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鯤的身軀露在地表的是一個半圓弧形,沒有多少陡折險峻的地方,無塵一開始攀爬起來還十分輕松。
可隨著高度的抬升,周圍的空氣就越來越稀薄。
而且大半鱗片被那墜落時燃起的烈火焚的焦黑,有些仍舊滾燙的無處下手,有些雖然溫度降低不少,卻是不斷冒著刺鼻嗆人的濃煙,連綿障目。
很快就讓無塵憋氣憋的頭昏腦漲的。
他所戴著的鬼面雖然能有效減少塵埃吸入口鼻,但與此同時,空鼓的面具內(nèi)所能儲存的氧氣也極其有限。
雖然大荒的塵民們在世世代代穿戴御塵衣的過程中,學(xué)會了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吸氣迅捷短促,呼氣緩慢悠長,一口氣的持續(xù)時間也漸漸拉長。
然而這卻導(dǎo)致了在大荒中討生活時,無法進行長時間打斗、奔逃等劇烈運動。塵民們常常因缺氧而陷入短暫窒息,不得不揭開面具,任由風(fēng)卷塵埃灌入口鼻。
這也是蝸居地底的青壯們,每日只上來狩獵一兩個時辰的重要原因。
此時的無塵也有點撐不住了。
四肢發(fā)冷,眼冒金星,大腦嗡鳴不絕,感覺渾身氣力在一點點抽去。
然而他卻不敢貿(mào)貿(mào)然摘下鬼面。畢竟這大鯤撞破塵霧而來,自天穹墜下,鬼才知道它的身上攜帶了多少塵毒,又燃著多少塵煙。
這要是一脫下來,沒等大吸一口新鮮空氣,自己就得被撲面而來的塵埃所淹沒,滲進每一個毛孔、皮層,剎那結(jié)晶,化為塵樹。
無塵可不想就這么交代在了發(fā)財前的臨門一腳,他是要成仙的!
所以盡管鬼面下的小臉早漲的通紅,他卻仍咬牙挺著。
可就在少年苦苦憋著氣時,上頭的小灰卻是精神抖擻的在層鱗間上下蹦跳,不時轉(zhuǎn)身,齜牙吐舌、扭著光屁股,催促他加快腳步。
無塵也是無語了。
不是說那些野獸塵染過多就會癲狂的喪失神智嗎?死猴崽子這么活泛,在這塵煙堆里跟個沒事人似的,還有閑心回頭嘲諷他,哪一點像是個智障兒童了?
唉,算了,誰讓自己還得靠它探路呢?
還別說,若不是這死猴子鬼精鬼精的,極其擅長趨利避害,跟它后頭就沒踩過坑,當(dāng)然它主動整你除外。否則只需摸著幾塊滾燙鱗片,要么被灼的松手墜落,要么被那殘火躥上身,燒個焦黑,下場準(zhǔn)沒好。
總算還有點用!
無塵不屑的鄙視了這死猴子一眼,卻也顧不得身體不適了,發(fā)了狠的往上急攀。
因為他看見,天就要黑了!
這個時候距離無塵開始爬上大鯤身側(cè)已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他大概數(shù)了下,自己總共爬了五十五塊鱗片,每塊鱗片一人高,也就是半丈出頭。照這么算,他應(yīng)該距離地面三四十丈左右的高度了。
而他剛才在底下,天色還沒像現(xiàn)在這般暗淡時就目測過,這處攀爬點到大鯤背脊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五十丈。就算加上那些弧度,鱗片間的重疊,應(yīng)該也只要再爬半炷香就到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
可能是由于爬到了一定高度,兩旁的風(fēng)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急。那些辣眼刺鼻的濃煙漸漸消散了,無塵也能稍微喘上一口氣。
抬頭望去,已經(jīng)能在昏沉的天穹上清晰瞧見,大鯤那一線蒼白背脊與塵霧相交的弧度近在眼前。
終于要到了嘛!
少年心頭一陣火熱。
可就在還差幾丈之距時,突然,那死猴子不知發(fā)了什么瘋,嗷嗷叫喚起來。幾下?lián)潋v,往上急躥,一個甩身,腰間藤繩驟然一緊,能明顯感受到一股巨力將無塵的身子往上一拽!
手上還沒抓著下一塊鱗片,眼睜睜看著那灰影一個縱身越過大鯤背脊,藤繩剎那往右一偏,在頂上卡著一塊鱗片尖角急抽而去。
無塵整個人隨即被重重一甩,斜著身子,迎面撞在右側(cè)一塊焦黑鱗片的邊沿,一股灼痛自小腹蕩開,攪入臟腑。
還沒等他咬著牙扒住縫隙,一腳踩實,頭頂就傳來了藤繩纖維一縷縷綻開的刺耳尖聲。下一秒,一道極為清脆的噼啪崩斷聲隨之炸響!
完了!
無塵心底霎時一涼。
一直拽著他身軀的力道頃刻消失了,五指一松,整個人立時順著一塊塊鱗片往下滑去!
那下墜的速度實在太快,鱗片表面又遍布起伏的弧度。他五體投地著一路上下顛簸,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肚里更是被撞的膽汁胃液直往上翻。
天旋地轉(zhuǎn)的,又直直撞入底下的黑煙里,險些窒息了,根本沒余力去抓住鱗片縫隙,止住墜勢。
眼看著還剩十幾丈,就要落入大鯤尸骸砸出的深坑的邊緣,被里頭洶涌的煙塵烈火瞬間吞沒!
突然,少年身后一道碧浪憑空撲來,翻騰漫天,沖破濃煙滾滾,一下淹沒了他的身子。隨即如觸礁石般撞向那龐然大鯤,擦著鱗片一個回浪,就朝地面穩(wěn)穩(wěn)落去,撲散開,化為道道白氣。
無塵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漸漸變薄的蒸汽,腦海中還回蕩著上一秒闖入眼底的那抹碧藍(lán),久久失神。
自己明明被那死猴子害的差點摔死了,怎么會突然落進了水底,還是那么清澈純凈的一汪水,就像之前那個死猴子洗過澡的幽冷深潭一般。
而且自己又是怎么安然落到地上的?
那條河呢?
水呢?
就在少年滿臉疑惑之時,一道白影在他眼前飄然落地,踏著煙氣蒙蒙而來,清越叮咚,開口道:“凡人,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速離去吧?!?p> 無塵這才回過神來,定睛望去,眼底乍然透進了一抹白!
絕不同于他往日在大荒中所見的一切白色,那些灰蒙蒙,毫無生氣、神彩的慘白。
那一抹白是如此皎潔!
縱使在這暗淡的天光下,猶自明媚、輝煌、纖塵不染。
那是一個眉目如水、鬢發(fā)如云的溫婉少女,骨子里卻透著一股淡淡的疏離。
十五六歲模樣,輕紗遮了面,斜插玉簪,俏生生立著。
一襲素白的廣袖深衣,遍飾彩羽,肩上披著一條碧色長綢。
然而在少女身上最為奪目的色彩,
卻并非屬于那如云似浪、浮游廣袖的碧綢飄帶;
也不屬于那連綿袖沿、裙擺間,振翅欲飛的七彩翎羽;
更不屬于那如瀑青絲里倦懶插下,溫潤晶瑩的白玉長簪;
而是她隨意露著的手腕、細(xì)頸、額頭上,
那一抹鮮活跳動著的白!
那絕不屬于這掙扎求活的、煉獄般的塵世的白!
一如那照破層云的殘陽血色。
“仙……女!仙女姐姐!”
無塵激動的顫聲道,眼睛越來越亮。
在他看來,眼前的少女極有可能就是他一直苦苦尋覓著的所謂仙人!
畢竟在這大荒中能夠肆意暴露肌膚,卻沒有絲毫塵染癥狀,甚至白的如此動人的??峙乱簿椭挥心莻髡f中騰云駕霧、斬妖除魔的仙人了吧。
而且大荒中的有翼生靈被塵染后基本都退化成了走地類,原本七彩斑斕的羽毛也紛紛蒙上一層黑灰,變得參差、分叉。
少女衣袍上的彩羽卻是一根根艷麗欲滴、梳理齊整,顯然不可能來自那些飽受風(fēng)塵洗禮的陸行鳥?;蛟S也只有洞老所說,極為稀罕的‘靈獸’才能有如此漂亮的翎羽吧!
聽到無塵對她的稱呼,白衣少女不悅的微微一皺眉,但隨即舒緩開,神情自若,淡淡開口:“這大鯤不是爾等凡人能夠覬覦的。再過一會兒,其他修士趕來瞧見你,就是隨手打殺了也不足為奇,到時可再沒人出手救你了,你還是快些走吧?!?p> “這么說剛才是仙女姐姐你救了我?!”
少女微微一點頭。
無塵心頭剎那狂喜。
果然那突然掉進水底,又讓他安然落地的就是傳說中的仙術(shù)嗎?!
又說著什么‘凡人’,什么‘修士’的,無塵搞不懂的稱呼,
那眼前的白衣少女定然是仙人無疑了!
“我不走,我要……成仙!”無塵拖長了音大喊著。
然后竟俯身屈膝、磕頭欲拜,嬉皮笑臉的向少女裙邊湊去,無賴道:“仙女姐姐求你收我為徒吧!求求你了,我很誠心的,非常非常誠心!”
白衣少女卻嫌棄的往后一縮、廣袖一甩。
無塵便感覺到一縷縷柔風(fēng)拂過膝蓋、腳踝,整個人頓時被一股無形力道托住,踉蹌?wù)酒稹?p> 她冷了臉,厲聲道:“各人自有仙緣,不可強求,你與我,無緣!”
然后探手往腰間一摸,從一個繡著金線的白色錦囊中取出一張繪有朱紅龜形的黃紙來。以右手食指、中指夾著,就往無塵眉間點去。
黃紙剎那焚起,化為一道赤色流光,沒入鬼面下、少年的額頭。
“這是什么東西?”
無塵摸著額頭,慌忙詢問。
不會是自己剛才太過莽撞,把仙女姐姐惹生氣了,
對自己施了什么要命的仙術(shù)吧?
不會吧?!
少女卻淡淡解釋道:“這是一張‘龜息符’。能在兩個時辰內(nèi),讓你身上一切生命體征不被有修為在身之人察覺,你只要安安分分待在下頭當(dāng)是無虞。至于你是去是留,我也不多過問?!?p> 話音剛落,不等無塵道上一聲謝,白衣少女便甩袖轉(zhuǎn)身,化為一道白虹貫穿塵煙而去,轉(zhuǎn)眼消失在了大鯤的背脊之上。
只留下少年悵然若失的呆立著,喃喃自語:
“‘仙緣’……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