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南江雪說過，閉關三月之后會赴西境與他們匯合，黎落于是派出一隊雪狼在函橋這一必經之地等候，一是向南江雪報告親衛(wèi)隊入駐褐爪大營后的主要軍務安排，以及此次穆晚城對戰(zhàn)渠宛的整體戰(zhàn)策，二是護送南江雪至九臺城。
然而南江雪并不是一個聽話的主子。
聽了雪狼的報告后，她決定“去瑯客人那里看一眼”。雪狼勸阻無果，只能跟隨，后來竟而發(fā)現(xiàn)了瑯客族長與祭司之間的矛盾。
族長欲聯(lián)手雪狼對付時常欺負他們的稽昆，祭司則暗中與稽昆達成合作，欲助稽昆打擊雪狼，屆時將渠宛答應的好處分與他們，更重要的是，幫助祭司徹底控制瑯客。
黎落派往瑯客的雪狼盡數(shù)落入了祭司的陷阱，不過確如杰布占所說的那樣，狡獪的瑯客人并沒有殺他們——兩百個活著的雪狼是價值，死了卻保不齊會引火燒身。
瑯客族長被殺，他的兒子奮起反抗，與祭司方大打出手，南江雪則趁機救出了被困的雪狼，隨后又手刃了祭司，勝利的天平最終倒向了族長的兒子。但看著那笑吟吟提著顆人頭的少女，盡管他們幫助了自己，也盡管他們只有這區(qū)區(qū)兩百人，但族長的兒子心里還是冷颼颼的。
南江雪倒也沒開出什么苛刻的條件。
“既然我的人無礙，我自不會怨怪世子。至于令尊生前所應之事，便請世子暫借我兩千族人，陪我一起去嚇唬嚇唬那個該死的稽昆，可好？”南江雪如是說。
此后的事情便如黎落所經歷的那樣，南江雪現(xiàn)身霧鳴谷，一顆人頭、兩千瑯客兵，再加上墨碣射上杰布占右眼的那一箭，徹底擊潰了稽昆一族的斗志。丟下滿地尸體，重傷的杰布占潰逃而去。
虛張聲勢地追擊了一番，南江雪便下令回撤，黎落對此也無異議：這般情境的稽昆已不可能再穿越霧鳴谷去自討苦吃，即便想去也已趕不及戰(zhàn)事。
南江雪則另有一番心思，那就是讓稽昆保存一些力量，比打殘了他們對西境的局勢更為有利。無論是瑯客還是稽昆，對于渠宛來說都是禍害，否則渠宛一家獨大，尤鵠的胃口也會變得越來越大。如今稽昆放了渠宛的鴿子，與瑯客之間又添新仇，三方相互厭憎，對北地實是大有裨益。
救治傷兵，安頓死者，放走了瑯客世子和他的兩千族人，南江雪命黎落整頓隊伍，巡查通往褐爪主戰(zhàn)場的要道，并派遣斥候兵探查前線戰(zhàn)情。
道道命令皆是要害，且不見冒進隨性，盡管嘴上沒說，但雪狼看待南江雪的目光比之從前又已不同。
而他們的統(tǒng)領黎落對于這位大小姐的認識，也已經不再停留于色勒莫大營飄入圓月中的驚艷身影，懷丘行苑彈壓宗親的奪人氣勢，與南江風琴箏合奏時彰顯出的落落情懷，包括雪歸山下篝火映照中的那張如花容顏，佯裝震怒時眉梢眼角漾起的盈盈笑意。
也許是南家血脈賦予她的與生俱來的慷慨驕傲，也許是雪歸山的日月精華為她平添的慧智從容，初上戰(zhàn)場的她便像一桿旗幟一般，迎風招展，引動熱血八方。
“黎落，我南江雪，從就不是錦衣玉食，風花雪月的閨閣女子，我的親衛(wèi)隊，也只有橫槍縱馬，沙場建功，方是我要的戰(zhàn)士本色?！倍吽朴猪懫鹆怂脑捳Z。
※
九臺城，靖北褐爪軍駐地，轅門高闊，營房綿延，黑色的“南”字旗和褐色的“爪”字旗一面接一面，招展著北地駐兵大要塞的威嚴氣質。
不過這一日，九臺城的氣氛有些不同。
褐爪大部隊和雪狼盡皆得勝回營，軍團副將率槍騎和弓弩精銳追殺渠宛敗軍，他們的統(tǒng)領將軍顯然是在告訴對方：這一次你們過分了！
不少軍士聚在一起，或高聲議論，或竊竊私語，諸多信息便在這你一言我一語中拼湊了出來。天陰沉沉的，似是憋著場雨，不過除了有差事要忙的軍士，大多數(shù)人還是都待在了營房外面。
“你們說渠宛王是不是吃壞了腦子？這一開春就搞這么大動作，惹怒了咱們將軍有什么好？”
“不是吃壞了腦子，是餓壞了腦子。渠宛遭災了?！?p> “遭災可以來求咱們?。珷斠膊粫阉麄兺览锉?，來硬的，那還有的談？這一次他們至少得折了一萬多人吧？”
“杜將軍還在追他們呢，這數(shù)字只少不多?！?p> “不知道誰給尤鵠出的蠢主意，那個雍夙居然也沒管，那些敗軍這次逃回去，肯定也好過不了?！?p> “他們是仗著偷偷跟稽昆聯(lián)手，想給咱們來個兩面夾擊，然后帶著戰(zhàn)利品龜縮回三江口?！?p> “稽昆那些家伙，頭腦發(fā)熱，一向見風使舵！瞧渠宛找的這幫手，連面都沒露！”
“要說那些雪狼還真挺厲害，那稽昆這次選了霧鳴谷，在那種地方跟稽昆人打，沒有足夠的兵力可是難辦的很。這雪狼夠狠，將軍派去的斥候看見林子里滿是稽昆人的尸體?！?p> “是嗎！那杰布占一定氣死了！這賠本買賣，不是連吆喝都沒賺到？”
“雪狼的裝備好?。 庇腥瞬淮蠓?。
“那是！大小姐的親衛(wèi)隊，誰比的了？”
“得了別酸溜溜的了，裝備是好，不過人家的功夫也是一流的。我一個兄弟幾年前被選進雪狼，他可是公認的軍中好手??！”
“怎么，你也想去了？那你至少得先把我打敗了吧？哈哈！”有人笑道，引來一陣玩笑之聲。
“嘿！你們知道嗎！大小姐……大小姐進九臺城了！”一人急匆匆地跑來。
“什么大小姐？哪個大小姐？”一人問道。
“你笨??！咱們北地，還有幾個大小姐！”提問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拍了一記腦門。
“大小姐？是大小姐來了？”一些人跳了起來。
“雪狼說大小姐會來這里跟他們匯合，還真來了！”一干軍士全都興奮起來。
“我……我看到了！穆將軍……將軍親自迎進的中軍議事廳！”圍攏的人越聚越多，又一人氣喘吁吁地說道，“十幾歲的一個小姑娘，穿著件白衣裳，長的特別好看，嘿嘿?！?p> “不想活了你！”那嘿嘿笑的軍士被人踹了一腳。
“不過身上好像有血?！蹦侨巳嗔巳啾货叩钠ü?，繼續(xù)道。
“受傷了？”眾人齊齊瞪起眼睛。
“媽呀這要是在咱們西境受了傷，國公爺會不會降罪??！”
“不……不像。笑呵呵的。許是參戰(zhàn)了吧！”
說話之間，幾名軍士從他們身邊竄過，其中一人被一把扯住。“喂！你們急急慌慌的干嘛去？”
“雪狼！雪狼都去軍議廳那邊了！”那人答。
“去軍議廳干嘛？去了多少人？”
“不知道干嘛，很多人！”被扯住的人再答一句，便又跑了開去。
“走啊，看看去！”彼此對視了一眼，一群人抬腿便往議事廳方向奔去。
※
褐爪中軍議事大廳之前，雪狼整齊列隊，最前面約兩百人則單膝跪在地上。
隱隱有雷聲傳來，細雨落下，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
一些聞訊而來的褐爪兵擠擠挨挨地站在外圍。他們自不敢如在營地里那般大聲喧嘩，卻也忍不住在偷偷地交頭接耳。
“雪狼什么情況？不是打勝了嗎？”
“誰說不是呢？”
“是不是把大小姐給得罪了？聽說大小姐的脾氣壞的很?！?p> “噓——別說話！將軍出來了！”
中軍議事大廳大門一開，幾人走了出來。最前面兩人，一員高階將領，正是褐爪統(tǒng)領穆晚城，另一人是個白衣少女，在這一片鏗鏘甲胄中，顯得格外突出。立于他們身后的除了幾名褐爪武官，還有雪狼的統(tǒng)領黎落和一名黑衣護衛(wèi)。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南江雪身上。
掃視了一下眼前的場景，女子略頓了頓，然后邁步徑直走進了雨里，穆晚城和身后幾人也全都跟了上去。
“你們可是有話要說？”她問。微微皺眉，雨絲落在她的身上和發(fā)間。
跪在地上的那兩百個雪狼她識得，從瑯客出來至回到九臺，他們的情緒一直都怪怪的，不言不語，臉色難看。
“你別說話，讓他們自己說?！碧謹r住了走到自己身前待欲開口的黎落，“你帶出的兵，都跟你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大人你還有什么不放心嗎？”
黎落一噎，只得躬身退向一旁。
“說吧?！蹦辖┑哪抗饴浠仃犖槔?。
“屬下等沒用，落入瑯客圈套而無計可施，竟而淪為他們要挾主力隊伍的籌碼，此罪一。身為大小姐親衛(wèi)，當為大小姐出生入死，然職責未盡，卻需大小姐犯險來救，此罪二。屬下等羞愧難當，請大小姐治罪！”
答話的正是此次前往瑯客的帶隊武官，第三大隊隊長博日隆格。
他低著頭，一手按在雨地上，說話的聲音像四周的空氣一般窒悶。圍觀的褐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樣的曲折。
南江雪勾了勾嘴角。她轉向褐爪統(tǒng)領，含笑道，“穆將軍怎么看？”
“瑯客人向來狡詐，褐爪在西境多年，也會吃他們的虧。這一次又兼其族內矛盾，情勢更是復雜多變，確實是不易判斷?！?p> 穆晚城的回答很有技巧，既說明了情況，也沒下結論，而雪狼所說的“罪二”，他干脆提都沒提，全當沒聽見。
“穆將軍的話你們聽到了？”南江雪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圣人千慮也必有一失，若你們因這樣的事情便心中氣餒，那還如何當兵為將？不過教訓總是要記得的，褐爪多年護我西境，戰(zhàn)力強盛，經驗豐富，咱們多用心學學，自然能長本事?！?p> “是！”包括黎落在內，一干雪狼盡皆應道，但跪在地上的人卻仍不起身。而耳聽大小姐夸贊自己的褐爪軍士心里都很舒坦。
穆晚城則笑道，“大小姐太謙了。雪狼這一仗打的著實漂亮，不僅成功阻斷了稽昆的側翼突襲，而且在霧鳴谷以少勝多，足以讓那群家伙見識到我靖北輕騎的威力，兒郎們都跟著光彩的很?！?p> “將軍謬贊?！蹦辖┏峦沓枪笆中Φ?。
雨下的更大了，雨水在人們的衣甲上濺起無數(shù)水花，連接成一片水霧。女子的衣服全都濕透了。
“至于‘身為親衛(wèi)，當為我出生入死，卻需我犯險來救’，我有句話，今日便當著大家送給你們?！币坏篱W電亮起，南江雪腰身筆挺，白衣更盛，一張濕漉漉的臉上，笑意已漸漸斂去，變得鄭重起來。
全場一片肅靜，唯有嘩嘩的雨聲。
“你們侍我以命，我愿報之以心?！?p> 你們侍我以命，我愿報之以心——清亮的聲音朗朗響起，穿過層層雨幕，清晰地送進了人們的耳朵。
一聲春雷旋即炸響，將這短短的十幾個字深深地砸入了每個雪狼的心中。他們猛地抬頭，灼熱的目光對上女子澄澈的雙眸，似在那一刻，結下了此生不悔的約定。
“主子……”黎落陡然一顫，一聲主子啞然脫口。他單膝跪倒，三千雪狼跟著齊齊俯身。
“誓為大小姐效命！”如另一道炸響的春雷，沉而有力的聲音沖出喉嚨，迫入云層，震徹大雨長空。
穆晚城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他掃向四周，看見了褐爪一雙雙晶亮的眼睛。
飛翔的鼴鼠
******** 你們侍我以命，我愿報之以心。 下一章《及笄》，也是本卷最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