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煙,微雨,醉斜陽。晶瑩剔透的玉階亭在茂林密竹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如夢似幻,恍若一座海市蜃樓。
花纖語輕舞羅衫,衣帶翩躚,柔軟纖細的身姿如一只浴火鳳凰般隨琴音搖曳旋轉(zhuǎn),發(fā)絲散落額間,柔軟含笑,明眸善睞,是說不盡的醉人姿態(tài)。站立在一旁的薛邯深情凝望,目光幽深靜謐,似一汪深潭,一寸也不肯從花纖語身上挪移開來,仿佛三年的分離,這一次的重聚,分外難得,生怕每錯過的一寸目光,眼前的人都會消失一樣。
玥璃依舊隱在大樹下,看著他們彼此滿含深情的凝望彼此,看著花纖語用盡全身力氣的舞蹈,白衣翩翩,玉指盈盈而立,明麗里帶著纖柔,醉態(tài)里又是疲憊孱弱,整個人輕的宛若一葉小舟。
“她真是太美了,像要展翅飛起一樣!”玥璃忍不住感嘆,目光里充滿了驚嘆。
她知道花纖語不能再跳舞了,可此時她不想阻止她,這一舞怕是今生最后的一次了。她知道花纖語深愛著那個人,甘心用自己最后的生命舞給他看,還他一個真正的鳳求凰!
這樣的女子,是真的讓人心疼的,她的人生就像這座玉階亭一樣,雕欄玉砌,美輪美奐,又如這玉階亭一樣,冰肌玉骨里是莫大的苦楚。
玥璃正驚嘆于花纖語的舞姿,忽然一把泛著凜冽寒光的短劍正自花纖語雪白的臂彎里滑出,猛刺進薛邯的胸口,他沒有躲閃,表情亦不驚訝,仿佛早就已經(jīng)預料到了一樣,依舊面色溫潤。
而此時花纖語的眼中布滿血絲,臉色蒼白至極,因為用力刺傷,連嘴唇也微微發(fā)抖,額間散落下來的發(fā)絲被風吹起散亂的拂上面頰,整個人全沒了剛才的溫婉可人,竟顯得有些面目猙獰。
玥璃大驚失色,連忙撥開擋在面前的樹枝,向亭中跑去,可是還是晚了一步,薛邯在她還有一步踏進玉階亭時轟然倒地,鮮血自嘴角汩汩溢出。
“這一生,我欠你的,終究是還不完了,纖語,對不起……”薛邯努力地支撐起頭,顫抖的從胸口的內(nèi)襟里拿出一塊玉雕的長命鎖,緩緩遞向花纖語的方向,“這是…我給我們的孩子的,是我…是我害了你,害了我們的孩子!”
“你說什么?”花纖語終于氣力盡失,癱坐在地上。
玥璃走到薛邯身邊拿起他舉在半空中的長命鎖,仔細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字,那是雕刻俊秀的小篆,清晰的寫著鳳求凰三個字。
花纖語看到那長命鎖再不能平靜,嘶聲哭倒在玥璃懷里,聲音凄楚哀絕,慟人心骨,仿佛要將這整座山谷哭倒震碎。
玥璃緊緊抱著她,清晰的感受著她因哭泣不斷顫抖冰涼的身體,卻不知該如何勸慰她。
天空中銀杏漫漫,細雨濛濛,似乎老天都在為他們哭泣哀嘆,剛剛還笙歌悅耳的古琴依舊平靜安寧的躺在石桌上,系著金黃墜子的玉簫已然被杏花埋了大半,可面前的兩個人,兩個曾經(jīng)相愛至深的人,卻再不能回到從前了。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薛邯吃力的念著《鳳求凰》,眼神迷離,嘴角含笑,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里。
“那年,你來寧安府祝壽,你吹著好聽的笛子,笑靨如花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只覺得你就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人,我們一定會相伴一生,可終究我沒有做到,辜負了你的一片癡心,我……我……”薛邯在說不下去,眼里噙著淚死死的望著花纖語,似乎想要伸手握住她,可終究是在半空中垂了下來,那雙望向花纖語的眼睛也在手掌墜地的那一刻徹底的閉上了。
“薛邯,薛邯……”不知什么時候趙蓁也已經(jīng)趕到玉階亭,親眼看到薛邯被花纖語刺死,她發(fā)瘋一樣的向薛邯跑去,撲到在他面前,滿眼淚水的捧起他的臉,嗚咽的喚著他的名字,“薛邯,薛邯,你醒醒啊,你醒醒啊,你不能丟下我,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你答應(yīng)過娘,要照顧我一生一世的,你不可以死?。 壁w蓁抱著薛邯聲嘶力竭的哭喊,玥璃懷里的花纖語卻已昏死過去,奄奄一息。
“薛邯,不要怕,我?guī)慊丶?,我們找好的大夫來,你不會死的,一定不會的!就算你不愛我,就算你永遠都不會接受我,我都不會離開你!”趙蓁仔細的撫摸著薛邯微皺的眉頭,淚眼婆娑的說著,“從我認識你那天起,你就皺著眉頭,我想要幫你舒展開所有的不開心,可是不管我做什么,你的眼神從來沒有停留在我身上過,哪怕你什么都看不見了,瞎了,你的眼神里依然沒有我,你寧愿死在她的劍下,也不愿意和我相守一生,可我愛你呀,愛了你五年啊,你就不能留一點點情誼給我嗎!”趙蓁的聲音如根根銀針墜地,直刺進人的心臟。
玥璃渾身發(fā)冷的癱坐在那,看著靠在她手臂上的花纖語,她是個可憐的人,為愛而生,卻終不得最愛之人,而面前的趙蓁又何嘗不是可憐之人,她連薛邯的一絲情誼都沒有得到,卻錯愛了五年。
五年啊,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啊,人生一世,白駒過隙,縱然是到頭來白骨一堆,卻終究是沒人能逃得過愛恨情仇一場空,總會有人為愛付諸一生,卻只能換來虛幻的回憶。
玥璃想她終于能懂得《鳳求凰》的意義了,亦能明白花纖語為什么始終放不下薛晗,更能明白趙蓁寧愿守著一個心里沒有自己的人,也要時刻相伴左右的堅決了,只是因為心里有的那個人,哪怕他是天地間最平凡的一個,卻是他們心里永恒不變的一個。
趙蓁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從薛邯身上拔出短劍,眼神犀利的看著花纖語,恨意涌上心頭。
“是你害死了薛邯,我要替他報仇!”說完一回身將短劍刺向花纖語,玥璃一陣驚呼“不要!”,拼勁全力推開撲來的趙蓁,拉著花纖語的手使勁用力一甩,花纖語遍順勢倒向旁邊,轉(zhuǎn)身間竟用手一把握住短劍,鮮血頓時從手里蔓延開來,趙蓁也嚇的愣在原地,放開了手里的匕首。
“是薛邯負心在先的,怪不得花纖語,花纖語還為他沒了孩子啊,你的愛縱然珍貴,可花纖語的付出又怎么是你能了解的?”玥璃強忍著手里的劇痛,大聲嘶吼著。
良久,是一陣刺耳的狂笑聲,趙蓁跌跌撞撞的站在那,似被抽去了魂魄,面含淚痕,顫抖著身體,眸色晦暗,連原本明麗的眉也沉寂下來,轉(zhuǎn)而凄然的說到,“是我害了他呀,是我害死了薛邯,如果沒有我,這一切的悲苦都不會發(fā)生!”她攥著衣襟,淚撲簌簌的落下。
“薛邯從來沒有辜負過花纖語,一切都是逼不得已!五年前我原本只是一名歌姬,身份卑微,已經(jīng)認了這樣的命運,可就在薛夫人壽辰的那一天教習我樂器的師傅卻告訴了我的身世,原來我并不是無依無靠的孤兒,而是寧安侯的女兒。因為當年我娘嫁進寧安府先后懷胎兩次,但都沒能保住孩子,懷到第三胎時,我爹便立言如果這一胎我娘生的是個女孩,他便立即納妾休妻,寧安府要有男子來傳承,女子是不能繼承家業(yè)的,所以我一出生就被人抱出了寧安府。”
“什么?你的意思,薛邯不是寧安侯的兒子?”玥璃驚訝的問道。
“薛邯不過是我娘換來的孩子,我娘為了防止與我失散,便將我養(yǎng)在樂館,為保我的安全也一并隱瞞了我的身份,從小到大都找上好的教習師傅來教導我,我當時雖不知道是誰在背后如此為我撐腰,可是看著其他姐妹都出去獻藝賣唱,而我卻被養(yǎng)在閨閣,如世家小姐般教養(yǎng)著,我就知道定是自己身份與眾不同,可是卻不想竟如此不同!直到五年前我才知道我竟然才是寧安侯真正的女兒,為了讓我光明正大的回到寧安府,堂堂正正的載入族譜,娘就精心策劃安排著希望我能以媳婦的身份嫁進薛家,這樣既能掩蓋了當年偷龍轉(zhuǎn)鳳的行為,又可以讓我回到她身邊,承歡膝下,更能留住她從小撫養(yǎng)到大的薛邯。只是我們都沒有想到,娘壽辰那一日,薛邯竟愛上了前來拜壽的花纖語,我心中雖然早已傾心于薛邯,可無奈我還不能以真實身份與他相見,只能在暗處看著他和花纖語情意綿綿,鶼鰈情深。
后來兩年后岐王派薛邯支援西北戰(zhàn)事,一去便是半年,直到半年后薛邯身負重傷被送回鄴城,而這時花纖語因為得知薛邯受傷的消息只身趕去了沙場,他們兩人就這樣錯過了。御醫(yī)用盡上好藥材醫(yī)治好了薛邯身上的箭傷,可是卻沒能醫(yī)好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了!”說到此處,趙蓁更是淚流滿面。
“可他…可他為什么不把這一切告訴我?”花纖語虛弱的問著。
趙蓁柳眉輕佻,冷聲道,“告訴你?他怎會告訴你,他那么愛你,怎么忍心你看著他痛苦,他躲你還來不及!還記得我們成親那一日,你在府外長跪不起嗎?其實薛邯好多次都差點沖出門外,可是都被娘給攔了下來,是娘以寧安府多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為由,強迫薛邯留下,而我又怎么舍得他離開!”
“你說薛邯看不見了,可他來玉階亭,一路上沒有受到半點阻礙啊,他怎么可能看不見?”玥璃難以置信的問。
趙蓁試了試眼角的淚痕,依舊帶著哭腔的說,“三年來,從寧安府到玉階亭的這條路,薛邯不知偷偷走了多少遍,沿途要走多少米,路上會有什么障礙,他全記在心里了,甚至比他看得見的時候記得還要清晰!”
“啊……為什么?老天,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為什么?”花纖語絕望的哭向蒼天,可是,蒼天卻不能給出任何答案。
聽著趙蓁一字一句地說,花纖語仿佛看見了薛邯獨自一人,在月朗星疏的藹藹夜色里,搖搖晃晃的向玉階亭走來。他,再不是當年那個身手矯捷的少年了,棱角分明的輪廓上是布滿滄桑的瘦削面頰,下頜上雜亂斑駁的胡茬,讓這個曾經(jīng)看上去神駿英武的男子頹敗不堪。
他是多么的絕望啊,老天既然讓他們相遇,卻又不給他們相守的機會。不曾相見,便不會相戀;不曾相伴,便不曾相欠;不曾相誤,又怎會相負?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拒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聽完趙蓁的一番話,似乎一切癥結(jié)都已打開,那些所謂的辜負,所謂的舍棄,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
愛一個人,就是毫無怨言的付出,如薛邯般,寧愿獨自忍受負心寡情的罪名,也不愿心愛之人為自己拖累一生,而這樣為愛而生的人,卻往往最容易忽略,愛情本身并不是只有無悔的付出,“我愿意”才是最珍貴的。
縱然薛邯是瞎的,是病的,就算是殘疾的,焉知花纖語不會愿意陪他一生??!
花纖語用力推開玥璃攙扶著她的手,向薛邯走去,可腳步在踏出不到半米遠的地方驟然停住,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她心頭一緊,彎腰去扶她,可是就是那一剎那,玥璃看著她幾乎爬行的緩緩的挪動著沉重的身子一點一點的向薛邯靠近,她停了下來,不再做多余的動作,玥璃想這條路,她是希望自己走過去的,絕不愿意任何人來幫助她。
玥璃就那么看著她,一動不動,看著她因用力而滲出汗?jié)n的額頭將一縷秀發(fā)貼在臉上,她沒有哭聲,只是任憑眼淚靜靜的順著臉頰流淌。這些年來,她都是這么哭的,沒有任何聲音的哭泣,死一般沉寂的哭泣,她的哀怨,她的悲傷,她所有所有的怨懟,都是無聲而絕望的!
玥璃想這一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楚,他在終點等她,三年了,她終于不用再擔心他會將她舍棄,她知道他就在那,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只要她再堅持一點,就一點,他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
曳地的白色長裙隨著花纖語的緩緩前行艱難的挪移著,飄飄欲仙的感覺沒有了,剩下的都是枯樹枝劃開的口子,一道道像難以愈合的傷疤。
玥璃看著她,拼命的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然后她看到那白色的紗裙下面是一片一片的殷虹血色蔓延開來,像一大朵正在含苞欲放的牡丹花,淺粉,淡紅,直至殷虹,一瓣一瓣的花瓣舒展開久違的身姿,露出妖異的美麗。
玥璃無助的看著花纖語,她知道那殷虹意味著什么,她知道那刺眼的牡丹花開下,是嗜血的生命之火在逐漸消弭殆盡。
花纖語終究還是挪移到了他的身旁,她緊緊靠著他,臉頰貼著臉頰,依舊沒有哭聲的流淚,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向他的側(cè)臉,就像他也在哭泣一樣??伤哪樕蠀s是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甜蜜的笑容,她撫著他散亂的發(fā)絲,悠悠的唱著:
皚如天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薛邯,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花纖語露出溫暖安寧的笑容,唇輕輕抵在薛晗耳邊,聲音虛弱而輕盈,仿佛風一吹就散了,整個下半身的白裙已被血色染紅,像是原本就是一條紅裙,就如同新嫁娘的紅色喜服一樣絢麗。
細雨微歇,空氣中是刺骨的涼意,花纖語安穩(wěn)的緊靠著薛邯,含笑的閉上了眼睛,他們,終于在一起了!
玥璃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悲痛的心情,只覺得一股熱血涌到了頭頂,喉嚨里是如鯁在喉的憋悶,窒息感席卷而來,天昏地暗的眩暈,耳畔還殘留著花纖語的歌聲,“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