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抵達YA市區(qū)的時候已近下班高峰期,車流在轟鳴中緩慢前行,這讓俞紓?cè)接植话财饋?。她讓俞欣切換路線繞道行駛,怎奈距離醫(yī)院一公里的地方,他們的車還在擁擠不堪的路上堵了足足十五分鐘。俞紓?cè)奖е⒆?,焦急的心情讓她又一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襁褓中的蒼白面容。忐忑不安的情緒讓她再次陷入慌亂和絕望之中,她覺得孩子似乎更加虛弱了,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睫毛、每一次呼吸都向她昭示著生命的衰落,告誡她快一點、再快一點。也許孩子較先前并無變化,他只是沉沉睡著不省人事,只是延緩的車速讓他看起來衰弱罷了。誰知道呢?俞紓?cè)疆?dāng)時心里只是兀自認定孩子就是更加衰弱了,幾乎危在旦夕。她焦急地問:“俞欣,這里到醫(yī)院還有多遠,要不然我抱著孩子跑過去吧!車堵成這樣,我們耗不起??!”
“還有一公里呢,姐,你跑的了一公里嗎?再說你跑的了一公里果果也經(jīng)不住你跑著顛簸??!再等等,一腳油門就到了。車只要走開了,很快的。別急!”俞欣說。
“可是不知道等到什么時候?。『⒆涌觳恍辛?!”俞紓?cè)秸f。
“孩子跟剛才一樣,不會有事的,馬上就到醫(yī)院了?!标悘┛戳丝春⒆诱f。
他們在焦灼不安中一寸寸挪著車子,俞紓?cè)皆诜址置朊氲丶灏局鴰缀跻蕹雎晛怼=K于在二十分鐘后車子駛?cè)肓酸t(yī)院的大門。院子里停滿了車輛,俞欣見狀說道:“姐,你先把車開到大廳門口,你們先下車我再找車位停車。”
“好”俞紓?cè)蕉⒅髲d敞開的大門說。
車子在門口停穩(wěn)后,俞紓?cè)皆僖淮伪е⒆右匝咐撞患把诙畡輿_進大廳沖著服務(wù)臺護士呼喊道:“醫(yī)生,醫(yī)生快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行了!”護士見狀急忙跑過來問:“怎么了?”
“我的孩子不行了,已經(jīng)昏迷了,快找醫(yī)生救救我的孩子!”俞紓?cè)娇拊V道。
“好,你跟我來,你去掛急診?!弊o士拿過陳彥手里的氧氣袋,并向陳彥指了指急診掛號處。然后她轉(zhuǎn)身對俞紓?cè)秸f:“來,你先跟我來。”俞紓?cè)礁o士疾步往前走,她幾乎是與她齊頭并進。她們穿過昏暗悠長的走廊來到一樓拐角處的電梯口。護士看了眼孩子問道:“寶寶很小啊,還沒滿月吧?”
“再過三天就滿月了?!庇峒?cè)秸f。
“唉”護士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她們來到四樓的急診室后,兩人又急匆匆地往走廊深處走。俞紓?cè)經(jīng)]有抬頭看診室名稱,她只急于見到醫(yī)生,只要是能見到醫(yī)生她就覺得孩子還有希望。進門后俞紓?cè)讲乓庾R到這是一間病房而非診室。護士把她領(lǐng)到一張床前說道:“你先把孩子放床上,我馬上去叫我們李主任。你們運氣好,今晚我們兒科最權(quán)威的專家值班,我馬上去叫他過來給寶寶診治。你在這里等著?!痹捯魟偮?,她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幾分鐘后,一位上了年紀的醫(yī)生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孩子面前,一邊詢問孩子病情,一邊開始為孩子檢查身體。完畢之后,他抬起頭望著俞紓?cè)秸f:“寶寶病情不樂觀??!已經(jīng)昏迷好幾個小時了,現(xiàn)在生命體征非常微弱,我只能盡力醫(yī)治,但我不敢打保票?!彼f完后隨即打開拿在手里的文件夾,拿出幾張檢查單在上面寫寫畫畫,然后把繳費單遞給俞紓?cè)秸f:“一會兒你去繳費”。然后他又轉(zhuǎn)身對著身邊的護士將那幾張底單遞給她說:“你先去拿藥和儀器,順便把張醫(yī)生和賀醫(yī)生都叫過來,讓他們也看看。”護士接過單子點了點頭后走出病房。醫(yī)生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小男孩身上,俞紓?cè)秸驹卺t(yī)生身旁,期待著他再透露點什么,但他沒有說話而是盯著孩子的臉看了看,然后又揭開被子,將孩子已經(jīng)敞開的衣襟再拉開一點仔細觀察著。
當(dāng)護士推著兩臺儀器和各種瓶裝和袋裝的液體進來的時候,另外兩名醫(yī)生也跟在她身后。他們一前一后走到孩子身邊,又對孩子進行了第一位醫(yī)生所做的檢查。之后,他們?nèi)讼嘁暟櫭紦u了搖頭。俞紓?cè)窖郯桶偷赝麄?,仔細捕捉著他們臉上的表情,希冀著能夠從任何一位醫(yī)生口中聽到鼓舞人心的話??墒?,她又一次失望了。那三位醫(yī)生起先是互相交談著孩子的病情,之后便開始對孩子的病況進行總結(jié),大意是是孩子幾乎沒救了,希望全然渺茫,至少就孩子目前的情況而言,他們幾個專家和醫(yī)生都無力回天。
“大夫,孩子怎么樣?很危險嗎?”俞紓?cè)娇粗渲幸晃会t(yī)生說。
“我們先給寶寶治療吧?!币晃会t(yī)生話音未落,另外兩位醫(yī)生和護士已經(jīng)將小男孩圍了起來,他們動作嫻熟地在他身上、胳膊上和鼻孔里扎進或插入各種顏色的管子。俞紓?cè)秸驹谝慌?,看著好幾根細長的針尖刺進孩子的皮膚,雖然他毫無知覺,而她的心卻隱隱作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當(dāng)所有的液體和儀器都連接到孩子身上之后幾位醫(yī)生轉(zhuǎn)身面向俞紓?cè)健?p> 第一位醫(yī)生說:“我們已經(jīng)給寶寶做了所有能做的治療,但寶寶能不能挺的過去就看造化了。我聽你剛才說寶寶有這么多先天性疾病,我建議就順其自然吧,即使這次有幸度過危險期,以后你還要面對很多挑戰(zhàn),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不管是對你們做父母的,還是對寶寶而言都是。你考慮考慮吧!我建議順其自然。你還年輕,以后還可以要孩子,要一個健健康康的寶寶。你說呢?”醫(yī)生蹙眉望著已經(jīng)淚如雨下的俞紓?cè)?,等待著她的答?fù)。
聽聞醫(yī)生的話,俞紓?cè)秸驹谝慌詼喩眍澙?,她極力抑制著使自己不哭出聲來,可是巨大的悲痛席卷了她,令她徹底陷入癱軟無力的絕望之中。當(dāng)她回答醫(yī)生問話的時候幾乎泣不成聲,她一邊不停地用袖口擦拭著眼淚,一邊抽泣著說:“大夫,孩子——真的——沒——沒救了嗎?真的——沒有——治愈的希望了嗎?我不想放棄!”
“現(xiàn)在別說治愈了,能不能挺過這一關(guān)都不好說,寶寶現(xiàn)在生命體征非常微弱!”另一位醫(yī)生說。
“大夫,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您不知道我費了千辛萬苦才懷了這孩子,又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保住他,我不想就這樣放棄!我舍不得!這可是我的孩子!我舍不得!”俞紓?cè)娇拊V到。
“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是這孩子天生就是有缺陷的,你要考慮清楚,畢竟你還年輕,以后日子還長著呢!而且,對于孩子來說,一輩子病怏怏的也不公平。為人父母誰能舍得自己的孩子,但我們要遵循優(yōu)勝劣汰,生命就是這樣!”另一位醫(yī)生說。
“你最好和你愛人商量一下,考慮清楚!如果你們實在不想放棄,那我們醫(yī)院也只能說無能為力。建議你們?nèi)ノ靼驳拇筢t(yī)院看看。但說句實話,就這孩子即便到了其他醫(yī)院也是希望渺茫。而且,我們還不敢保證他能不能撐到西安。你先去繳費吧,一會兒等你愛人來了,你們商量一下。你愛人呢?”醫(yī)生說。
“他去掛號了,我現(xiàn)在就去繳費,現(xiàn)在就去找他?!庇峒?cè)阶叱霾》亢蟪槠沧餐娞菘谂苋ィ欢娞蒿@示還在二樓,她心急如焚地轉(zhuǎn)身往樓梯口跑。在四樓和三樓的樓梯間,俞紓?cè)脚龅搅苏谕鶚巧吓艿挠嵝?。姐弟兩站在樓梯上,弟弟看著淚眼模糊的姐姐問:“姐,果果怎么樣了?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說——孩子——生命體征微弱,讓——順其自然?!彼煅实膸缀跽f不出話來。即使在弟弟面前,俞紓?cè)揭琅f感覺孤立無援、絕望無助,她知道在生命的幽谷她無法指望任何人,只能指望若有似無的生命奇跡。
“你現(xiàn)在去哪兒?”俞欣站在姐姐面前感覺束手無策,他只是面帶苦澀低問。
“我現(xiàn)在去繳費,你姐夫呢?”俞紓?cè)絾枴?p> “我沒看見我姐夫,那我先上去吧。在哪個病房?”俞欣說。
“17病房,你先去吧,我馬上上來?!庇峒?cè)秸f完繼續(xù)往樓下跑。突然她超樓上喊道:“給你姐夫打個電話,說在17病房?!?p> “好,知道了?!睒翘蓍g傳來俞欣的聲音。
俞紓?cè)皆俅位氐讲》康臅r候,一群人圍在小男孩床邊,其中包括陳彥和俞欣三位醫(yī)生和一位護士。她快步走到跟前把繳費單遞給醫(yī)生后望向陳彥示意他跟他去另一邊說話。當(dāng)夫妻兩站在病房一角的時候,妻子的哭泣已經(jīng)完全停止了,身體上只是殘存著抽泣的余波。
“大夫剛跟我說了?!标悘┡ゎ^看著她說。
“陳彥,我不想放棄,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不想放棄?!庇峒?cè)綀远ǖ卣f。
“我知道,我也不想放棄。要不然我們就試試吧。我們這就去西安吧!大夫剛說可以安排救護車并且派一名急救醫(yī)生陪同我們一起?!标悘┱f。
“嗯,好,那我們就去西安吧!”俞紓?cè)秸f。
夫妻兩又重新回到病床前,妻子望著醫(yī)生說:“大夫,我們商量好了,我們不放棄,我們?nèi)ノ靼?。麻煩您幫我?lián)系一下西安的醫(yī)院、安排一下救護車吧!”
“既然你們想好了,那就試試吧。我這就給你們安排?!逼渲幸晃会t(yī)生說。
在繁縟的準備工作之后,救護車終于停在了掛號大廳前面的空地上。他們從大廳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幾棵槐樹在地上留下孤零零的黑影。俞紓?cè)揭谎劬涂吹搅私阱氤叩囊惠v救護車,車門敞開著,面無表情的司機站在車前面抽著煙等著他們。當(dāng)隨行醫(yī)生和陳彥將小男孩安頓上車的時候,站在一旁的俞紓?cè)酵高^敞開的車門瞥了一眼空蕩蕩的車廂,一股莫名的恐懼感襲擊了她,仿佛那不是一輛救護車,而是一個陰森可怖、危機四伏的房間。無論從過往的任何一段歲月中扯出一段蒼白無力或千瘡百孔的生活經(jīng)歷,都不足以與眼前的陰郁與恐懼相提并論。那個夜晚,俞紓?cè)侥軌驈闹茉獾囊磺写嬖谥懈惺艿剿劳銎冉鼤r所散發(fā)出的恐怖氣息,那種氣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它面前,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一樣視線逐漸模糊、意志逐漸喪失。但無論如何在沉入水底之前,她還是盡力撲騰雙臂期待著某種神秘力量可以扭轉(zhuǎn)生死,讓她重新?lián)肀С錆M希望的生活。上車后,陳彥呆若木雞地站在她身邊,他們都在經(jīng)歷著生死的考驗,他們只是站在那里,等待醫(yī)生安排行事。
陪同他們前往西安的是一位年輕的醫(yī)生。他把小男孩安頓好后立即進行了相應(yīng)的治療措施。俞紓?cè)骄劬珪竦乜粗t(yī)生的一舉一動。很顯然,急救車上的治療比先前在病房的治療簡略了許多。除了心電檢測和吸氧之外,沒有其他保護措施。
俞紓?cè)阶诳拷⒆拥淖簧?,陳彥緊挨著她坐著。年輕醫(yī)生則坐在正對著俞紓?cè)降淖簧?。小男孩靜靜地躺在擔(dān)架床上,幾根灰色的管子從被角鉆了出來,心電圖檢測儀上數(shù)條曲線上下浮動著。俞紓?cè)绞冀K俯身看著昏迷中的小男孩,目光牢牢聚焦在那張白紙一樣慘白的小臉蛋兒上。她多么希望他能夠突然間睜開眼睛,多么希望看到他明亮清澈的瞳孔對著四周投來一瞥??墒撬麤]有,他只是昏昏沉沉地睡著,即使在車子遇到很大的顛簸時,他能做出的唯一反應(yīng)也只是激烈地晃動幾下身體。他睡的深沉,已然感受不到疾病帶給他的任何痛苦,稚嫩的臉上顯現(xiàn)出平靜,從他微張的小嘴中所吐露出的微弱氣息是他與外界僅存的聯(lián)系。
“寶貝,我的寶貝,你一定要堅強!媽媽相信你會挺過去的!你一定要堅強!我的寶貝!你不知道媽媽有多愛你!你一定要堅強!”俞紓?cè)叫闹胁粩囗懫饜鄣暮魡?。她相信人們常說的‘母子連心’一定是真實存在的,她相信她的信念一定會與孩子的意志深深連接在一起,即使他此刻對外界毫無感知,她依舊相信他能感受到她的力量。她堅信死神也會害怕信念、害怕愛。她堅信愛可以戰(zhàn)勝世間一切苦難和危險。
救護車在高速上飛馳,駛?cè)胛疵牡赜?、駛?cè)肷铄涞暮谝梗側(cè)氡狈蕉箯毓堑暮馀c清冷。淚水在俞紓?cè)降哪樕锨娜粺o聲地流淌,凜冽的北風(fēng)在密閉的車廂外悄然無聲的吹著,只有車門的縫隙里鉆進來的風(fēng)在昭示著車外面正疾風(fēng)肆虐。為了抵擋門縫里吹來的風(fēng)侵襲昏睡中的小男孩,俞紓?cè)饺∠铝死p繞在頸間的圍巾,她仔細地將圍巾疊成了長方形,然后輕輕地將它擋在孩子的小腦袋前面。醫(yī)生見狀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坐在一旁的陳彥說:“你冷不冷,要不然把我的外套穿上?!?p> “我沒事,我擔(dān)心孩子受風(fēng),給他擋擋?!庇峒?cè)秸f完又盯著小男孩的臉看,她躬著身子,雙臂交叉著放在腹部,用力壓制著胃部此起彼伏的痙攣。
那個寒夜好像沒有盡頭,黑暗連著黑暗,震顫接著震顫,隨著顛簸晃動的氧氣瓶和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是車廂里僅存的希望之光。他們的神經(jīng)都緊繃著,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夠抵達目的地。在光線昏暗、縫隙透風(fēng)的密閉空間里,痛苦與恐懼像黑色的藤蔓般爬滿了俞紓?cè)降娜聿⑺浪览p住令她動彈不得。然而,在死亡的幽谷仍有萌動的生命之光、仍有跳動的希望之火,為了她的孩子——為了她生活中唯一的曙光——她要拼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