾何?哈哈哈哈!”
爽朗笑聲傳出大殿,飄向四面八方。
斜陽照耀,光明大地,晴空萬里,宮殿影子斜斜傾向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