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青黑色的云層不斷堆積，擠壓著天空和太陽的光亮，使得九臺城陷入在一片陰沉之中。
戰(zhàn)旗靜立在膠著的空氣里，又仿佛隨時能被狂風吹起，而一些竊竊的私語，彼此相顧的眼神，更令一種緊張躁動的情緒彌漫向整座褐爪大營。
這天清晨，公府大公子、北線總指揮南江風，以及北線蒼焰統(tǒng)領(lǐng)夏之嵐、蘢甲統(tǒng)領(lǐng)賀蘭峻快馬馳入了九臺城，那一身的仆仆風塵說明，一行人必是星夜兼程，片刻未曾耽擱。
隨后，國公爺與一眾將領(lǐng)進入中軍議事大廳，幾位北線武官奉令入見，廳門關(guān)閉，南江風的貼身大護衛(wèi)龍羽以及包括阿斯蘭在內(nèi)的十名隨行風豹在外安靜肅立。
值崗的軍士腰身筆挺，面無表情，但映入眼瞳中的烏云卻似在他們的心中翻滾不已。
中軍議事大廳，南江云坐于主位，鷹衛(wèi)統(tǒng)領(lǐng)冥犀和大護衛(wèi)玄玉立于一側(cè)，另一側(cè)則站著貼身侍從陸洵。
褐爪統(tǒng)領(lǐng)穆晚城、赤雷統(tǒng)領(lǐng)上官辰、黑旗近衛(wèi)旅副將拓跋珉等將領(lǐng)兩廂站立，一身輕甲的南江風跪于議事廳中央，身后跪著夏之嵐、賀蘭峻，以及剛剛從渠宛趕回的雀眼統(tǒng)領(lǐng)夜硯。
“所以，大哥所報的‘極北異動，或?qū)Ρ本€用兵’實乃誤判，是不是？”南江風述職后，南江云沉默半晌，既而沉聲問道。
“是?！蹦辖L垂首應(yīng)道。
“渠宛之事，大哥可也已知曉？”南江云再問。
“是?！?p> “那么，大哥怎么說？”南江云注視著南江風，自他進入中軍議事大廳后，他便不曾讓他起身，后者也一直這樣恭敬地跪在那里，將自己此前獲得的信息，所做的考慮一一回稟，沒有搪塞責任，也沒有砌詞狡辯。
“末將錯判情勢，違抗帥令，貽誤時機，不但使公爺不得不親自出面收拾殘局，更累北地陷入被動。末將知罪！”南江風壓低了身體，夏之嵐、賀蘭峻和夜硯則是一言不發(fā)。
“大哥可知，自己所犯何罪？”南江云緩緩開口，話音不高，卻似夾雜著許多復雜的情緒，沉沉地落在議事廳內(nèi)，讓一眾武官的心都忍不住猛跳了幾下。
南江風的身體也微微一震。
“死罪?！彼诖鸪鲞@兩個字的同時，喉間仿佛有什么東西一時堵了上來，眼睛也感到了一種微微的酸澀。
廳內(nèi)落針可聞，南江云緊抿雙唇，面部的棱角更加銳利，南江風則跪伏在地，整個身體一動不動，兄弟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以至于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異常稀薄。
“公爺！”率先開口說話的是赤雷統(tǒng)領(lǐng)上官辰，他分戰(zhàn)裙單膝跪倒，“極北悍狠，歷代劫掠，雖歷當年之敗，這兩年還算安分，但對北地的覬覦之心卻并未打消。薩日部伊勒德有稱霸之心，又有度勢之能，更是不得不防。大將軍收獲軍報，謹慎待之，也是為保邊境安穩(wěn)，盼公爺網(wǎng)開一面！”
緊接著，褐爪穆晚城也跪了下去?！肮珷?，大公子常年戍守北境，兢兢業(yè)業(yè)，一刻不敢懈怠，縱是此次‘錯判情勢’，卻也是一心為公，還望公爺顧念，格外寬宥！”
“公爺，渠宛向來狡猾，那尤鵠也是貪婪善變之人，說是借兵，又是什么結(jié)盟修好，卻也未必都是實話！”
“大公子此番實是事出有因，罪不當斬，還請公爺明鑒！”
“請公爺念及大公子勞苦功高，網(wǎng)開一面！”
……
一時間求情聲不絕于耳。
赤雷將領(lǐng)自不用說，褐爪也是久慕南江風風華，且當年南懷仁作亂，褐爪副將馮奎反叛，南江風也曾奉命來至西部，很多將領(lǐng)跟他都打過交道，對他的才能品性亦很了解，怎能眼見他因此獲罪伏斬。
而黑旗代統(tǒng)領(lǐng)拓跋珉雖對南江風居功自傲、違抗帥令之事非常不滿，但卻并不希望、也不認為他當被處以極刑，是以面對赤雷和褐爪一眾武官的求情，他也沒有一意插口。
南江云的臉色已變得越來越難看，南江風的眉毛也不由皺了起來。
“末將該死，求公爺開恩！”南江風突然開口，而這一句“公爺開恩”，則令眾人皆是一怔，紛紛閉上了嘴巴。
南江云也是一愣，心中卻同時生出了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末將久居邊關(guān)，目光短淺，不顧大局，自以為是，一意孤行，實有負公爺所盼。身為武官，末將倚仗公爺寬仁，自持有功在身，知法犯法，確是罪不容赦。末將慚愧難當，心甘情愿領(lǐng)受責罰，只求公爺念在末將已心生悔悟，能再給末將一次機會，法外開恩，饒我一命！”
說罷一個頭重重叩在了地上，也在一眾武官的心中砸起了一串波瀾。
有人兀自錯愕，有人心下了然，夏之嵐等人也都叩首在地，按在地上的手卻格外用力。
他們的主將，何時如此低聲下氣地乞求過饒命，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給國公爺一個更加體面的臺階——斬殺自家兄長，北線軍總指揮官，這將在整個軍方釀起一場軒然大波。
南江云的眸子沉了又沉。
他看著將頭低壓于地面的南江風，以及廳中跪倒求情的一眾戰(zhàn)將，似是對自己笑了笑，半晌后方道，“念在大將軍戰(zhàn)功卓著，眾將一力求情，死罪，可免。但你違抗軍令，錯失良機，更至北地與渠宛不睦，不罰不足以正軍紀。大將軍自己去領(lǐng)八十軍杖吧！”
一陣吸氣之聲，武官們霍然抬頭。
靖北軍的軍杖，二十杖便已見血，八十軍杖，多數(shù)人即便不死那也就此廢了。
“謝公爺！”南江風再次叩首。
“公爺……”與此同時，雀眼統(tǒng)領(lǐng)夜硯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住嘴！”南江風低喝一聲，站起身來，犀利的目光向幾員北線戰(zhàn)將面上一掃，令他們待欲出口的話全都硬生生咽了回去，但整張臉卻繃的緊緊的，牙關(guān)幾乎要咬出血來。
天愈發(fā)陰沉。
起風了，大營間無數(shù)的幡旗被吹得獵獵作響，厚重的云層低低地直迫地面。
當夏之嵐和龍羽攙扶著渾身是血的南江風，一路蹣跚地行至中軍議事大廳前，依例向南江云復命時，以阿斯蘭為首的十名風豹全都攥緊了拳頭。
“啟稟公爺，八十軍棍已施畢！”一名值崗軍士白著臉向內(nèi)回報道，聲音高亢，甚至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尖利。
不一時，廳門打開，陸洵走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南江風等人，面無表情地說道，“公爺正在跟珉公子等人商議要事，請江風大將軍稍候?！?p> “大將軍已然傷重，怎能……”夏之嵐不由沖口道，卻被虛弱的南江風抬手攔住。
“遵命?！背粤Φ毓蛟诘厣?，南江風沒再說話。
夏之嵐一雙眉毛凝立如山，狠狠地瞪了陸洵一眼，和龍羽一撩戰(zhàn)裙也跪了下去。
他們身后，賀蘭峻、夜硯以及阿斯蘭帶領(lǐng)的風豹，包括赤雷統(tǒng)領(lǐng)上官辰，全都跪倒在地，周遭的值崗云虎也忍不住垂下了眼眸。
面對這樣的場景，陸洵只是負手而立，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窒悶的空氣，想著：這是一場大雨??！
時間在這樣壓抑的氛圍中緩慢推進，攪磨著人心，有軍士遠遠地朝這邊張望，臉上的表情顯得愈發(fā)緊張復雜。
褪去了輕甲的南江風，一身被血染透的白色單衣，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一些發(fā)絲凌亂地貼在他汗?jié)竦哪橆a上，一些發(fā)絲在風中靜靜飛舞。
他的臉色極度蒼白，高額下的那雙眼睛卻依舊深沉平靜，不見一點波瀾。
一道閃電驀地撕裂了厚重的云層，滾滾的雷聲響徹之際，大雨滂沱而下。
跪在議事廳外的人們迅速被打透了，雨水混著血水形成更大片的殷紅，在南江風的身上綻放開來。
他忍不住輕咳了幾聲。
“大公子！”夏之嵐等人更加焦慮起來，南江風只是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陸侍官，大將軍剛剛領(lǐng)了八十軍杖，現(xiàn)在雨這么大，大將軍若有閃失，誰來負責？”夏之嵐抬起頭，瞪視著檐下的陸洵。
“夏將軍此話怎講？”陸洵的嘴角邊勾起一絲冷笑，“在下區(qū)區(qū)一名侍從，只是奉命行事，可擔不起將軍如此詰問?！?p> “那就請回報公爺，大將軍已領(lǐng)軍法，前來復命！”夏之嵐強壓著心中的怒氣，朗聲說道。
“公爺正在議事，吩咐江風大將軍在此稍候，我豈敢違令？陸洵不才，卻也知軍法如山?！标戜廊皇悄歉背爸S的神情。他堂皇地立在跪了一地的將領(lǐng)前方，顯得如此驕傲，如此受用。
“你再說一遍！”跪在南江風身后的賀蘭峻已然按捺不住，眼中射出叢叢火焰，一雙拳頭握的咯咯作響。
“閉嘴！”南江風喝了一句，聲音沙啞，口中同時還咳出了一股鮮血，“你們……全都退開！”
沒有人動。
這些跟隨南江風多年的將領(lǐng)，一個個抿緊雙唇，雨擊打在他們的戰(zhàn)甲上，震起大片水霧。
“退開！”南江風勉力提高了嗓音。
“將軍們?nèi)绱岁P(guān)切，大公子莫不領(lǐng)情?！币荒廁v從陸洵眼中滑過。
就在此時，一名軍士急急飛奔而來，徑直沖到陸洵面前，氣喘吁吁地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陸洵的臉色驀地一變。
雨聲突然變得越發(fā)宏大，陸洵抬起頭，一隊飛騎正沖開漫天雨幕，轉(zhuǎn)眼間便已奔至。
為首一人一勒坐騎，戰(zhàn)馬一聲嘶鳴，前蹄高高揚起，在一道破云四溢的電光里，來人的素色衣裙和她身后的大片鎧甲剎那被照的一團雪亮，陸洵忍不住瞇了瞇眼睛。
南江雪。
南江雪抬腿躍下馬背，雨水打在她陰沉的臉上，一雙星眸仿佛還映著剛才的凌厲閃電。
陸洵心中大寒，一時竟忘了挪動腳步，仍站在廳檐下，眼看著南江雪緩緩穿過跪在地上的一眾戰(zhàn)將，一步步朝他走來。
長靴踏處，水花紛揚。
“小雪……”走過南江風的身邊，南江雪聽到一個低啞的阻止的聲音。
她微一遲疑，在看到自己腳下的雨水呈現(xiàn)著刺眼的紅色時，雙瞳一縮，抬腿便繼續(xù)朝前走去。
“大小姐！”南江風再次發(fā)出低喝，這一次已改變了稱呼。
南江雪身體微震，終于停住了腳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處，看著大雨不停敲擊在女子的身上。
“南江雪求見公爺！”沉默半晌，一掀衣擺，南江雪單膝跪在了雨地里，清澈的聲音帶著雪歸山的徹骨寒氣，像冰凌撞擊在山壁之上，讓人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而在她的膝蓋觸及地面的瞬間，陸洵似乎感覺自己的耳邊轟然一聲，整個人陡然醒過神來。
飛翔的鼴鼠
******** 陸洵：糟……糟了！我我我不會要領(lǐng)盒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