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谝豢|金線刺破孔雀藍窗簾時,我正沉溺于某個關于約克郡沼澤的殘夢。紗簾褶皺里漏下的光斑,像極了羅切斯特先生書房壁爐前跳動的火星,帶著某種維多利亞時代的矜持,輕輕撫過我緊閉的眼瞼。兩個銅制鬧鐘仍保持著旅人歸來時的緘默,黃銅表盤上的羅馬數(shù)字凝固成永恒的Ⅻ,恍若桑菲爾德莊園走廊里那些停擺的祖父鐘。
盥洗室的馬賽克地磚在晨光中蘇醒,每一片淡黃色菱形都化作了燃燒的向日葵。我赤足踏過這片梵高式的火海,任憑腳底傳來的溫熱順著脊椎攀援而上——這確鑿是晨光特有的溫度,既不似正午驕陽那般暴烈,也不像黃昏余暉那樣纏綿悱惻。窗欞將朝陽切割成圣壇畫般的金色柵格,懸浮的塵埃在其間跳著布朗運動的小步舞曲。
八點三刻的太陽恰似剛拆封的水彩顏料,在對面粉墻涂抹出珊瑚色的羞赧。那些白色分割線令我想起修道院抄本邊緣的燙金紋樣,此刻卻被賦予了現(xiàn)代主義的冷峻??照{外機保持著金屬的緘默,整座城市仿佛浸在塞尚筆下的靜物畫中,連風穿過晾衣繩的震顫都帶著幾何的克制。
孩童的歡嚷自樓下花園升起時,我正凝視著玻璃杯沿凝結的晨露。他們的身影在杜鵑花叢中忽隱忽現(xiàn),像極了勃朗特姐妹筆下穿越石南荒原的小精靈。有個扎羊角辮的女孩突然高舉蒲公英絨球,逆光中的絨毛化作千萬個懸浮的十字架——這讓我憶起十二歲那年,在洛伍德慈善學校的禮拜堂,海倫·彭斯曾用麥稈吹散過同樣的光之絮語。
書桌上的稿紙已浸在蜜色光暈里,鋼筆尖在亞麻紙面游走時,會拖曳出細碎的金粉。那些未完成的字句突然有了生命,像蠑螈般在光斑中舒展身軀。我注意到某頁空白處有只工蟻正搬運著字母“i“上的圓點,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想起簡·愛在沼澤屋抄寫經(jīng)文時,常有甲蟲穿越她的希臘文注釋。
當茶炊升起第一縷白煙,晨光已從圣母藍褪成知更鳥蛋殼的色澤。對面樓宇的粉墻開始滲出珠光,猶如被露水打濕的緞面手套。某個瞬間,我錯覺看見伯莎·梅森的火把在窗后一閃而過,定睛時卻只是鄰居晾曬的猩紅床單在風中招展。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不禁莞爾——現(xiàn)代都市的哥特式幻想,終究敵不過洗衣粉廣告的鮮艷。
茶匙與瓷杯相碰的脆響驚醒了沉睡的時光。我數(shù)著杯中旋渦,突然領悟到晨光最動人的時刻,恰是在它即將轉化為白晝的那個臨界點。就像簡·愛最終回到羅切斯特身邊時,桑菲爾德莊園的廢墟上開出的第一朵野薔薇,既是對毀滅的哀悼,亦是對新生的禮贊。
此刻,兩個靜止的鬧鐘突然發(fā)出齒輪轉動的輕吟。表盤上蒙塵的指針開始追趕真實的時間,而我知道,當它們重新合鳴之時,這個被晨光施了魔法的清晨,將永遠封存在羊皮紙般柔韌的記憶里,等待著某個落雨的午后被重新翻閱。
……

虎兔書客
我一如既往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