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看著眼前一輛四輪馬車,車廂形如小屋,以名貴香楠木打造,窗幕帷簾都是用云錦制成,四角飛檐懸下袖珍可愛的水晶宮燈,既能在夜里照明,也是保護車廂、防備刺殺的守御法器。
“再有錢也弄不來這么一架馬車啊?!壁w黍感嘆不已,他望向馬車前方,發(fā)現(xiàn)就連拉車的也不是尋常馬匹,而是兩頭白毛黑尾、虎爪獨角的奇特馬獸,比尋常馬匹要雄壯高大得多,這才能牽拉形如屋舍的車廂。
“這莫非是產(chǎn)自北疆的駁馬?”趙黍問。
“趙符吏好見識?!苯慊謴?fù)柔媚神態(tài),心下卻暗笑趙黍這副沒見過大世面的模樣。
“傳說駁馬乃是蛟龍與凡馬交合后所誕異種,不過我看未必。”趙黍搖頭晃腦、引經(jīng)據(jù)典起來:“按照《鬼國無明錄》所載,北疆馬畜曾舔舐神山血巖,狂性大發(fā),所誕幼崽形貌劇變,戎狄牧民難以駕馭,將其棄于荒野。
久而久之,在北疆荒原中形成一支兇悍難馴的異種族類,便是這駁馬的來歷。北疆戎狄遏羅支部有一項習(xí)俗,部中勇士必須要孤身馴服一匹駁馬,方可得賜草場、多娶女子,否則只能充當(dāng)他人戰(zhàn)奴?!?p> 姜茹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淡淡道:“崇玄館中的駁馬都是以符咒操御,平日里喂養(yǎng)的也不是等閑草料,而是用黍稷乳酪壯養(yǎng)氣力,還要奴仆伺候洗刷毛發(fā),以香料熏染周身、祛除異嗅。別看它們兇猛,實則內(nèi)含傲骨,斷然不會與其他下賤牲畜同槽而食?!?p> 趙黍沒有回話,見對方露出微妙笑容,好像因為遣詞用字上壓了自己一頭而喜悅。
“趙符吏不高興了?”姜茹眨動濃睫,輕掩櫻唇:“若是不愿乘車,我讓下人另外牽馬過來?”
“不用麻煩了。”趙黍笑著一拍車廂:“這樣的好東西,我過去都沒享受過,不坐白不坐?!?p> 說完這話,趙黍掀開帷簾走進車廂,內(nèi)中談不上寬敞,卻也格局精巧,軟塌憑幾、香爐杯盞、器皿奩具,無一不備、無一不精。看器物風(fēng)格,顯然就是專為女子而設(shè)。
姜茹輕輕一笑走進車廂,示意下屬駕車啟程。
“以崇玄館的規(guī)矩,你似乎不該有這樣的車駕吧?”趙黍看著對面姜茹擺弄杯盞。
“你真的以為我就只是梁朔的侍女么?”姜茹不再掩飾,褪去繡鞋,一雙玉足放上軟塌,斜倚憑幾道:“再說了,就算是世家高門的下人,也不是寒門子弟能比。上國之臣可為下國之主,這點道理也不明白么?”
趙黍一點頭:“明白了,看來永嘉梁氏真把自己當(dāng)成神仙了?!?p> 姜茹嗤笑:“對于那等糞土賤民來說,梁氏本就與神仙沒有差別。我也奉勸你一句,梁氏不是你能夠輕易撩撥的,梁朔覺得你是難得人才,這才讓我來請你?!?p> 雖說先前被趙黍譏弄得大為失態(tài),可姜茹很快就收拾心緒。她看出趙黍與羅希賢截然不同,溫言軟語說不動這種人,倒不如直接示以權(quán)勢地位。
“我?難得人才?”趙黍反問:“那你們應(yīng)該去找羅希賢啊,他比我能干多了。”
說到羅希賢,姜茹便心生怒氣,一頓杯盞:“你在扯什么?他那種人會去見梁朔嗎?人家父親是當(dāng)朝大司馬,不聲不響攪得朝野震動,他的前途用得著靠別人嗎?”
趙黍不說話,車廂內(nèi)陷入沉默,姜茹見他這樣,再進一步:“我也不瞞你,以你的本事,屈居符吏之位也太可惜了。如果你愿意來崇玄館,別說升授法位,諸多仙經(jīng)寶箓也能任君翻閱。”
“還有這種好事?”趙黍問。
姜茹淺嘗香茗,斜瞥趙黍一眼:“羅希賢的父親早就給他安排好未來前途,可是你呢?我看你這段日子奔波忙碌,也無非是想憑此積功,以求拔擢法位。但是你再努力,也不過是在懷英館那一畝三分地中拔尖。
館廨修士積功晉位,不就是為了獲得修煉法訣、丹藥法寶?你自己想想,這些東西有哪一家能比得上崇玄館?本來按照華胥國的館廨之制,像你這樣的后進新人,可以憑借首座薦書直接來崇玄館。你仔細想想,到底是誰阻止你來崇玄館?”
“老師他自有計較,輪不著你來評價?!壁w黍說。
姜茹搖頭發(fā)笑:“對啊,但凡吃了虧,總說是上面的大人物有計較、顧大局。連王郡丞和韋將軍都對你如此重視,你卻非要替別人推脫?有功受賞、有過受罰,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難事?!?p> 趙黍沉默不語,他一直懷疑姜茹此來別有用心,可是聽到這番話,也不免有些疑慮。
過去趙黍法位遲遲不得提升,原因主要是張端景一向抱持“法位隆重、不宜輕授妄遷”的態(tài)度,趙黍本人也是這樣看的。如果張端景不愿意趙黍轉(zhuǎn)投崇玄館,直接說一句就好了,自己也不會有怨言。
然而在星落郡這段日子,趙黍或多或少也明白了,自己似乎也不算修為淺薄,積功累行混一個散卿法位也沒太大毛病。
姜茹的話著實讓趙黍動心了,何況真元鎖就在崇玄館中,想要取回此物,趙黍總歸是要進入崇玄館才行。
“你怎么看?”趙黍暗中向靈簫發(fā)問:“這興許真是進入崇玄館的機會。”
“或許是機會,但你是否想過,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靈簫言道:“梁朔與姜茹何等心性?不可能無緣無故向你釋出善意,定然有他們的意圖?!?p> “代價?”趙黍手指敲著膝蓋:“說到底,無非因為我是老師的學(xué)生。他們希望將我拉去崇玄館,斷了懷英館的傳承,好維持崇玄館的地位?”
“不無可能?!?p> 趙黍心生疑竇:“這個辦法并不高明啊。我去崇玄館,只是為了取到真元鎖,若有別的打算,那就是將他們收藏的仙經(jīng)法訣翻個遍。
我從心底里就不喜歡這幫世家子弟,搞不好還要把他們珍藏的高深術(shù)法傳揚出去。崇玄館的眼光不至于這么差勁吧?我可是懷英館首座的學(xué)生,我這種人對他們來說值得信任嗎?”
“你是這么看自己的?”靈簫問。
“如果我是梁朔,我就不會費盡心機來拉攏我這種人?!壁w黍說:“他們是不清楚自己多惹人嫌棄嗎?搞不好我過去之后,還要成天討好那梁公子,這日子我可過不了?!?p> “我說過,你不是梁朔?!膘`簫言道:“你身在其中,未必能洞悉事態(tài)。在梁朔看來,你與羅希賢彼此嫌隙、難以彌合,法位又遲遲不得拔擢,這本身就是最好下手之處。偏偏你又不畏艱險,親赴前線與精怪妖邪廝殺,他自然認定你懷有上進之心,因此才讓姜茹拋出香餌。”
“這也太扯淡了?!壁w黍說:“星落郡這種破事,我小時候見得多了,剿匪除妖還要擔(dān)心危險艱難?”
靈簫反問:“世家子弟有你這樣的經(jīng)歷嗎?”
趙黍一愣,靈簫又說:“既然沒有,他所思所想為何要跟你一樣?世人受限過往閱歷,定見難移?!?p> “趙符吏在想什么?”姜茹玉手托腮,巧笑嫣然。
“我在想,怎么跟你那位梁公子討價還價?!壁w黍回答。
“那你就好好想吧,我要先休息了?!苯愦蛄藗€哈欠,扯來一個繡枕睡下。
……
駁馬耐力驚人,加上馬車本身也加持了術(shù)法,返回鹽澤城的路上并無明顯顛簸之感。
來到城郊,趙黍掀開簾幕,道路兩旁隱約可見嫩綠青蔥,眾多農(nóng)人播種耕耘,儼然一片生機勃發(fā)的景象。
“有什么好看的?一股子牲畜臭味?!苯阕焐喜徽f,心里埋怨不止,同時也有些許慶幸。
路上這幾天,姜茹沒少給趙黍顯弄姿色,孤男寡女共處斗室,結(jié)果趙黍完全沒有半點進取舉動,成天對著那本《金水分形法》翻來覆去,還偶爾掏出一面銹銅鏡念念有詞。
“該說此人是不通風(fēng)情,還是心念堅定呢?”姜茹暗自無奈。
馬車一路來到鐵公祠前,趙黍跟隨姜茹一同進入,仍舊要在九天云臺外等候片刻。
趁這個時候,趙黍取出鐵公真形符,緩緩調(diào)運神氣,察覺符牌隱約與周圍氣機勾連,牌上用朱砂繪錄的真形竟然自行扭動,筆序混淆、靈韻重構(gòu),符牌本身開始發(fā)熱自顫,趙黍險些拿不住。
幸好這變化轉(zhuǎn)眼結(jié)束,也沒有鬧出什么激烈動靜。趙黍不敢再貿(mào)然施術(shù),匆忙將符牌收入懷中。
片刻之后,有侍女引領(lǐng)趙黍進入九天云臺,依舊穿過重重殿室回廊,來到梁朔面前,姜茹也在一旁侍立。
“趙符吏在前線辛苦了?!绷核费缘?,這回他倒是少有地正襟危坐。
“談不上辛苦?!壁w黍覺得古怪,這梁公子一副自居上位的口吻,仿佛是他下令派遣趙黍去跟精怪廝殺一般。
梁朔微笑:“不知趙符吏在前線可曾遇到什么難纏妖物?能否與在下一說?”
趙黍得了丹藥法訣,對方就算不懷好意,至少面子上是做足了功夫,而且還用那等異獸香車接送,趙黍也不好拂了對方顏面,只能將自己在漁陽縣見到的精怪妖邪講述一翻。
說到葬狄谷外一戰(zhàn),就連梁朔也露出訝異神情:“何等妖物,竟能驅(qū)遣上千行尸?”
“慚愧,我此番連那妖物真面目也沒能看見?!壁w黍說:“據(jù)一些兵士的說法,那妖邪體瘦毛多、指細爪長,似猿似狼。就連妖物崇拜的邪神,也是狼頭人身之貌,前所未見?!?p> “狼頭人身?”梁朔沉吟片刻:“天夏末年,有犬戎出沒西北流沙之地。此族似狼人立,所奉神祇亦是狼頭人身?!?p> “犬戎?”趙黍暗暗吃驚,西北流沙之地距離華胥國何止萬里?當(dāng)年天夏朝武功最盛之時,軍鋒也止步于此。
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流沙之地荒蕪至極、寸草不生,大軍后勤難以為繼,而且大漠黃沙受狂風(fēng)吹襲、流動不定,就連立碑定位,一晚上也能被黃沙淹沒,使得偵騎斥候迷失方向。而沙丘之下時有巨蟲出沒,動輒吞噬人畜,使得進軍困阻重重,最終不得已退軍東還。
趙黍不喜歡梁朔,可是也必須承認此人博學(xué)廣聞,于是笑道:“梁公子,你請我前來,想必不是為了打聽前線戰(zhàn)事吧?”
梁朔語氣寬和:“那在下就開誠布公了。不知趙符吏在星落郡戰(zhàn)事結(jié)束之后,有何未來安排?”
當(dāng)初趙黍還想著,如果羅希賢能夠通過戰(zhàn)功而出仕,甚至主政一方,自己能給他擔(dān)任副手,或者處置地方上各種災(zāi)異不祥,說不定還能興建分館、傳授術(shù)法。可如今狀況,羅希賢就算混出頭了,也未必會提攜自己了。
“自然是回懷英館,繼續(xù)鉆研術(shù)法、潛心修真。”趙黍不咸不淡地答道。
“趙符吏為國效力奮命,不圖回報固然是好,卻也顯得我華胥國輕賤功臣,長此以往,只會讓仁人志士心寒?!绷核费缘溃骸霸谙掠幸庋堏w符吏來我崇玄館,深造道妙、廣研仙法。如此既可綿延我華胥國祚,趙符吏也能上啟仙路。個人成就與安邦定國兩相宜,豈不樂哉?”
趙黍差點要開口稱贊梁朔的口才,而且他猜測華胥國設(shè)立館廨之制的初衷,大概就是梁朔這個說法。
“梁公子好意,只是放在如今不太恰當(dāng)?!壁w黍沒有急著答應(yīng):“一來,星落郡匪患終究尚未平定,我等也談不上勝券在握。二來嘛……我的授業(yè)恩師就是懷英館首座,縱然未得薦書,我留在懷英館也是前景安穩(wěn)。不知梁公子是否聽過——寧為雞頭、不做鳳尾?”
趙黍此言就是在試探,梁朔為了拉攏自己,還能拿出多高價碼。如果就是去給他永嘉梁氏當(dāng)走狗,那趙黍還不至于這么盲目。
“在下明白,趙符吏擔(dān)心,來了我崇玄館反倒落于人下、不得自由?!绷核费缘溃骸捌溆鄷呵也惶?,在下可以保證,星落郡戰(zhàn)事過后,將親自奉上《九天飛玄紫氣真文寶箓》,讓趙符吏得授仙家法箓?!?p> 趙黍聞言不禁眼角一跳,梁朔居然搬出崇玄館從不外傳的仙家寶箓,哪怕嘴上說說也足夠震驚了。
“梁公子這話,倒是讓我受寵若驚了。”趙黍斂起喜色:“此事容我多加考慮,眼下不便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