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逸仙點了點頭。
侯張氏接著問:“唵?咋的,妹子。被猍歹咬了?咋咬的?和我叨咕叨咕(說說)。”
包逸仙搖搖頭,然后指指嘴巴。
侯張氏一驚:“盎?!你,你,你也是啞巴?一個寡婦啞巴媽,帶個啞巴孩子?”
包逸仙點點頭,意思她說對了。
侯張氏低頭想了一下,然后抬頭爽朗一笑:“盎!啞巴好呀!啞巴不挑人,實誠?!?p> 包逸仙的眼神里透出了疑惑。
侯張氏向她看了一眼,笑著說:“盎,緣分呀?!?p> 包逸仙就更疑惑了。
她把屋子打量了一下,正在想這是咋樣的一戶人家。
侯張氏明白她的意思,就說:“盎!這可是一戶好人家呀。你是真有福呀,遇到了從四皇上。要知道,這從四皇上可是這赤勒川上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呀?!?p> 見包逸仙聽得出神,侯張氏精神頭上來了,越說越來勁兒:“盎!說起這一家子人呀,從祖輩上來說呀,就不善乎。
“從四皇上他爹,就是鼎鼎有名的從皇上從林。從皇上大名是咋來的呢?這要從往們山東人闖關(guān)東說起。
“當時呀,山東鬧蝗災呀,莊稼都被螞蚱吃了。鬧災的山東人都出了那個啥口來著?盎,就是那個叫古北口的。出了口呀,大伙兒跑到這兒來討生活。
“這兒呀,起初沒啥人煙,大伙兒來了就是跑馬占邊,開小片荒。和當?shù)氐墓俑蚵曊泻簦l開了荒,土地就是誰的。
“赤勒川地肥呀,有九川十八岔,地面大著呢。尤其這大西溝川,不但地肥,還是關(guān)里關(guān)外的要道。
“這兒的地,春天隨便扔幾粒種子,秋天就能收成大把的糧食。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人來的就越來越多了。結(jié)果東邊的蒙古人不干了。這里原先是人家放牲口的地兒呀。地都被山東人開了荒了,牲口吃草的地兒就少了。
“打那兒以后,蒙古人和山東人就開始干架。起初是老百姓私下里干,后來喀喇沁貢王的軍隊也來摻和了。
“蒙古人厲害呀,騎著高頭大馬,揮著蒙古刀,一下子沖過來,人就倒下一大片。山東人這面也不含糊,帶頭的就是從林。他帶著山東小伙子,人人一根榆木棍。
“這榆木呀,可不是一般的榆樹的棍子,是這里山崖上的山黃榆。這種木頭,經(jīng)過風吹日曬的,老硬了,砸在石頭上都不會斷。
“蒙古馬隊沖過來的時候,小伙子們蹲在地上,突然躍起專打馬腿。蒙古人刀短,還沒砍到人,馬腿就斷了。
“那馬隊呀,一倒一大片。貢王一看山東刁民不好惹呀,只能鳴金收兵,不敢輕易再戰(zhàn)?!?p> 包逸仙邊聽邊想,以前也聽老人們講起過,看來蒙古人和漢人的恩怨真的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兒了。
侯張氏講到這兒,聲音就更大了:“盎,這一仗從林名聲大振呀,在山東人里威望就越來越高了。
“大家都說他的功勞,好比評書上《薛禮征東》里說的李世民。他聽了這話,哈哈一笑,學著評書的腔調(diào),說了句‘朕準了’。
“從那以后,大家都叫他從皇上。從皇上不但有勇,還有謀。那一年赤勒川糧食收成賊好,家家有余糧。到了冬天,下起了鵝毛大雪。
“那雪大的,有一尺多厚,喀喇沁的牧場全被大雪蓋上了,蒙古人的牛羊沒地兒吃草,餓死的牲口堆成了小山兒。眼看著蒙古人要遭大罪了。
“這個時候,從皇上對大伙兒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蒙古人凍死餓死。他派人給貢王送信兒,愿意送去兩千石糧食,換回他們凍死的牛羊。
“貢王接到信兒后哈哈大笑,立馬兒同意,還特意命令手下簽訂了蒙漢友好共處官文。
“從那以后,山東人不再叫蒙古人‘蒙古韃子’,蒙古人也不再叫山東人‘山東棒子’;蒙古人放牧牛羊不過赤勒河,山東人開荒不過青羊山。還在赤勒川設了糧捕府,開了專門的集市,專門供蒙古人和山東人做糧食、牛羊買賣?!?p> 現(xiàn)在看蒙古人和漢人沒那么生分了,包逸仙尋思著,看來——不該裝啞巴呀。
烏拉沁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侯張氏給他蓋上條被子,繼續(xù)說:“盎!這從皇上從林不只是有勇有謀,會打架,還會做生意呀。
“他把赤勒川的糧食用駱駝運往喀喇沁,換回來成群的牛羊,再用這些牛羊在赤勒川換田地。沒幾年功夫,整棵兒浪的大西溝川的上等大平地,就有一半是他家的了,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戶。
“你看這大院,兩棟大瓦房,還有廂房,雕花大門樓,四角還有炮樓子。最興旺的時候呀,這大院里看家護院的就有三十多人。那時候呀,連糧捕府縣衙的縣太爺,每年過年的時候,都到他家來拜年?!?p> 侯張氏眼皮往下一耷拉,哀嘆一聲:“唉——!可惜呀,可惜這從皇上家呀,人丁不旺,連生三個孩子都沒立?。ɑ钕聛恚?。
“老大剛出生就得了水痘,沒出月子就死了。老二長到五歲讓熱河來的胡子綁了票,從皇上送錢送晚了,被胡子撕了票。老三在去糧捕府上學的路上遇到了猍歹,被猍歹叼去了。
“只有這老四從孝儒呀,活了下來。從皇上視為掌上明珠,不讓他干地里的活計,從小套馬車送到糧捕府,住在新學堂里讀書。
“這從孝儒呀,往們都叫他大哥,還真有出息。他不但識文斷字,還特別愛看醫(yī)書、藥書拉哄的(等等)??粗粗思揖箤W成了看病先生。不管多么奇怪的病,他一旦遇到了,不看好了睡不著覺。
“盎,就他這股勁兒,看好了好多疑難雜癥,成了赤勒川有名的神醫(yī)了。好多大戶人家套馬車接送他去扎咕?。ㄖ尾。>鸵蜻@個給人看病的醫(yī)術(shù),人們尊了從皇上的名號,給他起個外號叫從四皇上。
“從四皇上那可真是個大善人呀,只要是病人,有錢沒錢都給看病。遇上有錢人家,給錢就接著;遇上沒錢的,藥箱子一合,走人,也不聽病人的客套話?!?p> 包逸仙聽到這兒,越發(fā)想見見這個救命恩人長啥樣。
這時又聽侯張氏“唉”了一聲:“唉——好人沒好報呀!這從皇上英耀一世,晚年卻染上了大煙癮,每天泡在糧捕府的‘逍遙樓’里,還耍上了大錢。
“盎,那注下的呀,一次比一次大,嚇人呀!被好多糧捕府街上的賴皮捧為‘豪賭’。有一天夜里,從皇上壓上了大西溝川的所有土地,結(jié)果輸了個精光,只剩下了這大院和幾十畝的墳塋地。
“當時從皇上就后悔了,一夜間頭發(fā)全白了,沒多久就窩囊死了。沒過半年,老伴也駕鶴西去,好好一個家呀,就敗了。好在,從四皇上已成家立業(yè),也算有個香火延續(x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