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的火塘越來越小,薪柴早已燃盡,直到“啪”地一聲脆響,火光退卻,周遭再次陷入黑暗。
廟里的兩人相對而坐,皆是靠著門扉、供臺相繼睡去。
漫漫長夜,外頭的寒風穿過千瘡百孔的墻體,繞過腐敗的窗欞,裹著類似哭咽的聲音不斷地侵入小小的廟宇。
不知過了多久。
某一刻。
靠著門扉假寐的“老道”睜開雙眼,無聲地站了起來。
他先是透過腐朽的窗架看了眼外面,重重云翳下,月光零星點綴,除了偶爾有覓食的老鼠躥過,再看不到其他活物。
再瞧屋內,供臺下模樣清秀的年輕人此時睡得正酣。
他嘴角勾起一個夸張的弧度,咽喉滾動了一下,似在吞著口水。
“老道”邁出步伐,悄無聲息地越過中央的零碎灰燼,一點點朝目標靠近。
隨著兩人之間愈發(fā)接近,藏在隱蔽角落里的符紙無聲地燃了起來。
“老道”周遭的空氣竟出現(xiàn)了波動,兩秒后,扭曲的空間恢復正常,那一身道袍卻突兀的消失不見。
光影浮動,只剩下了……
一只體型碩大的青面惡鬼!
此時徐念白仍閉著眼睛酣睡未醒,但見惡鬼咧開滿是獠牙的巨口,那對銅鈴般的赤瞳直勾勾地盯向他。
俄爾。
它來到徐念白面前,俯視著徐念白這具對它來說侏儒一般的身軀。
惡鬼慢慢俯下身,視線緊緊盯住徐念白細嫩的脖頸,緩緩張開大嘴,暴露在外的利齒上不斷地滴下來腥臭液體。
隨后。
猛然咬下!
“锃!!”
黑暗中響起一聲極為尖細綿長的聲音,余音繞梁久久不能散去。
好似一副鐵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絞向一塊鋼鐵,發(fā)出“刺啦”般的尾音直令人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而“持鉗人”被震得全身顫抖,劇痛使得下顎松弛下來。
趁此機會,睜開眼的徐念白急忙將嵌在惡鬼口中的板斧抽了出來,躬緊身體向后一躍。
作為老道專門托官府打造的法器,他手中的鐵斧所用之材料雖不是最頂級,但經過惡鬼的一番猛烈啃噬之后依然完好無損,就足以說明官府在這方面確確實實下了重金。
另一方面,鐵斧上還涂抹著老道特制的符水,有著壓制妖魔的作用,因而在徐念白抽斧脫身后,那惡鬼短暫地僵硬了一下。
它不是沒有智慧的尋常鬼物,一時間,惡鬼眼中竟生出一絲不解,疑惑著眼前之人為何能醒得如此湊巧,莫不是它制造的幻障失了效?
一對銅鈴大小的赤瞳轉了轉,直到此時,它終于察覺到了角落里燃盡的符紙灰燼。
感受到下顎齒縫間隱隱襲來的痛楚,惡鬼心中升起一股惱怒,對于這個弱小的凡人它一定要將其生吞活剝!
徐念白心思飛轉,已經顧不得去置疑僧道為何還不現(xiàn)身,因為符水的作用有限,眼前惡鬼已然恢復了神智。
此前他并沒有真的睡著,而是假寐著裝睡,實際上每刻都在提心吊膽,思考著對付惡鬼的辦法。
他不知外面到底生了何種變故,僧道兩人是逃走了?
亦或是在袖手旁觀?
總之,這回他是真的身陷險境了。
還完全是,自找的。
此時此刻他僅有兩個選擇。
一是靠著蠻力奮力一搏,以手中鐵斧的鋒利程度來看,若是時機抓得好,應該能一斧頭割斷惡鬼的喉嚨,隨后斬其頭顱。
但實際上呢,只要被對方抓住一個空隙,那徐念白的下場只有一個,就是進惡鬼的肚子,可謂九死一生。
第二個辦法簡單,轉身逃跑便是。
但,此情此景他真能跑得掉么?
尤其是還處在劣勢的情況下。
徐念白攥緊了手中的板斧,手心緊張地有些冒汗。
好在有貼身的黃皮紙?zhí)食鲫囮嚺鳎瑢⑺麅刃膶τ趷汗淼目謶稚陨詨褐葡氯ァ?p> 而且隱約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盤旋,對他說著:斬了它!斬了它!
但容不得徐念白多想,惡鬼已撲面而來!
比他大了足足兩倍的身軀猛撲過來,就像一堵墻直挺挺倒向了徐念白,逼得他避無可避。
便只能硬著頭皮提斧而上。
短短一瞬間的接觸,徐念白仿若炮彈一般倒飛而去,將后方本就破敗不堪的佛像砸回了泥胎本相,落得周遭塵土飛揚。
痛!
胸口傳來鉆心的痛!
徐念白頭暈目眩,胸口的痛楚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匆忙間只瞧得見一道龐然巨影慢慢靠近自己,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時間,心生不少絕望。
惡鬼見到這凡人如此不堪一擊,便也不急著將他殺死,反而心生一股玩弄的心思。
它走到徐念白跟前蹲下,伸出長滿利爪的五指伸到后者胸前,勢要將他的內臟盡數(shù)挖出,慢慢折磨死。
可就在它的魔爪剛剛觸碰到徐念白的外衣,一道金光自眼前閃過。
光芒照徹了整個破廟,映得周遭宛如白晝。
惡鬼來不及反應,這金光自它眼前突兀亮起,令它短暫地失明。
“滋滋!”
緊接著,徐念白身上金光未熄,再次迸射出數(shù)道雷光,惡鬼首當其沖,被雷弧霹得渾身痛徹。
以至于它一下也不得動彈,僵硬的身軀被金色的雷弧鎮(zhèn)住,撲通一聲巨響栽倒下去,震得破廟屋瓦搖晃。
徐念白清醒了,短短時間腦中接連閃過三個念頭。
第一個念頭:
老道給的符箓這么猛?
很顯然,他身上能發(fā)出這等威力的東西,除了神秘的黃皮紙外,就只能是離開前老道塞給他的那張黃色符箓。
而那張符箓,此前正好被他藏在胸口。
第二個念頭:
惡鬼還沒死?
第三個念頭是:
斬了它!
曾經聽人說過,當人的恐懼升至極致時,身體的本能就會暫時掩蓋掉對于恐懼的感覺,反而會轉換成一股怒意。
此刻徐念白便是如此,對于死亡的恐懼激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怒氣。
他拾起落在一旁的板斧,摸索著尋到了惡鬼脖頸的大概位置,掄起手中鐵斧,猛然揮下。
力道準而快。
廟內煙塵肆意揮灑,砍剁聲頻繁。
徐念白強忍住心里的惡心,渾然不顧飛濺到自己身上的腥臭血液。一下下地揮動著斧頭,像是將整宿的壓抑全都釋放出來。
直到。
“砰!”
惡鬼的碩大頭顱掉了下來,繞著斷頸轉了一圈,滾到徐念白腳下。
雷光散去,腳邊的惡鬼無了生息。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
徐念白站起來緩了口氣,如今叫他獨自殺鬼,心中還真是有些怵得慌。
不由得一陣后怕,拾起鐵斧后趕忙朝廟外跑去。
然而。
還未跨過門扉,他一個釀蹌,腦中有股熟悉的眩暈感襲來。
緊接著,眼前一花,周圍環(huán)境模糊得一變再變。
再入眼時,身邊是溫暖的燈光,熟悉的床榻、書桌和躺在桌面的智能手機。
徐念白一愣。
好半晌后回過神,終于確定了不是幻覺。
“我回來了?”
……
徐念白離開后。
殘廟外的雜草堆里,撲簌簌鉆出來一個華發(fā)道人,拍打著附在身上的蚊蟲。
赫然是本應在關鍵時刻現(xiàn)身的老道。
他朝身后招招手,走出來一個僧衣光頭,正是寂覺和尚。
張老道指了指半掩著門扉的殿堂,示意老僧先上前看看,待老僧轉身朝他點點頭,老道這才躡手躡腳地貼在門扉上往里瞄。
入眼所見,是滿地混到一起的焦炭、血水,焦臭腐爛味遍布周遭,一具焦黑的無頭尸體倒在血泊中,緩緩干癟下去。
“這小子人呢?”老道喃喃自語。
“不用看了,他已經不在了。”
就在老道撅著屁股,伸長脖子滿臉疑惑時。
忽的,背后響起一聲慵懶的女子嗓音。
老道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恢復漠然,似乎對于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并無半分訝異。
“真人可還好?”
伴隨著聲音再次響起,有人于陰影里走了出來。
清月朗照,一抹白色長裙勾勒出女子浮凸有致的身段,潑墨般的青絲垂至腰間,恰到好處地落在翹臀之上。
容貌絕美,氣質妖艷,神態(tài)嫵媚。
“哼,我道是誰,原來是蘇娘娘?!?p> 老道低哼一聲,念出了女子的身份。
便是那晚要將徐念白吃掉的嫁衣狐女。
蘇妃。
“原來蘇娘娘一直躲在暗處啊,還是說,你跟了一路?”
老道語氣怪異,頗有些調侃。
“本宮如何還輪不到你來管?!?p> 蘇妃美眸里露出一抹戲謔,嬌笑道:“倒是方才誰一直躲在草叢里,跟只烏龜似的伸著腦袋看個不停?”
老道老臉一紅,不由辯解:“我不看著能成嗎?難道還真讓那小子被妖物吃了去?”
緩了緩,他接著說:“修行數(shù)載,豈能犯下此等禍事!”
蘇妃扭動小腰走近了些,紅唇輕啟:“所以就舍得把你們北蒼山上等的符箓送給了他?”
老道不聲不響,此時一張老臉上也是露出些許肉疼。
“呵,倒是狐族蘇氏的娘娘,莫非真是中意上那小子了?我瞧他肉體凡胎一個,能入得了你蘇妃的眼?”
“入不入得了本宮的眼,與你有何干系?!碧K妃嘴角一挑,嘲諷道:“不過北蒼山的玄瑛真人,不也酷愛游戲風塵?扮游方野道扮上癮了么?”
“貧道不和你耍嘴皮子,貧道與你之間的約定已經達成,既然人已經給你帶到了,那小子又沒死,還不速速將東西拿來!”
老道眉眼一挑,竟露出一股威嚴氣勢,下一刻便被打回原形,手忙腳亂地接過蘇妃丟過來的一道卷軸。
“你沒有偷看?”老道聲音低沉,臉上滿是不信任。
蘇妃柳眉輕蹙:“本宮對你們師門的那些破事并無興趣?!?p> “倒是……”
她話鋒一轉,目不轉睛地看向老道身側的寂覺和尚。
“你這具肉身寶體倒是煉的不錯,真假難辨,此前竟連本宮也差點被唬了去?!?p> “不如,我與你再做筆交易,來換它如何?”
老道沒有接她的話,只是收起卷軸,眉頭一皺轉移話題:“那小子……”
“日后之事,便不勞煩玄瑛真人了?!?p> 只見蘇妃嘴角一挑,言語間像是提醒,又似告誡。
老道神色嚴肅,低頭思忖片刻,隨即哼了一聲,又恢復往常模樣。
“你以為我很想管?告辭!”
說罷,就帶著那具名為寂覺的“肉身寶體”徑直離去。
蒼茫暮色里,只余下一襲白裙身段妖嬈的蘇妃久久佇立,微微仰頭望向無垠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