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塔部在天空剛剛開始泛白時率先發(fā)起了進攻。
弓箭手在盾步兵的掩護下直逼南江雪所在的方向,輕騎兵兩翼包抄,南江雪則令副將陳杰帶隊出擊。
沒有試探,毫不遲疑,密密的箭矢壓暗了正在放亮的天空,轟鳴的馬蹄聲和利器交擊的聲響似是黎明之初豁然迎來的雷鳴電閃,灑落的血雨在東升的紅日下異常殷紅。
一座丘陵后轉出一隊韃塔騎兵,高舉著明晃晃的彎刀直撲南江雪后陣,與此同時,樹林中突然竄出了另一支隊伍,旋風般朝他們迅速包抄過去。
連環(huán)的弩機聲響,在人馬尚在通常的射程之外時竟依然制造出大片混亂,正是靖北北線中的一支騎射勁旅——黑旗羽林團。
人與馬,槍與血在大地上交織碰撞,和著聲聲號角和陣陣鼓聲,在這個清晨迅速涂抹出一幅華麗而冷酷的龐大畫面。
南江雪端坐在戰(zhàn)馬上,身姿筆挺,容色不動,身旁的沈明瑄也不曾言語,只是專注地目視著眼前的戰(zhàn)場。
兩人都非常安靜,似是抽身世外,唯有風吹起的猩紅戰(zhàn)袍輕舞交錯,回應著包裹在四周的澎湃殺伐。
然而這種澎湃的殺伐卻在宋子言的眼中翻卷不已。
他是皇四子親衛(wèi)隊的統(tǒng)領,也是將門出身的貴族,雖未經沙場歷練,但他的身手,他對兵法的研習,在同輩中都是公認的佼佼者。
此前的幾場戰(zhàn)事,他也像今天這樣“袖手旁觀”。
這種“袖手旁觀”讓他堆積出許多情緒,在聽到斥候報告西胡五千輕騎盡數(shù)被殲的時候,在目睹著這天高云闊之下的萬人廝殺的時候,帶動起心中的血液難以抑制地撞向他的四肢百骸。
跨下的戰(zhàn)馬似是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開始不斷刨動蹄子。
他轉頭向身后看去,黑甲金徽的鷹衛(wèi)和素袍銀鎧的雪狼靜立不動,就像黑白兩種顏色那樣單調冰冷,而旁邊的另一支隊伍,他的隊伍,每一個戰(zhàn)士的雙目都在熠熠閃光。
他知道,此刻的他們也跟他一樣,渴望著橫槍縱馬,渴望著熱血搏殺,渴望著接受沙場的洗禮和證明。
后陣的韃塔兵在羽林的攻擊下亂了陣腳,但羽林并沒有乘勝殺入,整個隊列在草原上劃出兩道完美的弧線,向左右兩翼直迫而去,而左右兩翼的靖北軍也在變陣,一隊沖入亂了陣腳的韃塔隊伍間,另一隊則兜向主陣前方韃塔的后路。
在南江雪所在的這個小小的山丘上,用兵的線路和整場的戰(zhàn)局顯得格外清晰。
眼前雙方的軍士仍在拼斗,韃塔的主力部隊全部壓上,蘇合似乎已不計傷亡,玩了命地突向南江雪的主戰(zhàn)旗。
終于提馬上前,宋子言對著沈明瑄抱拳躬身。
“殿下,小子們都已經歇了很久了,屬下請戰(zhàn),跟靖北軍的弟兄們一起迎擊敵軍主力!”
沈明瑄微微皺起眉頭,看向自己的親衛(wèi)隊統(tǒng)領。
年輕的統(tǒng)領雖然恭敬垂眸,但整個人卻像是一支扯滿了的強弓,繃的緊緊的躍躍欲試。
沒聽到皇子的回答,宋子言壓低了身體,用一種低沉而懇切的聲音道,“殿下,屬下們絕不會給您丟臉的?!?p> 轉頭看向南江雪,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會意地相觸,女子眸子微縮,嘴角邊已帶上了一絲清淺的笑意。
“宋統(tǒng)領既這樣說,那便去吧?!彼f道,語氣平常,聽不出什么情緒,卻令一旁的聶遠莫名地有些發(fā)慌。
“殿下,大小姐,我隨子言一起吧!”他忍不住脫口說道。
沈明瑄和南江雪同時向他看去,見他神情復雜,于是似是明白了什么。
沈明瑄輕哼了一聲,南江雪則越發(fā)彎起了唇角。
強勁的風在身邊鼓噪,正如同血液在血管里的賁張,宋子言帶著兩千騎兵沖下山丘,如同一把出鞘的彎刀精神抖擻的斬入了沙場。
金屬的重撞聲、戰(zhàn)馬的嘶鳴聲和敵我雙方軍士的吼叫聲灌入耳膜,湮滅了此前的風聲,汗與血的味道彌漫著鼻端的世界,刺激著每個人的視覺和味覺。
“真正的戰(zhàn)爭啊!”將戰(zhàn)槍挺入一個敵人的胸部,然后用力拔出,看著飛揚的鮮血在陽光下閃爍著壯麗的光芒,宋子言百感交集地對自己說道。
在他身后,所有親衛(wèi)都在第一時間進入了搏命狀態(tài)。
盡管經過諸多嚴格訓練,盡管他們都是個中好手,但當帶血的腸子在他們左右飛舞,當猙獰的面孔在他們臉前迅速放大,他們似乎已忘記了鼓聲和號角。
有人感到不適,在馬上嘔吐起來,不過更多人的腦子回歸到了最原始的狀態(tài)——要么殺死對方,要么被對方殺死。
宋子言注意到了這種情況。
給悍勇的靖北軍加一把力并不是他最想要的,從北地人平時那客套但卻疏離的態(tài)度中,他感受到的是他們對自己所帶領的這支皇家親衛(wèi)隊的輕視,而對于許印所部,他們反而更樂于接受一些。
也許是因為他們看不慣皇家親衛(wèi)隊骨子里透出的高貴,也許是因為許印所部真刀真槍地跟極北人過了招,但不管是什么,他得讓那些家伙知道,他們可不是僅有漂亮盔甲的花架子,他們同樣是草原上的蒼鷹和狼群,只是那南江雪從沒給過他們展現(xiàn)的機會。
敵軍的主戰(zhàn)旗在前方高高聳立,渾身浴血的宋子言呼喝間收攏好隊伍,徑直朝敵軍腹地殺去。
聶遠似乎在對他喊些什么,但四周太亂了,他也無暇去聽。
韃塔人顯然對這支隊伍產生了興趣。
他們的戰(zhàn)服與北線軍不同,出手雖然凌厲,但比起北線軍既兇悍又狡猾的打法,卻顯得有些唐突生澀。
蘇合對副將吩咐了幾句什么,大批的韃塔兵開始朝他們涌去,很快便形成了一片泥沼將他們裹在了其中。
興奮的感覺逐漸被疲乏所代替,眼前的韃塔人似乎永無盡頭,體力的流逝帶來了意志的減退,一名親衛(wèi)的長槍被對手的武器震飛開去,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敵人沖到眼前,揮刀斬向自己的腦袋。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頭盔被削掉了,摸了摸微微潮濕的頭頂,他翻身栽落馬下,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凌亂的縫隙里露出的北方的天空,大口喘著氣,直到馬蹄踏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能呼吸。
“這樣下去不行啊,大人!”有人沖到宋子言身邊大聲喊著。
宋子言也知道,但他能怎么做呢?
前方敵軍的主戰(zhàn)旗清晰在目,卻又似是遠隔千山萬水。
向其它方向突圍嗎?
他這個攻擊方,什么時候卻變成了需要突圍的一方了呢?
就在此時,身后和兩側突然發(fā)生了巨大的騷動,如同風推動著海浪,很快便來至身周。
宋子言舉目望去。
靖北戰(zhàn)旗形成了數(shù)道尖銳的直線,在這片沼澤間兇猛地縱橫貫穿著,不纏斗,不停留,卻像最兇猛的鋸子一樣,把戰(zhàn)場割成了無數(shù)碎片,那其間,一桿滾金“雪”字大旗錚然入場。
黑衣的鷹衛(wèi)瞬間沖過他的身畔,緊接著,白色的雪狼以弧線道道排開,制造出一片片連天血霧。
正中央,南江雪和沈明瑄一前一后雙雙飛馳,筆直沖向前方,就像一把鋒利至極的匕首,在野獸的身體上劃開了一條赤紅的血槽。
“聶遠!宋子言!歸隊!”
女子的聲音撞進他們的耳朵,清亮而又嚴厲。但那一聲“歸隊”,竟讓不少皇家親衛(wèi)熱淚盈眶。
一排排雪狼來至他們身邊,開始跟他們并肩作戰(zhàn),此前那單調冰冷的模樣,此刻因血染征袍變得華麗而熱烈,甚至還帶著一種惱人的粗魯和戲謔。
“操!李沖!你他媽好好打!削掉的那腦袋差點砸老子頭上!”
“別嚷嚷!嚴肅點!小心咱們統(tǒng)領聽見了找你小子麻煩!”
……
宋子言縱馬圈至沈明瑄身后,數(shù)名靖北的鷹衛(wèi)正緊緊跟著他。
眼睛在皇子渾身上下掃了一遍后,宋子言放下心來,既而又將目光落在了那縱馬奔馳的女子身上。
奔著蘇合的方向,南江雪帶著噴薄的雪狼和重新歸隊的皇四子親衛(wèi)隊,在未字團和羽林團的拱衛(wèi)之下,肆無忌憚地沖殺而去。
這是宋子言第一次見她出場。
囂張、狠絕、雷厲風行、勢不可擋,讓他在震驚之余,整顆心突突地沉浮不定。
這種肆無忌憚的沖殺也駭傻了韃塔人,他們或呆立,或散逃,武官們一時組織不起有效的攔截,竟使得女子的隊伍長驅直入地迫至蘇合的前方。
“混賬!攔住她!殺了她!殺靖北軍主帥者,賞金萬兩!”
“弟兄們,上?。”钡氐呐谥?,你們不想壓在身下好好嘗嘗滋味嗎?”
韃塔的武官一邊奮力吆喝著,一邊用馬鞭抽打在兵卒的身上,蘇合面前一片大亂,被刺激的軍士瘋狂地涌向南江雪。
嘴角一勾,女子身體向左斜出,劈手撈起了一把極北人的戰(zhàn)刀,順手擲出,帶著一道冰冷至極的龐大勁氣,驟然砍斷了蘇合將旗的旗桿。
旗幟飄然隕落,清亮的聲音帶著一種睥睨的淺笑,旋即傳遍了戰(zhàn)場,“蘇合,我留你一命,你也給自己的弟兄們留條活路吧!若你把人都折在這里,要如何跟阿拉達圖交代?
言罷,數(shù)枚信號箭從雪狼的隊伍間射上天空,靖北軍的隊伍突然變陣,化作多條縱橫的蛟龍向西直轉而去。
目瞪口呆的韃塔兵看了看揚長而去的敵人,又看了看光禿禿的主戰(zhàn)旗,哦不,是主戰(zhàn)旗桿,還是折了一半的主戰(zhàn)旗桿,一時間無所適從。
蘇合的額上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知道南江雪身手極好,可當那破面而來的勁風陡然逼至的時候,他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小看了這個女人。
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硬邦邦的直線,他從牙縫里狠狠擠出了一個字,“追!”
接下來的情形很是有幾分怪異。
氣勢如虹的靖北軍在跑,灰心搓火的韃塔兵在追。
跑的人隊伍嚴整,追的人亂七八糟,并且時常被跑的人列陣阻截,甚至偶爾還突然掉頭反撲,狠狠地咬上一口。
蘇合當然知道這種追擊根本就沒什么用,但是他能怎么辦呢?
給兄弟們留條活路?
那五千西胡騎兵集體去見了天神,他若帶著韃塔軍這樣回去,西胡的大王還不得氣炸了肺,色厥、達辣和沙突衛(wèi)也會認為韃塔是有意把外族當炮灰,怕是才真的沒法跟阿拉達圖交代吧!
所以他能怎么辦呢?只能用兄弟們的命去填這個坑!
可惡的南江雪,她突然撤退,哪里是心慈手軟,簡直是毒如蛇蝎!
韃塔兵可不明白主將的心思。
他們不明白南江雪為什么會突然撤走,也不明白蘇合為什么要一意苦追,這種追擊讓他們又損失了不少人。
追逐者三心二意,逃跑者意氣風發(fā),雙方的距離越拉越遠,當小鼔口出現(xiàn)在前方時,一隊黑旗正森然列隊,隊伍間竟然還有幾臺巨大的投石車。
見到“雪”字帥旗,黑旗軍瞬間閃開了一條通道。馳過為首的那名帶隊武官時,南江雪笑吟吟地扔了一句話,“勸勸蘇合,趕緊回去吧,上天有好生之德?!?p> “是!末將明白!”那武官笑應了一句。
飛翔的鼴鼠
******** 宋子言:好可怕的女人! 沈明瑄:胡說!多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