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完三份合約，從房間里走出來，我長長的舒了口氣；仿佛完成了重要的考試，卸下了壓在心頭的石塊。但我知道這只是假象，一種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把戲。我在情緒最高漲的時候完成了簽約，前途未卜。反正我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不是嗎。這個想法像天平上的砝碼在我腦子里盤旋，我試圖用這個想法去稀釋盲目的不安，隱隱感覺在所有真相的背后潛伏著什么，它在那里屏息等待，抑制想要大笑的欲望，正襟危坐的等待；就要到手了，它一定是這么想的。
“您不用擔(dān)心，如同我們合約里寫的條款：在您簽署完每份合約之后，進行相應(yīng)的測試之前，我們會將合同規(guī)定的薪酬金額的50%打入您個人的銀行賬戶，您可以在測試開始之前進行確認(rèn)。在測試完成后，另外50%的余款將立刻轉(zhuǎn)入您的賬戶。合同的電子簽名版本也會同時發(fā)到您指定的電子郵箱作為備檔。”
我從簽約房間里開，長相如同高倉健的男子的笑聲余韻被前臺女郎碰的一聲關(guān)門聲響攔腰截斷。女郎仿佛在宣讀講義一般對我做了如上的闡述。她剛停下，我手機提示音響起，網(wǎng)上銀行的APP閃爍一條未讀信息。我用指紋按開解鎖鍵，進入網(wǎng)銀賬號，之前顯示為數(shù)字零的賬戶余額突然變成了一串賞心悅目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壓倒了所有的不安和焦躁，連同隱藏在背后的小心翼翼也連根拔除一掃而空。我的嘴角不自覺的咧開。
“想必您已經(jīng)確認(rèn)了首付款到賬。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去測試室。需要跟您解釋下，您手中三張磁卡分別對應(yīng)三個不同的測試室，但是因為您做出接受所有測試的決定，為了方便起見，我們會提供“一體機”一次性幫您完成所有測試，提高效率。請您跟我往這邊走?！?p> 我們沿著走廊經(jīng)過最后那間房間，在原本通道的盡頭處，女郎用EPASS在金屬墻的右側(cè)優(yōu)雅的一晃，整座墻悄無聲息的移入天花板。墻的背后是一扇鑲有氣密封條的門，門上有圓形的窺視窗和一個對話裝置。我和她兩個人靜靜的等在門口，一動不動，所有的雜音頓時隱匿，我們?nèi)缤驹趤児庞篮愕臅r間斜坡上。這時女郎打破了靜默。
“最后還是想再次和您確認(rèn)下，在您進入酒店大廳之后，您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是嗎？”
女郎的問題與我很是突兀，陳述性語句加上疑問，斟字酌句。她眼睛里透出奇異的光芒，帶有感情（這點毫無疑問）但稍縱即逝一絲惋惜，盡管藏的很好；人是很奇特的動物，總是想盡辦法收斂自己的想法和情感；但人與人之間存在一種無形的紐帶，在視線的交流里，你可以窺知情感泄露的出口，那里隱藏著憐憫，鄙視和自身難以察覺的共情。即使是兩個沒有交集的陌生人，靠近后也會產(chǎn)生微妙且難以名狀的感情互投，這種建立在空白基礎(chǔ)上所產(chǎn)生的猜測，第一眼印象引發(fā)的情愫，個人的好惡，以及環(huán)境引起的憐憫或五味雜呈的共情，引發(fā)短暫且無法重復(fù)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很多年后當(dāng)我回憶起這個場景片段，才幡然領(lǐng)悟，她問我的時候帶著一絲憐憫。
“是的。奇怪的是之前怎么都想不起來，從坐上出租車開始一直到酒店路上，絞盡腦汁的回想，記憶就像干固的海綿，但是踏進大廳后的某個瞬間，就水到渠成的回想起來?！?p> 女郎移開視線。她頓了頓，抬起頭，精巧的鼻子像是在平衡空氣中某個細(xì)微的部件。“那是因為催眠”。她說。
“催眠？我？你意思是我記不清來龍去脈是因為被催眠了？”我不解。
“是的。因為測試需要?！芭陕曇粜×讼氯?。”在您進入計程車的時候開始起就已經(jīng)被催眠了。但這只是一個小測試，即使您想不起來了，我們也會讓您再次恢復(fù)記憶?！?p> ”可，這是為了什么？“
“在沒有我們的協(xié)助下，您自發(fā)性的恢復(fù)了記憶。很多測試人做不到這一點。”女郎不理會我拋出的問題?！澳哂邢喈?dāng)獨立的，承載能力強大的”里“。”
“這和我將要進行的測試有關(guān)嗎？請告訴我，這算是好事，對嗎？”我在腦子里試圖搭建一種合適的問辭：“你現(xiàn)在告訴我這些，是因為我是合適的測試人選嗎？”我隱隱感到了不安，潛藏的危機蠢蠢欲動。
突然，眼前的門悄然打開，橘色的光線彌漫開來，女郎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我不由自主的向前邁步，仿佛被一種磁場吸引。
”您已經(jīng)做出了決策。再見?！芭烧f完，門又悄然關(guān)閉。
”請往這邊?！眰鱽砟凶虞p柔的聲音，是個不帶感情的聲音。
這個巨大的房間被柔和的橘色燈光照亮了一半，另一半則隨著光線的減弱而沉浸于灰色的陰影里，好像塞尚的靜物畫一般，明暗的過度和物體鮮明粗糙的輪廓相得益彰，在飽和的光線里順其自然的過度，讓突兀和對比在一種奇怪的場合互相和解。兩米多高的顯示屏在光亮的空間里泛起優(yōu)雅的金屬光澤，那臺宛如車床一般笨重而安靜的機器則躺在陰暗一處的角落里，機器的中央有一個夾具平臺，一個嶄新的鉆頭般的組件被固定在夾具中央，固定端的底座可以看到有精密的調(diào)節(jié)裝置，用來確定水平和垂直坐標(biāo)的精度。整座機器的后部有個類似數(shù)控機床的箱體，箱體上鑲嵌儀表盤，微微閃爍的指示燈仿佛隱藏在角落里不知名的獸的眼睛。箱體的底部有密密匝匝的管線聯(lián)通到墻壁背后的接口，其中有兩條數(shù)據(jù)線接到光亮處的顯示屏。除此以外，這座設(shè)備看不出任何尖端技術(shù)的表象，老式的機械固定方式，簇新的鉆頭夾具和隱藏在暗處的儀表操控面板更像工業(yè)時代的機械，粗糲，簡單，直接，精準(zhǔn)；沒有數(shù)控時代的花里胡哨，更不用提觸摸顯示類的操控。
“很可靠的設(shè)備，不是嗎？”柔和的男聲再次傳來。適應(yīng)了光線的明暗之后，我終于看到了站在顯示屏背后，一邊連接數(shù)據(jù)線一邊跟我說話的男人。他穿著白色的研究員大褂，光線勾勒出硬朗的下巴輪廓，眼睛細(xì)長，從金屬框架眼鏡后射出冰冷的目光。
“你好，由我來負(fù)責(zé)此次的數(shù)據(jù)和樣本采集。請坐。”男人略一伸手，我按照指示坐在屏幕前一張金屬椅子上。這時候屏幕亮起，閃現(xiàn)幾行語句：
In this step， we’d like to learn more about you through the Strengths Discovery Platform powered by soul testing (www.soultesting.ai). Through this platform， you will be able to complete a series of 12 interactive games that showcase your strengths and will allow us to get to know you beyond your application.
The games are designed to be engaging and fun! There is no right or wrong answer.
As you take part in each of the games， you will receive individualized insights into your gameplay.
Once completed， our team will receive a report on your gameplay and a recommendation based on your individual strengths profile， and how they align with those best-matched for the role. These results are only intended in helping us determine your strengths and will be reviewed alongside your application.
隨后跳出相應(yīng)的翻譯語句：大意是說我通過完成一系列不同的“游戲”來完成測試前的準(zhǔn)備，根據(jù)我玩“游戲”的過程來采集和收集我的數(shù)據(jù)（個性測試，也就是“里”的特性）并用以來判斷我的“里”的屬性以及能量。
“沒有異議的話，我們就開始。”男人略一停頓，便按下遙控器。屏幕上滾動播放一段說明視頻后，游戲正式開始。
游戲一：每隔0.5秒播放一個數(shù)字，一段時間后讓我記憶并重復(fù)，依次遞增，我最高記憶是停在了12個數(shù)字的記錄。
游戲二：假設(shè)模型：我與匿名玩家其實資金都為60個單位貨幣，在一次投資之前，告知雙方會有以下概率：50%概率翻倍獲利，50%概率十倍獲利；前提是雙方在互不知情的前提下填寫在獲利后會給到對方的分成，在填寫完數(shù)字后，電腦計算給予最后的貨幣余額，該模型分為多組，有損失模式，互利模式以及未知的“囚徒模式”
游戲三：在一分鐘內(nèi)陸續(xù)觀察12張不同表情的臉，并在0.5秒內(nèi)判斷臉的主人的情感
游戲四：在三分鐘內(nèi)陸續(xù)觀察12張不同表情的臉，結(jié)合給定的文字描述（該表情發(fā)生時的周圍情況），判斷臉的主人的情感
游戲五：在10秒鐘內(nèi)盡可能快的按動手上的按鈕儀器，觸發(fā)屏幕上的水滴裝置，將虛擬水滴灌入量杯，按照按動按鈕的次數(shù)多寡來控制水滴裝置傾斜的力度
游戲。。。。。。。。。。
“醒來了吧。不錯。12組游戲測試已經(jīng)完成。謝謝配合”男人的眼神里有了靈動，仿佛看到過珍惜的物件，殘留的克制的喜悅留在眼底，與冰冷的表情相得益彰。
當(dāng)我被叫醒的時候并沒有伴隨而來倦意和困頓，大腦清晰，手腳靈敏。唯獨在做到游戲5后的記憶消失無蹤，仿佛抽屜被取走的柜子，眼睜睜的看著抽屜曾經(jīng)存在的空間和痕跡，卻再也找不到那抽屜以及抽屜里的一切。
“我不知怎么，就睡著了。測試完成了？“我疑惑到。
”測試前的準(zhǔn)備已經(jīng)完成，“游戲”只是測試前的準(zhǔn)備，或者說“校準(zhǔn)”“。男人不再看我，他走到角落里車床一般的機器旁。
“人有表里，機器則不然，只具備客觀單一的存在，通路或閉合，執(zhí)行或終止，判斷的先決條件永遠只有是或否?！澳腥酥敢易叩诫x機器設(shè)備組不遠的一個平臺上，平臺上有一個類似座椅的裝置。從裝置底下伸出兩條狹窄的類似軌道的結(jié)構(gòu)部件，直通角落里的機器組。他輕輕擺了擺手讓我坐下.
“And god said:“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人如同飛蛾，對于光，趨之若鶩。從物理性趨向精神性，趨向宗教性。趨向崇拜和信仰。要有光。人的里，充斥著假想的光。沒有光，人會墮落，會憂郁，沮喪，甚至失去行動能力?！斑@時候機器組的面板突然發(fā)亮，男人修長的手指在面板上飛快的操作，宛如彈奏旋律。
”光賦予一切。賦予藝術(shù)于靈性。莫奈，雷諾阿，塞尚，馬蒂斯，燈火通透，光彩炫目。從人的里進化來的光照亮所有人的通感，打通情感的通道，如此高尚美麗！“耳邊傳來設(shè)備低頻振動的聲響。
”所謂藝術(shù)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個時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續(xù)下來的白晝的理性，被晚霞那無意義的濫施色彩所踐踏。本以為會恒久持續(xù)下去的歷史，也突然意識到了末日的來臨?！盁o與倫比的領(lǐng)悟啊。男人眼里射出凌厲狂熱的光。
“晚霞是迅速的。它具有飛翔的性質(zhì)。晚霞說不定是這個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蜂鳥的羽翅，只有在吸吮花蜜時扇動它的瞬間，才閃現(xiàn)出彩虹般的色彩一樣，世界也在那個瞬間閃現(xiàn)出它飛翔的可能性。晚霞時刻的萬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飛舞交錯……最后墜地死去“三島由紀(jì)夫要是來這里，從他的”里“攫取到的將是無以倫比的華章”一陣發(fā)動機啟動的聲響從機器組伸出慢慢傳出，皮帶輪帶動棘輪，信號傳輸，控制面板反饋的信息亮如華章！
“請你把手伸進我的眼睛里，摸出青銅和小麥。隱喻，無處不在，精神性的志向成了客觀世界的極限。量子糾纏，宇宙終而復(fù)始的假設(shè)和駁論，無不在精神性的辯證里歸于和解?！皺C器中央的金屬鉆頭徐徐轉(zhuǎn)動。男子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盡情舞動。
“酒來！你說。紫云翻滾，靈魂的光閃動。文字成了精神的導(dǎo)體。且看現(xiàn)在蕓蕓大眾，文字淪為毫無意義的娛樂的載體，在人的充滿墮落的里的驅(qū)動下，產(chǎn)生無意義的，帶有感官刺激的文字。眾星捧月，何其可悲啊。美學(xué)不復(fù)存在！“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根本不是攫取，是在拯救。你的里，與你何用？置若罔聞，碌碌無為的一生，你要其何用？“男人突然按下某個按鈕。瞬間整個房間充斥巨大的噪音，那聲音如此巨大，大到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聲音帶著振動從胸腔鉆入，企圖撕裂我的軀體。伴隨著聲響的是飛速轉(zhuǎn)動起來的鉆頭，在機器組的夾具中央劃出光圈；男人的目光看向我，只一剎那，那個鉆頭就到了我的胸口，接踵而至的是一片白光，我的腦海里停留的最后畫面是男人凌厲的眼神，然后眼前宛如電腦關(guān)機一般，所有畫面戛然而止。
....................................................................................................................
尾聲回憶
每次我試圖回憶那一天的場景，總會返回那個巨大空曠的房間，那臺莫名其妙的機器和目光冷冽的男人。之后的記憶跳過了一片空白，我實實在在的知道那里存在一個記憶的坑，坑里存留過的東西太深沉太復(fù)雜，目前只留下存在過的痕跡。我記得自己從房間里走出來的場景，記得上了出租車，返回機場，坐飛機返回居住的城市。我的銀行賬戶的存款多了很多個零。我的物質(zhì)生活有所改善。我的生活軌道有所改變。我的生存變得游刃有余且輕松自由起來。
但是，我清清楚楚的知曉，知曉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完整的個體。通過上千個日夜的堆疊，一次次的從莫名的夢中醒來，一次次的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煞有介事的尋找，我得到結(jié)論：在那次試驗后，我失去了他們稱其為里的一部分。從那天開始，每天早上我起床洗臉，刮胡須，面對鏡子里的那個自己，逐漸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陌生，我的脖頸靠近下巴的地方隱隱約約的有模糊的痕跡出現(xiàn)；這些痕跡日漸加深，一天，一個月，一年，愈發(fā)清晰；那是一組數(shù)字，現(xiàn)在我可以清清楚楚的從鏡子里看到它：
10.5.就像一種標(biāo)簽和印記，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到，我的女友，身邊的同事，親戚朋友都無法看到這個痕跡。
讓我感到恐懼的是，最近幾年，當(dāng)我走在街上，坐地鐵，坐巴士，購物，去餐館就餐，在我的周圍，我能夠發(fā)現(xiàn)和我一樣有10.5印記的人。偶爾在某個隨機的場合一抬頭，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他們，我的視線可以立刻對上他們投射過來的視線，從彼此的眼里，我們一清二楚，我們都參與了測試，我們都是不再完整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