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坎布城

　　坎布城，極北最大的一座城池，依山而建，四周是廣闊的亞特穆大草原，大大小小的湖泊和千回百轉(zhuǎn)的蘇瑪河滋養(yǎng)著這一方水土，也讓它成為整個極北最豐美的土地。

　　這里也是極北最大的部落韃塔部的大本營。

　　曾經(jīng)牛羊成群，商隊來往，氈房綿延，人丁興盛，是整個極北最令人艷羨的地方。

　　但是，阿拉達(dá)圖想要的更多。

　　他是韃塔部的勇士，是韃塔大君雅爾塔的異母兄弟。

　　他想要成為這個部落的主人，于是他殺掉了他的兄弟。

　　他想要成為草原上的王者，于是他不斷削弱和吞并其它部族。

　　他向往南方更富裕的土地，想讓更多人臣服于他，于是他拼命擴(kuò)充軍隊，不斷南下攻伐，希望有朝一日能突破臨確城，將北地的河山盡數(shù)收歸囊中，甚至馬踏關(guān)陽，坐進(jìn)祇都那座據(jù)說是用金子建造的巨大皇宮里，讓韃塔部成為整個天下的主人。

　　他的野心絕不只是糧食、錢財或是一城一池，而他的兒子那森，也是他尤為得力的臂膀，比他更加聰明，更加能謀算利弊人心。

　　他想，即便他有生之年做不到，他的兒子也終會做到的。

　　然而，他和他的兒子都死在了這片草原上，他的軍隊、勇士也死在了這片草原上。

　　決戰(zhàn)之前，部族中所有的青壯已被征調(diào)一空，唯剩老弱婦孺。

　　牛羊無人放牧，商隊不再現(xiàn)身，城中的糧食幾已耗盡，而極北的冬天卻正在來臨。

　　偌大的坎布城，昔日的喧鬧已很久不見，人們滿臉的死氣沉沉，似在昭示著這個極北最大部族的衰敗甚至覆滅。

　　當(dāng)北地的靖北軍進(jìn)入城池，當(dāng)手持利器的軍士清出街道，當(dāng)滾金的“雪”字帥旗下，那個叫做南江雪的可怕的女人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靖北軍的萬千軍士爆發(fā)出震耳的“嚯嚯”之聲。

　　韃塔的幸存者們則挨擠在一起，女人摟著孩子，少年攙扶著爺爺，沉默不語，瞪著一雙雙恐懼的、空洞的、憤怒的，又或是乞望的眼睛，看著這些剛陽彪悍的征服者，看著自己的家園從此徹底陷落。

　　在這個女人入城之前，他們已抱了必死的決心。

　　韃塔與靖北軍之間如今已仇深似海，與其開門讓他們屠城，不如戰(zhàn)斗到最后一人。

　　但一個人的出現(xiàn)給他們帶來了生的希望。

　　來人是伊勒德，薩日的族長，雅爾塔的兒子，他們曾經(jīng)的世子。

　　曾經(jīng)的世子，多么久遠(yuǎn)的事情??！久遠(yuǎn)到他們很多人都已忘記了他的存在。

　　那個梳著黑色發(fā)辮的小男孩，接過婦人笑遞的奶茶，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然后露出大大的笑容，嘴巴上還沾著許多白色的奶汁。

　　“少主人這是又跟誰打架了？鼻青臉腫的?！眿D人笑問。

　　“和古庫烈比試了一場。”

　　“古庫烈嗎？”有男人湊過來，“那可是咱們韃塔的勇士呢，你一定被揍的不輕吧？”

　　“我現(xiàn)在雖然挨揍了，但早晚有一天會打敗他的！”男孩胸脯一挺，“我會成為韃塔勇士中的勇士保護(hù)你們的！”

　　但是有一天，殺聲四起，男孩的阿爸和阿媽死在了彎刀之下，他逃了出去，從此開始流亡。

　　他們有了新的大君，大君帶著他們征戰(zhàn)四方，讓韃塔成為了極北最強(qiáng)大的部落，曾經(jīng)說要保護(hù)他們的男孩也被逐漸忘卻。

　　今天，那個男孩長成了強(qiáng)壯的勇士，帶著他的軍隊，在韃塔岌岌可危的時候回到了這里，對他們說，“我跟南江雪談，保住坎布城，保住你們的命?！?p>　　有人熱淚盈眶，有人將信將疑。

　　“若是那南江雪不同意呢？”有人問。

　　“那你們就去拼命吧！之前你們不也是這么打算的嗎？”伊勒德回答。

　　“之前為什么不去幫忙？”又有人問。

　　“我是薩日的族長，戰(zhàn)與不戰(zhàn)，為的是薩日的族人?！币晾盏吕淅涞?，深邃的眸子似乎能穿越幽遠(yuǎn)的時光。

　　※

　　南江雪同意談。

　　一萬靖北軍精銳進(jìn)入坎布城，余部駐扎城外，像草原上興起的另一座城池。只是其實(shí)，對于全無戰(zhàn)力的韃塔來說，入城的這一萬精銳已經(jīng)足以將坎布城直接吞沒了。

　　為表誠意，伊勒德只帶了一千兵馬入城，并幫助靖北軍維持城內(nèi)秩序。

　　南江雪入駐于韃塔部落大君的宮帳。

　　而這座宮帳，顯然“宮”的成分更大。

　　以土木和帳幕組合而成的建筑群，氣勢恢宏，工藝精湛，居中用于議事和飲宴的大金帳，能同時容納數(shù)百人，描金畫銀，裝飾也非常華麗。

　　韃塔的族旗如今已被拆除，宮帳四周，皆是靖北軍的黑色“南”字旗。

　　南江雪并沒有在大金帳里見伊勒德，而是選了一個放置文書的地方，不知是不想勾起這位廢世子的傷心往事，還是對他們的見面不夠在意。

　　她一身軍常服，似是并沒有什么改變，可又好像哪里改變了許多，不過當(dāng)她對著他露出熟悉的笑容時，他就拋開了腦子里紛雜的想法，在放下心來的同時，愈發(fā)警惕起來。

　　除了抱劍立于一旁的墨碣，她身邊還跟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他認(rèn)識，南江雨，她的弟弟，那個跟她一樣氣死人不償命的南家小公子。

　　另一個他沒見過，身姿挺拔，長目劍眉，看上去是一個軒朗的男子，隱隱散發(fā)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氣質(zhì)。

　　他本能地不喜歡這樣的氣質(zhì)，又或者是不喜歡他那么自然而然地站在她身邊。

　　“世子別來無恙?！蹦辖┪⑽⒐笆郑谑鞘栈啬抗?，也向她略低了低頭，兩人的禮見的都很敷衍，可也透著彼此間的熟稔。

　　“丫頭，一年多沒見，你是不是又長個子了？”一個粗大的嗓門來自伊勒德身旁的彪形大漢，看上去一臉高興的樣子。

　　“長個子了嗎？我怎么沒覺得?！遍_口搭腔的是南江雨，“不過我姐姐的官倒是長了?！?p>　　“胡和魯將軍。烏蘭巴日將軍?！蹦辖┖ο騼蓡T薩日大將抱了抱拳。

　　烏蘭巴日回了一禮，胡和魯則道，“那倒是，如今你姐姐已經(jīng)是靖北軍的主帥了。丫頭，仗打的確實(shí)漂亮，咱們可是從頭看到了尾。”

　　伊勒德瞪了胡和魯一眼，南江雪一笑，既而道，“我來介紹，這位是四皇子殿下。四殿下，這是極北薩日部的伊勒德族長，烏蘭巴日將軍和胡和魯將軍?！?p>　　沈明瑄和伊勒德相互見禮，禮數(shù)倒還算周全，但彼此相交的眼神卻透著某種不善。

　　眾人落座，有軍士送上奶茶。

　　“這是我煮的，世子嘗嘗?！蹦辖┬Φ?。

　　伊勒德喝了一口，然后硬邦邦地問，“我給你的信為何不回？”

　　“這陣子都忙的很，你派來的多吉也都看到了?！蹦辖┤魺o其事道，“而且世子讓我留下坎布城和城中韃塔人的命，不要?dú)⑷朔呕?，這樣的事總要當(dāng)面說才好。”

　　“那么……”伊勒德看著她，顯然是打算直切主題。

　　“可以?！蹦辖┗卮鸬囊卜浅８纱啵岸椅以敢獍堰@座城和這些人的命都送給世子?！?p>　　“都送給我們少主人？”胡和魯?shù)纱笱劬Σ蹇诘?，“丫丫頭，那那，上一次你幫我們拿了敦達(dá)爾城，要了三千匹戰(zhàn)馬，這一次你又想要什么？這坎布城，還不得值六千匹？”

　　“這么大的城，這么好的草原，這么金碧輝煌的宮帳，至少得幾萬匹馬才行。”南江雪搖頭道。

　　“幾萬匹？還至少！”胡和魯當(dāng)即嚷嚷起來，“你怎么不說讓我們把極北的馬都給你抓來呢！”

　　“那更好?！蹦辖┬Φ馈?p>　　“你！”

　　胡和魯待欲起身，被伊勒德出言喝住，另一旁的烏蘭巴日則沉聲道，“放心，那不是她想要的。”話是對胡和魯說的，眼睛卻看著南江雪。

　　“哦?！鳖^腦簡單的胡和魯放下心來——他可不想天天去抓馬，“那她想要什么？”

　　“想讓我們幫她穩(wěn)住極北。”伊勒德冷冷道。

　　“世子睿智?！蹦辖┬Φ馈?p>　　“可是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會答應(yīng)？”伊勒德道。

　　“也許是為了坎布城和這些僅存的韃塔人吧?！蹦辖┱f的不太認(rèn)真，“你信里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有韃塔人問我為什么之前不去幫忙，我回答他們說，我是薩日的族長?！币晾盏滤坪跬蝗徽f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既然這樣，那也就沒什么好談的了?！蹦辖┑溃翱膊汲请m然好，但是我沒精力照看，付之一炬解解氣也不錯。至于那些韃塔人……”

　　“你敢屠城？”伊勒德瞇起眼睛，“你就不怕落個嗜殺成性的惡名？就不怕極北各部落因物傷其類，再次聯(lián)合起來跟你殊死一搏？你還能調(diào)動多少兵馬？你自家后院起的火還嫌不夠大？”

　　“你說的對?！蹦辖c(diǎn)點(diǎn)頭，也不藏著掖著，“我三叔在我身后虎視眈眈，我確實(shí)不想再耽擱，至于兵力，若要再打也不是不行，不過定然是兩敗俱傷，而這，也確實(shí)不是我想要的?！?p>　　“這場仗，無論是靖北軍，還是極北人，都已經(jīng)流了太多血了?！闭f到這里，她眸光一暗，說話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種蕭索，像是風(fēng)拂過深秋的草原，沙沙地帶來了冬天的雪。

　　“至于嗜殺成性的惡名，想來我已是名副其實(shí)了吧，世子不必為我擔(dān)心。”她輕輕一笑。

　　“這不是你的錯。而且，我知道你是不會屠城的?！迸拥纳袂樽屢晾盏滦闹幸惶?，忍不住緩聲安慰道。

　　“誰知道呢？”南江雪垂眸道，“有時候仗打多了，怨結(jié)深了，心腸也就變硬了。但至少現(xiàn)在，我還沒打算這么做?！?p>　　說著抬首燦爛一笑，“不過世子，我可以把坎布城送給別的部族，比如鄂多，我想次仁大君會很愿意因此幫我做一些事的?！?p>　　“至于韃塔人，當(dāng)做奴隸也還是可以的，他們會被送到不同的地方，最終能活下來多少就聽天由命好了。你們草原上，不一直講求的是強(qiáng)者生存嗎？”

　　“你！”剛剛軟下的目光又被南江雪的一席話澆滅，隨之而來的是心頭的無名怒火。

　　這丫頭，怎么比以前還要惡劣！

　　“我跟世子有舊，世子和坎布城又有淵源，所以才第一個想到世子，世子既然不稀罕，那我只能去找別人了?！蹦辖┬Φ?。

　　一口一個世子，聽的伊勒德更加火往上撞。

　　“次仁奸猾，這一次還保存了不少戰(zhàn)力，你就那么放心讓他做大？”伊勒德壓抑住心中的情緒，冷哼一聲。

　　“次仁確實(shí)奸猾，不過世子也是足智多謀?！蹦辖┬Φ?。

　　“不敢在南大小姐面前稱足智多謀。”伊勒德瞪了她一眼。

　　“世子言出必踐，我還是希望跟世子合作的?！蹦辖┦掌鹜嫘Φ哪樋?，認(rèn)真地看著伊勒德。

　　“合作？大小姐是想讓我做你的附庸吧！任你利用，供你驅(qū)策，最好現(xiàn)在就跪在你的腳下發(fā)誓效忠，對不對？”

　　伊勒德雙眉一揚(yáng)，現(xiàn)出了他特有的驕傲，“別說一座坎布城，南江雪，就是你把整個極北給我，也休想如愿！”

　　“我沒這么想過?！蹦辖┮膊恢鴲溃拔覍κ雷舆€是很尊重的?！?p>　　“你想要振興薩日，做這片草原上的雄鷹，我想穩(wěn)住極北，讓北地人安居樂業(yè)，我們之間至多也就是相互利用而已，只不過，”女子微微一笑，“我現(xiàn)在強(qiáng)過你，更有談判的資本?！?p>　　“相互利用而已?！币晾盏嘛@是對這句話很是不喜，沉著一張臉道，“好吧，那你說說，咱們該怎么相互利用？”

　　“我?guī)湍隳眠^敦達(dá)爾，如今又跟你在坎布城單獨(dú)會面，大家會更加認(rèn)為咱們關(guān)系不錯。你得坎布城，別人不敢跟你爭，與此同時，在我收拾自家后院的時候，我希望你能讓他們好好呆著?！?p>　　“好。”伊勒德這次答的倒很爽快，“不過，是不是所有的部族都能好好呆著，我無法保證。畢竟薩日力量有限，而你也不可能真的派兵過來，不是嗎？”

　　“世子盡力而為就好。”南江雪道，“若是真有頭腦發(fā)熱的部族，臨確城也不是擺設(shè)。”

　　“那倒是?！币晾盏碌?，“不過，你就不擔(dān)心我日后做大，變成第二個韃塔？”

　　“若真有那么一天，便戰(zhàn)吧。”女子雙瞳深邃，口氣平緩。

　　戰(zhàn)吧——又是這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她在戰(zhàn)場上跟那森說的，如今聽她說給自己，竟感到如此刺耳，如此的……令人傷心。

　　“最后一個問題?！币晾盏碌?，“你說的這些可能作數(shù)？你旁邊的這位四皇子殿下，可是一言沒發(fā)呢。”說著向沈明瑄看去，眼中已帶出了挑釁之色。

　　“小雪所說的，我都沒有異議?！鄙蛎鳜u的回答簡單而明確。

　　“小雪。”聽了這個稱呼，伊勒德眸子猛地一縮?！澳敲茨銢]有異議，可代表了天元的皇帝沒有異議？”一句話說的無禮且毒辣。

　　“不能代表?！鄙蛎鳜u迎視著他的目光，“但有一點(diǎn)伊勒德族長不用擔(dān)心，那就是我會一直都站在小雪的一邊?！?p>　　兩個男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交擊，令整個帳子的溫度都陡然下降。

　　“咳咳，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南江雨揉了揉鼻子，又清了清喉嚨，“主要問題都解決了，天色也不早了，剩下的那些細(xì)枝末節(jié)，要不咱們邊吃邊談？”

　　“就知道吃！”伊勒德瞪了南家三公子一眼，“還有你把那么多人帶去我那，也不多帶點(diǎn)糧草，還呆了那么長時間，吃了我多少東西！”

　　“我正在長身體?。　蹦辖攴藗€白眼，“至于我?guī)サ娜?，敦達(dá)爾城那么富裕，養(yǎng)的起。族長你要實(shí)在心疼，大不了你找我姐姐討回去就是了，不過可得算清楚了，我姐姐的眼睛毒辣的很?！?p>　　“這會兒倒是話不少，怎么方才不見你吱聲？”伊勒德道。

　　“我一直在學(xué)習(xí)?。《覍W(xué)到了很多呢。”南江雨笑道，“我姐厲害吧？”

　　看著他狐貍般的笑容，伊勒德決定不再理他，轉(zhuǎn)向南江雪道，“飯不吃了，我?guī)闳€地方?！比缓笥盅a(bǔ)充了一句，“墨碣跟著我沒意見，旁人就免了！”

　　“我也不行？”南江雨問。

　　“不行！”伊勒德答，眼睛看著的卻是天元的皇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