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大院正房前。
“盎,外面是鬧哄啥呢?”從屋里傳來了侯張氏的聲音。
“嫂子啊,我請來個跳大神的。這位神家說呀,咋得的這黃病呀,就是招來鬼了,得把鬼趕跑了,病就好了。”順溜猴在窗外說。
“盎,這不胡鬧嘛,咱們家有保家仙,哪里來的鬼呀!”侯張氏說。
“盎,嫂子呀,你說那黨仙呀,現(xiàn)在看不咋管用啊。你看他也保不住咱家平安呀!”順溜猴說,“這神家是我從牌友那兒認(rèn)識的,人家是跟那滿洲老察瑪學(xué)過的,也算是‘老佛爺’的人了,你就放心吧?!?p> “唵?你咋又去玩牌呀!”侯明理有氣無力地說了句。
“盎,哥,你看我不玩牌九,咋能認(rèn)識這神家呀!好好養(yǎng)病吧,哥?!表樍锖镎f,“一會兒啊,神家要進屋里繞炕沿,你們把門開開呀(打開呀)?!?p> 順溜猴請來的神家叫湯廣恩。他穿著色彩鮮亮的神衣,腰上掛著二十二個串鈴,手里拿著個抓鼓,走起路來稀里嘩啦地響。
和順溜猴談好價錢后,湯廣恩把佛爺匣子打開,擺好綾子架,把桌圍子罩在供桌上,點上了達子香,就開始一進一退地扭起來。
他邊扭邊用滿語唱神歌:
“祖先的功德呀,
孩兒牢牢地記著。
懇求列祖列宗啊,
保佑著子孫,
降福家庭……”
湯廣恩唱著唱著進了里屋,來到炕前,在炕沿前扭著,唱著。
他有時用漢語唱,還能聽得懂,有時用滿語唱,大家就聽不懂了。
“唵?這是嘎哈呢?”包逸仙一進門,見大院里神神秘秘的,有點吃驚。
“盎,小嫂子呀,我這是請神家趕鬼呢?!表樍锖镎f,“我哥全身發(fā)黃,肯定是招來鬼了,趕跑了就好了。”
“唵?不吃藥,靠這個能行了?我咋感覺懸得嘍兒的(危險,沒把握)?!卑菹捎悬c不相信。
“盎,不懸,挺靠勺的(做事用心)。另外呀,我倒想給我哥他們抓藥吃,可哪兒有呀!”順溜猴說,“這神家是跟著老察瑪祭奠祖馬的,法力無邊,我哥我嫂子的病保準(zhǔn)兒能好的?!?p> 包逸仙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順溜猴,來到窗前:“盎,大妹子呀,我給你們送飯來了。我放門口了,你拿回去吃吧。”
“盎,小嫂子啊,你別費勁兒了,往們都吃不下,肚子脹呼呼的?!焙顝埵显诶锩嬗袣鉄o力地說。
“呃,那你也要多少吃點啊,吃點身子就有力氣了?!卑菹烧f,“從先生捎回藥方了,我正在抓藥。抓到藥,我就給你拿過來。你們一定要挺一挺,現(xiàn)在這藥不好踅摸(尋找)呀。”
楊翠枝把門口的飯菜拿進去,給侯明理和侯張氏分一些:“盎,爸,媽,你們吃些吧?!?p> “唵,你也吃點。”侯張氏心疼地看著楊翠枝,“苦命的孩子,跟往們老侯家遭罪了?!?p> 湯廣恩扭了一會兒,說累了,也餓了。
順溜猴趕緊說:“盎,那,神家,你先歇歇,我讓刁英子做飯去?!?p> “盎,不用,我吃他們剩的飯菜就行?!闭f著把包逸仙送來的飯菜吃個精光,還把侯張氏和楊翠枝沒吃完的飯菜也吃了,“這年頭,不能浪費糧食,還有這帶肉的菜呢?!?p> “唵?哎呀,這個不能吃呀?!卑菹梢姕珡V恩吃剩飯剩菜。
“唵?咋的?這么小店兒(吝嗇,小氣)呀,不就是點剩菜剩飯嘛?!睖珡V恩說,“里面是有點肉,也不至于舍不得吧?”
“盎,不是那意思,怕把病傳給你?!?p> “盎,我一個神家,咋能怕這點小毛?。 ?p> 包逸仙聽了,皺了皺眉頭。
湯廣恩和順溜猴原定要跳滿三天的,可剛到了第三天頭晌(上午),湯廣恩就挺不住了。
“盎,哎呀,不行了,太累了!”湯廣恩從里屋鉆出來,一邊撓著身上,一邊嘮叨,然后一屁股坐在門檻子上。
“唵?咋了神家?”順溜猴問。
“唵?哎呀,神家,你的臉,你的眼睛,你的手,咋都是黃的呀?”包逸仙突然發(fā)現(xiàn),湯廣恩也全身變黃了。
湯廣恩進屋照照鏡子,也嚇了一大跳:“唵?這鬼太厲害了,估計是厲鬼,我道行淺,干不動他,走了!”
他出來收拾收拾東西,轉(zhuǎn)身出門了。
“盎,神家,還沒跳完呢?!表樍锖锔鰜怼?p> “盎,再跳,再跳我的命就沒了?!睖珡V恩說著已出了大門。
從家大院正房。
包逸仙把從素花和從素妙安頓睡下后,自己也躺在炕上看外面的月亮。
月光揮灑著從窗戶紙上透進來,在窗前撒了一些霜。
這種霜多少透著寒氣。
已是農(nóng)歷二月,侯明理和侯張氏幾個病人挺了一個多月了,沒有藥品,只能靠身體硬扛。
她想起了白天勒勒李的話:“盎,東家,我連糧捕府的街都沒進去,別說買藥了?!?p> 看來縣城已經(jīng)封城,不讓鄉(xiāng)下人進城了,怕是把瘟疫帶進街里。
糧捕府是唯一可以弄到藥的地方。
她原想,日本鬼子控制著藥品流通,正常市面上買不到藥,那黑市也該有貨吧?哪怕花大價錢,也必須把藥弄到手。
可連續(xù)兩次讓勒勒李進城,都沒買到藥,越發(fā)讓人心焦起來。
這樣耗下去,侯家這幾個人怕是挺不到最后呀。
想到這兒,包逸仙的眼淚流了下來。
那淚珠在月光的映襯下,泛起了一絲亮光。
她想起了自己從九泉蓮花月亮山倉皇逃荒避難,想起了剛到下地這個營子時的情景。
從那以后,侯張氏一家一直是她最親近的人,好多事情都是他們來幫忙。
特別是侯張氏,倆人親如姐妹,無話不說,是在這個營子里唯一的知己。
她無法想象,侯張氏一旦有個閃失,她心里能否承受住這個嚴(yán)酷的現(xiàn)實。
她思緒混亂,一會兒想起烏拉沁和貝吉,一會兒想起從四皇上,稀里糊涂地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
突然,包逸仙聽見了窗前的腳步聲:“唵?誰?!”她猛地坐了起來。看看窗戶,月光依舊,泛著淡淡的白色。
難道來胡子了?她看看從素花和從素妙,倆孩子睡得很香甜。
包逸仙悄悄披上衣服,來到窗戶前,用舌頭把窗戶紙?zhí)虺鰝€小窟窿,透過那小窟窿,向外看看。
外面靜悄悄的,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目標(biāo),只有月光肆無憚忌地在天地間徜徉。
胡子都是在月黑風(fēng)高夜才出動的,這樣的月夜,似乎對他們不適合。
她起身重新檢查了一下門閂,感覺還算牢固。
又趴門縫向外看看,依舊沒有動靜,就放心上炕,稀里糊涂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