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遇
“郎君,我聽人家說,去府里做活,一天就能給發(fā)十文錢那。我尋思著,反正我在家也沒什么差事可做,倒不如出去長長見識……”
看著謝道恒并不嚴(yán)厲卻明亮的雙眼,謝興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沒了聲息。
若是放到往常,謝興這時候一定灰溜溜的溜之大吉了。但是這一回,這個小家伙卻仍舊在那里直挺挺的站著,雖然低著頭,可姿勢卻倔強(qiáng)的像一塊石頭。
謝道恒看著他,良久,方才嘆出一口氣來。
“興兒,不是我不肯讓你出去長見識,只是謝府的大門,我不希望你邁進(jìn)去一步?!?p> 明顯聽出自家郎君的聲音與平時不一樣,謝興納罕的抬頭去瞧,卻看不到謝道恒的臉上有什么表情。
“有些舊事你還不清楚……只是進(jìn)謝府做活的事情,你不要再提?!?p> 在謝興聽來,謝道恒的語氣有些幽幽的,冷漠之中似乎還夾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謝興忽然想起曾跟自己打過架小安子,那時候小安子一臉怨恨時說出的話語,就跟郎君現(xiàn)在的聲音有幾分相像那。
但也僅僅是兩三分的仿似,其中還有些更加復(fù)雜的東西,謝興聽不懂,但他卻明白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
不再敢多說什么,謝興拉攏著腦袋,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聲不響的看著自己的鞋尖兒。
那是一雙已經(jīng)有些小的鞋了,右腳的兩根腳趾頭像是耐不住熱一樣從鞋尖處頂了出來,樣子有些難看。
謝興覺得有些尷尬,縮了縮腳趾,想要掩藏起來。
“你在家中也有的忙,平素生火做飯、灑掃房間,都是免不了的活計。你若是閑了覺得無聊,也不要總?cè)ネ饷嫠M妫医棠愕墓旁娛攀兹缃窨啥紩沉嗣???p> 謝道恒的聲音從頭頂傳下來,嚇的謝興一個激靈,面紅耳赤、搓著雙手應(yīng)道:“那個、那個,我……”
“偶爾出去玩玩并不打緊,若是有什么想吃的了,便自己去買。我現(xiàn)在也開銷不了什么東西,你正是長身子的時候,那五百三十文錢你該花就花,不必刻意節(jié)省什么?!?p> “哪有隨便用主子家錢財?shù)牡览恚课移剿爻缘蔑柎┑门?,已?jīng)比外頭那些難民強(qiáng)的多啦!再說,我爹也說過,當(dāng)年要不是郎君家里接濟(jì),我們一家早在十年前就死啦。我、我……”謝興畢竟年紀(jì)小,言詞上并不伶俐,這時候說起話來也沒什么條理。
但謝道恒知道這孩子的心地純良,便淡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示意他不必再說什么。
“不早了,我先去苦雨齋轉(zhuǎn)轉(zhuǎn)?!?p> “郎君,外頭又下著雨那,別忘了拿傘?!敝x興麻利的將傘取了過來,遞到謝道恒面前,微紅著臉道:“我昨天看傘上開了兩個口子,就拿兩塊沒用的補(bǔ)子粘了粘,雖然能用,可多少有些難看。我今天就出去再買一把傘去!”
謝道恒笑著將傘接過,撐了起來。那米色的油紙上,可不正打著兩塊青色的補(bǔ)丁嘛。兩道長條型的補(bǔ)丁一左一右,正像是人的兩道眉毛。只是這眉毛的行狀在傘上出現(xiàn),的確是有礙瞻觀了。
“若只是為了這個,倒也不必特意去買。”謝道恒看著傘上的補(bǔ)丁,忍俊不禁,“眾人皆說梅雨時節(jié)遠(yuǎn)山堙沒,誰人又知,四處尋山不見山,如黛正在傘中藏?”
吟完此句,謝道恒哈哈一笑,撐傘而出。
謝興窘迫萬分,直到謝道恒出了遠(yuǎn)門,才想起還有事情沒有問郎君。
郎君如今還在孝中,卻又是飲酒又是吃肉的,這事情若是被傳了出去,豈不是會污了郎君的風(fēng)評?
只是今日又忘了問,今天晚上自己一定要記得,提醒郎君一聲?。?p> ……
……
謝道恒來到苦雨齋的時候,苦雨齋的大門已經(jīng)開了。
門里是萬年不曾改變的景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子正在柜臺后面撐著下巴,似睡非睡的閉著眼睛。
謝道恒看著老頭子笑了笑,也不去打攪他,自顧自的開始打掃起房間來。
煙雨仍在下著,又在近處形成一道薄薄的簾幕,泥土的味道漸漸從泥土中涌現(xiàn)出來,街面上的行人在雨中顯得愈加淺淡了。
老頭子花白的胡子正隨著呼吸輕微起伏,屋內(nèi)濃郁的書香隨著微風(fēng)時濃時淡。
謝道恒燒開了水,泡了一壺沒有什么味道的茶,倒水磨墨,拿出昨晚的那本《老莊別裁》繼續(xù)安靜的謄抄。
他身上穿的仍是一件素服,跪坐在案前,腰身挺拔著,磊落的像是某座名山上遙望世間的石頭。
屋檐下的燕雀被雨水澆的沒了聲息,遠(yuǎn)處的叫賣聲也漸漸的恍如隔世。一切都安安靜靜的,有些不夠真實。
撞破這安靜的是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急匆匆的,右袖高高的遮著雨水,左手中提著什么東西,稍顯狼狽的跑了進(jìn)來。
他站在門口理順著衣衫上的雨水,有些嘆息的搖著頭,自言自語著:“這江東的鬼天氣,怎么動不動就落雨?”
這人的聲音并不像普通男子那樣深沉,更沒有洛下書生詠那樣的醇厚。那是一種十分中性的嗓音,聽起來卻并不讓人覺得難受,反而十分舒服。
來人平復(fù)后,一打眼瞧了瞧店內(nèi)的陳設(shè),不由得微皺了眉頭,問道:“老板,為何不上茶來?”
老板最不喜自己被人吵醒,聞言抖了抖胡子,皺著眉頭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你自己沒有手,不會倒么?”
那人被弄得一愣,隨即臉上就顯現(xiàn)出慍怒來。
“這位郎君莫怪,我家老板就是這個脾氣。您請稍坐,我這就為您沏茶?!敝x道恒淡笑著放下了筆,起身。
“你是,謝道恒?”來人瞧見謝道恒,微微一怔。
“這位郎君認(rèn)識我?”謝道恒微笑著詢問。
來人笑了起來,不得不說,雖然他是一名男子,笑起來的時候卻風(fēng)雅異常:“果然是貴人多忘事,我還幫你付過七文錢的酒錢那!”
這時謝道恒才憶起來,幾日前在那家小酒肆里,曾有主仆二人……
“怪不得似曾相識?!闭f起之前的事情,謝道恒也不尷尬,反是向他拱了拱手,笑道:“如此還要多謝這位郎君吧。不過郎君如今找到這里來,不會是為了要那七文錢吧?”
“怎么可能!”來人嗔怒著瞪了謝道恒一眼,“我是為了躲雨才跑進(jìn)來的。出門的時候沒帶傘,只是沒想到這里的雨說下就下。我出來的時候,天還是晴的那。”
“郎君是北方人吧,江東梅雨季時就是這樣,本地人平素不敢不帶傘的?!敝x道恒笑著,將他引入了席間坐下,并為他倒上了一盞茶。
那男子身上有熏香的味道,只是并不濃郁,有些散淡的清雅。他的臉上雖然是著了粉的,但也并不顯得濃厚,甚至有些恰到好處著,仿佛他天生就應(yīng)該傅粉一般。
謝道恒看著他,不由得微微怔了怔,心想便是開了這傅粉之風(fēng)的何晏何相公,也不過就是如此風(fēng)姿吧。
那日在酒肆之中,到底光線昏暗了些,自己又沒有太過注意。如今他一身寬袍大袖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熏香傅粉,果然是一派士族風(fēng)流的氣象。
只見他拿起了案上的茶水,謝道恒忽然想起應(yīng)該提醒些什么,話還沒出口,一口茶水卻已經(jīng)從那郎君的口中噴了出來……
“噗!這是茶嘛!”
謝道恒愣了愣,看著自己衣衫前襟上的茶水漬眨了眨眼睛。
“是不是茶你自己喝不出來么?你是誰家的娃娃,跑到我著糟蹋茶水!”還沒等謝道恒答話,柜臺后面的老板終于看不下去了。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眉毛也同頻率的顫動著,“不買書就趕快給我走人,您這種嬌客,本店不伺候!”
“至于嘛,這么大火氣!”來人撇了撇嘴,從懷中摸出十余枚銅錢來,拍到了身前的案上,“這些錢,我就買個屋檐躲雨,老板你看這生意做不做的成吧!”
聽著銅錢的聲音,老板的眉毛一挑,斜著眼睛瞥了那男子一眼,仍舊翻著白眼喊道:“道恒,送客!”
謝道恒苦笑,在二人中間,左右為難。
“你不要欺人太甚!”來人挑了雙眉,一臉的嗔怒,卻并不顯得難看。他起了身,一股腦的將身上的散碎銅錢全都倒了出來,拍著案席道:“老板,你看清楚了,這里怎么說也不下四十文錢,放到外面都能買頓席面了!我就在這里躲躲雨,一會兒我家的下人就能送傘過來!我就不信,這財神爺撬不開您這昏花的老眼!”
老板的臉色仍舊不善,看了一眼寬袍大袖的男子,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銅錢,大大的翻了個白眼,對謝道恒道:“道恒,收錢,待客!”
謝道恒應(yīng)了一聲,忍俊不禁。
老板施施然的去了后堂,顯然是不想在跟這位客人計較些什么。
謝道恒將散落的銅錢一一收了,再抬頭卻對上了一雙滿是歉意的眼。
“那個,實在是抱歉,你的衣服……”來人的臉上微紅,仿若喝了一杯殘酒的微醺。
方才那一口茶滿滿的噴在謝道恒的衣服上,如今前襟上還滿是未干的水漬。
“不過一件舊衣服,就當(dāng)是淋了雨罷,也沒什么大礙?!敝x道恒微笑。
“那也不是這么個道理?!眮砣溯p咬了下唇,遲疑著,“我身上如今是真的沒錢了,錢都花在了這方硯臺上頭。我家小仆一會兒肯定會來給我送傘,他身上總有些錢的……”
“當(dāng)真不必,也不是什么大事情?!?p> “多少是一份心意,謝郎君就別跟我推脫了?!?p> 謝道恒見他如此堅持,便也不再多說什么,一笑置之。
“這里的確沒什么好茶,這位郎君若是喝不習(xí)慣,不如我卻給您打一碗井水來吧?!敝x道恒問道。
“不用勞煩了,反正我也不覺得喝?!眮砣诵α诵Γ爸x郎君去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不用管我的。一會兒我家的小仆就好來了,我便離開。”
謝道恒聞言便不再多說,微笑了一下,自去旁邊的書案上繼續(xù)謄抄《老莊別裁》去了。
來人也果真不再去打擾他,只是起了身四處打量起苦雨齋的陳設(shè)與藏書來,偶爾拿出一本閑閑的翻看。
外面的雨仍舊淅淅瀝瀝的下著,不急不躁。
苦雨齋又安靜下來,仿佛剛才那一陣小小的波瀾都成了一場幻覺。
老板不知何時又踱步到了柜臺后面,依舊撐著腦袋開始犯困,胡子隨著呼吸再次沉浮起來。
苦雨齋里,偶爾傳來翻書的聲音。
時光在雨滴間默默的流淌著……
良久良久,謝道恒放下了筆,揉起微紅的指尖,看著眼前自己謄抄完畢的《老莊別裁》,滿意的點了點頭。
忽然覺得身后有些動靜,謝道恒回了頭去瞧,便瞧見之前的客人正彎著身子,好奇的看著自己的案頭。
因為距離比較近,謝道恒這一回頭就差點碰到了那人的鼻尖兒。那人急忙向后退了,微紅了臉。
“謝兄寫得一手好字?!蹦侨丝攘藘陕?,掩飾自己的尷尬。
“當(dāng)不得夸獎,充其量只稱得上工整罷了。”謝道恒微笑,遲疑了一下,開口道:“道恒一直好奇,足下是從哪里知曉道恒的名字的?”
“那日在酒肆中問了一下老板?!眮砣嘶卮鸬囊膊慌つ?,“當(dāng)時雖是頭一次見面,卻覺得足下卓爾不群。蘊(yùn)才游走天下,最喜歡的就是與名士相交?!?p> “原來足下的雅號是蘊(yùn)才二字。”
“稱不得什么雅號。我姓林,叫林蘊(yùn)才,謝兄若是不棄,喚我蘊(yùn)才便是。”
“林蘊(yùn)才……”謝道恒念了一遍,“可是桓城的林家?”
“是?!绷痔N(yùn)才笑道,“不過是小門小戶,倒是難為謝兄也聽說過?!?p> 謝道恒忍不住笑著搖頭:“我自認(rèn)虛度的年華多些,管你叫一聲林賢弟吧。誰不知道桓城林家是北方士族之首?若是林家還叫做小門小戶,這天下間還有人敢妄稱高門了么?”
林蘊(yùn)才不住的搖頭,道:“不過人丁旺些、讀書人多些而已,與普通人家又有什么區(qū)別。”
如今的世間,士族大家足可以與皇族抗衡,士庶之別的巨大鴻溝也如倫常一般,讓人們不敢跨越。
而林蘊(yùn)才對與士族大家的評價,竟然只是“人丁旺些,讀書人多些”這樣的評語,足讓謝道恒愣了一愣。只是還沒等謝道恒出言,林蘊(yùn)才便開口轉(zhuǎn)了話題。
“倒也別只說我,”林蘊(yùn)才道,“謝兄不也是謝家的子弟么?謝家號稱江東第一姓,與林家也是琴瑟之間了?!?p> 謝道恒聞言倒也不尷尬,只是笑容淡漠的搖了搖頭:“道恒不過是謝家的旁枝末節(jié),稱不上謝家子弟的?!?p> 這年頭,人人都已門庭自處,而謝道恒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卻絕對不僅僅是自謙,而是帶了些不愿跟謝家扯上關(guān)系的味道。
林蘊(yùn)才暗暗稱奇,卻也知趣的沒有再提這一茬,輕巧的轉(zhuǎn)換了話題:“謝兄之前謄抄的可是《老莊別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