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了她一眼，鄒師傅笑瞇瞇又微帶生氣地：“饞貓?，F(xiàn)在還不能吃。所有火腿拿出來切開之后，要先散風。不然的話，風味發(fā)揮不出來還在其次，在冷庫里掛了這許久，你啊嗚一口吞了就不怕鬧肚子？”
林佳茵嘴里說得饞，實際上很聽勸，“好，那就先不吃了。不過，散風又要怎么散？拿風扇吹嗎？”
鄒師傅說：“那是一個辦法，但光是用風吹就太急了。心急吃不到好火腿，還要做點功夫，等這條在冰庫里睡了二十年的火腿，回回魂，返返生。阿星，星，取風扇，起炭爐，拿冰塊?！?p> 星仔手腳麻利，跑來跑去的，很快把鄒師傅要的東西都備齊了。
冬天打雞煲用的紅泥小火碳爐都是現(xiàn)成的，放入荔枝木炭，隨著炭火愈旺，，漸漸地彌漫出一股清香。鄒師傅說：“春有蘭花秋有菊，夏啖荔枝不怕火。冬日無雪也無晴，滿天冰霜賽銀河。風扇前面放五分鐘的炭火，再放五分鐘當年的胎菊，最后放五分鐘的冰，讓它重回一趟四季，這塊火腿才夠‘醒’過味兒來，可以擺得入口。星仔，你平時最坐不定的，這樁水磨工夫交給你了，能做到么？”
“當然可以！”
一切忙碌都是有條不紊的，就像一臺運轉(zhuǎn)高效的機器。阿荷切好了所有雞肝，鄒師傅一張張檢查過了，說：“可以了。上滾水吧。”
把薄薄的大片雞肝張開在架子上，用開水往下淋，林佳茵瞪大眼睛看著，心里默默數(shù)秒。也不過五秒鐘，眼瞅著那雞肝剛斷生，鄒師傅說：“行了，再燙就過頭了，肝屬木，當舒展，當嫩滑，當平順，如新婦過門，小喬出嫁了。要是成了‘煲老藕’，那就沒吃頭了?！?p> 略帶迷茫地思索著，程子華轉(zhuǎn)頭問林佳茵：“煲老藕什么意思？”
林佳茵羞紅了臉，眼光閃避著程子華：“自己回去上網(wǎng)查去……”
用手里的炒勺在鍋邊緣輕輕敲了兩下，鄒師傅把已解好的雞肉，雞皮，雞肝和火腿層層夾好，仍舊擺成有頭有尾，振翅欲飛的模樣。襯盤是一圈鮮蓮子，新鮮從蓮蓬里剝下來灼熟圍一圈，瓊白如玉。欣賞一番自己手藝，鄒師傅頗為感慨：“好了，現(xiàn)在到最后工序啦。勾個玻璃芡，這道文昌雞就算是做成了。芡汁用原湯，顏色要清，味道要鮮、甜、淡，濃一點都不行。”
程子華問：“為什么？”
“古方留下的粵菜嘛，以前哪里有現(xiàn)在這么多濃湯寶、雞精、高甜度的糖、各種濃度的醬油？靠的都是食材本味，清清淡淡的，讓人吃還想吃，齒頰留香?！闭f話間，鄒師傅已把原湯煮開，快速放入味料，再用剁碎了的雞肉蓉一收渣末。待撇去浮沫之后，露出的芡汁晶瑩剔透，澄澈如鏡。
勾淋芡汁上盤，頓時如錦上添花，熠熠生輝起來。
“狀元樓上狀元郎，紅花一朵賀滿堂。文昌星前獻文章，文昌雞出百味羞?！本退闶秋埖旰髲N辦公室里臨時整理出來的飯桌，擺上這么一道古意盎然的文昌雞，愣是有了宴席的感覺。
上好菜之后，鄒師傅對林佳茵說：“客人第一次來我們這兒，吃的又是文昌雞。細妹，你要來為客人介紹一下怎么吃了?！?p> 林佳茵說：“好啊。”
夾起一顆擺盤的蓮子，放到程子華碗里，程子華咬了一口，皺眉：“苦的……這蓮子，沒有取芯？”
林佳茵說：“別吐，咽下去。蓮子心是一味珍貴藥材，可以清心火，除煩悶，蓮子心是個收斂東西，這中了狀元，平步青云的人啊，寒窗苦讀無人問，一朝中舉天下知，人就未免飄了浮躁了。一顆蓮子清心火，憶起十年寒窗苦，這是憶苦思甜，定定神，才好接著吃下面的好東西啊?！?p> 贊許地微微點頭，程子華咀嚼咽下口中的蓮子，“苦過之后，有一陣回甘，嘴巴里味蕾好像全部打開了似的。”
“接著呢，就要吃雞春了?！绷旨岩鹫f，只見那九個從雞腹中取出的雞蛋，按照從小到大的規(guī)律，夾在一支青綠植物中。程子華見那植物筆挺筆直的，征詢地看向鄒師傅，鄒師傅說：“這是芝麻，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說的就是它。吃這道久久歸元呢，就要從最小的一個蛋吃起。”
等到那小指頭大小的蛋放入口中，程子華不禁叫道：“這味道……It's not just the yolk，anything else……里頭還放了肉？！”
鄒師傅說：“是的，把蛋皮挑破，放出里面的卵黃，再用一定比例的肉膠釀進去。這是蒙童入學交束脩，拜師啟蒙‘三百千’，卵黃含有豐富卵磷脂，適合孩子食用。古時候?qū)W生開筆禮上拜孔子，寫‘人’字，才算正式入學開始啟蒙，那時候的蒙童就如這小小的雞卵醞釀巢中，充滿無限可能。”
程子華吃掉了那顆釀雞春，說：“這菜，吃的不單是味道，還有它的意頭……那么，久久歸元，到底是給誰吃的呢？如您所說，又是啟蒙，又是拜孔子的，應該……不是給狀元的吧？”
鄒師傅說：“孺子可教，這是謝師菜?。〗坛鰻钤?，難道他的先生就不值當專門一道菜？在過去，席面上規(guī)矩多，一道菜下來，新科狀元一步不得錯，錯一步就會被人笑話不懂規(guī)矩?？墒乾F(xiàn)在哪兒還有那么多規(guī)矩，就像這久久歸元吧，在過去，你剛才吃的那個最小的蛋，是要塞翠鳥舌的?！?p> 程子華驚訝了：“這……也太珍貴了吧！！”
“現(xiàn)在當然不行了，翠鳥已經(jīng)是保護動物了嘛。所以呢，我們的傳統(tǒng)美食里，取其精華，好的傳統(tǒng)繼續(xù)發(fā)揚，不好的就要改革。做一些既傳承又創(chuàng)新的好東西來，才算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中間還對得起自己面前的爐火案板和菜刀啊?！编u師傅說，“好了，這道文昌雞和久久歸元呢，你們自己吃吧，我不打擾你了。細妹，你記得文昌雞還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林佳茵響亮道：“記得！不能貪嘴，少食多滋味，六六大順，吃夠六塊就好?？曜恿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