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輛長途車，往返觀霞鎮(zhèn)與CQ市區(qū)之間，路程并不算太遙遠，但對天佑來講，感覺要換一個世界。時間、距離這些僅僅是物理的改變，更重要的是天佑的生命像是進入了一個輪回，在觀霞鎮(zhèn)的一世完結，她要回到最初的一世，續(xù)寫那個故事。可以告別過去，卻無法預設未來，因為命運更喜歡發(fā)揮自己的能力，讓你不得不追隨它，聽命于它。
司辰帶著天佑又來到了紅草莓福利院的門前。
還要找什么，從哪里找，其實一點眉目都沒有，僅僅是因為司辰那晚的一場夢，那場太過清晰、太過詭異的夢，把他們引到了這里。
此時已近黃昏，棕紅色大鐵門依舊緊閉著，矮墻圈住的那個小小的“城”里已不再喧鬧，仿佛被即將拉下的夜幕按下了消音鍵。司辰和天佑沒有進去，而是坐在了不遠處的一條小路邊，默默地望著福利院的大門和拱形架子上的那顆“爛草莓”。
“你還能記起什么嗎？”司辰輕輕地問天佑。
天佑搖了搖頭，無論她怎么努力，現(xiàn)在的腦子就像一個密封的罐子找不到縫隙。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天已黑透，兩盞昏黃的燈在鐵門兩側的石柱頂端亮起，如同怪物的眼睛一樣發(fā)著瘆人的光。
“咱們走吧，先去找個旅店住下再說?！彼境秸酒鹆松?，正要去扶天佑，突然，“嘎啦啦”，福利院的大鐵門開了，一個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個子不高，微胖，穿著一身肥大的黑西服。借著昏黃的燈光，大致可以看清他的面容，五十來歲的模樣，油頭、國字臉、稀疏的山羊胡，一副黑框眼鏡架在并不高的鼻梁上，脖子上一顆大大的黑痣非常顯眼。
天佑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著這個人。
男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站在小路邊的他們，轉身沿著圍墻，一步步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見過他！”天佑說道。
“他是誰？”司辰問。
“我……不清楚?！贝丝蹋煊拥挠洃浭腔靵y的、缺失的。
司辰趕緊跑上前，在門衛(wèi)大爺即將關上大門的一刻，撐住了門。
“干什么的？”老大爺吼了一嗓。
“大爺，是我，前段時間來過，我想打聽一下，剛剛離開的那個人是誰？”
“剛剛？院長呀！”
“他叫什么？”
“章石草！章院長！”
“嘭”！大門被關上了。
入住了旅店，天佑早早睡去了，因為每次挖掘遙遠的記憶都會讓她感覺頭痛又疲憊。司辰心疼地為天佑蓋了蓋被子，自己卻毫無睡意，他拿出了電腦開始搜尋信息。其實作為一個福利院的院長不該算什么“紅人”，但章石草不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院長：某某行業(yè)協(xié)會委員、某某機構名譽主席、市級社會貢獻獲獎者、某某愛心大使……這些名頭都掛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他還是兩家實業(yè)公司的董事長。顯然，各種新聞報道中展現(xiàn)的章石草是一位成就卓然的“成功人士”，福利院僅是他的一個副業(yè)而已，甚至都不值一提。
司辰翻找到一份很老的履歷，顯示章石草在1999年就以一名教師的身份到了紅草莓福利院，也就是說天佑在福利院期間，章石草是那里的教師，天佑說見過他是很正常的。
司辰繼續(xù)查找著，一則久遠的報道無意間被翻出，讓司辰一下警覺起來：
2003年6月，當?shù)匕l(fā)生了一起因酒后駕車引發(fā)的交通事故，章石草正是這起事故中受害者的丈夫，在報道所附照片中的，章石草正蹲坐在事故現(xiàn)場、沉浸在喪妻的痛苦中。而這個不幸被撞死的人名叫——“祖玉梅”，這不正是天佑接收單上老師的名字嗎？！
司辰的心里咯噔一下——原來祖老師是因為這起事故去世的！
一連幾天，天佑和司辰都來到福利院找章石草，因為他們認為章院長必然知道當年的一些事情。當然，要見院長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們首先還是要過門衛(wèi)大爺這一關。這幾天，大爺都以“章院長不在”為由直接拒絕了他們。
直到有一天，門衛(wèi)大爺終于磨不過他們，改了口風：“今天章院長是來了，但他是不會見你們的。即便當年他是這里的老師，但那么多孩子、這么多年了，能記住什么才怪呢！常有一些尋親找線索的人，他都不見的，你們只是在浪費時間！”
“求求您，讓我們去見面聊幾句吧，萬一他想起什么呢，萬一呢！”天佑和司辰不想放棄任何機會，堅持著。
“唉，好吧，我去通報一聲，不過，你們最好別抱啥希望。你叫啥？”
“林天佑。哦，不！祖小云！”
大爺點了下頭，轉身走了進去。
片刻之后，福利院的大門“嘎啦啦”地打開了。
“進來吧，章院長居然愿意見你們！”門衛(wèi)大爺帶著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把天佑和司辰迎了進來。
天佑和司辰跟著大爺走進了院長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位于院里一幢獨立的二層小樓里，一層隔了很多間教師辦公室，而整個二層都歸這位院長。通透敞亮的房間很是氣派，內設布置非常奢華，金箔墻紙、皮質沙發(fā)、名牌桌柜，隨處是高檔的裝飾品……
這哪是間福利院里的辦公室，分明是個大老板的會客廳！房間的一側還設了一個供桌，但上面供奉的并非財神或關公，而是一尊鐘馗像，豹頭環(huán)眼，鐵面髯須，很是兇悍。
此時的章石草正歪坐在正中一張黃花梨的老板桌后，直盯著兩個年輕人走了進來。
章石草突然站起身，用手扶了一下黑框眼鏡，走上前一邊打量著天佑，一邊疑惑地問道：“你……就是當年的祖小云？”
“嗯。我的收養(yǎng)公證書上寫的是這個名字?！碧煊诱f，“您能記起關于我的什么事情嗎？”
章石草還在盯著天佑看，突然愣了一下，連忙回復：“哦，不，不，時間太久了，而且孩子那么多，我可記不得……”他嘴上這樣說著，不停揉搓的雙手和打轉的眼珠卻暴露了他的緊張。
章石草又試探地問天佑：“小時候的事，你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是嗎？”
天佑點了點頭。
章石草不放心，又追問：“真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天佑再次點了點頭。
章石草似乎舒了一口氣，他讓天佑和司辰坐下，淡淡地說：“也是，來這里的時候都是小不點兒孩子，能記得什么?！?p> 章石草點起了一根煙，抄起了一股“領導”的腔調說道：“其實嘛，像你們這樣找過來的人我真的見多了。我很理解你們的心情，人就是有好奇心嘛，尤其是關于身世，都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從哪兒來的。但是，我這里真沒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的。
我勸你們也不要這么執(zhí)著，畢竟無論什么身世那都是過去了，找那些有啥用呢，也許親生爸媽早病死了，或許他們真的窮得養(yǎng)不起你，又或許你就是個私生子，當年是故意扔了你這個累贅的……
唉，總之呢，年輕人，別去扒拉那些沒意義的過去，只會浪費時間，自尋煩惱，把握未來才是你們要做的?！?p> 章石草磕了下煙灰，又掃了一眼天佑，接著說道：“你看啊，你現(xiàn)在都長大成人了，身體健康，沒老人拖累才是幸福呢，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唄。路在前方，別回頭，往前看，往前看……”章石草端著“場面上”的架勢，把手伸向視線的遠方，他脖子上的黑痣就像只蒼蠅，即將飛起。
天佑沒有理會章石草裝腔作勢的推諉，問道：“我想知道，當年接收我時，有沒有什么字條或信件之類的留下？”
“像你這樣被丟在福利院門口的孩子，人家既然要丟了你，干嗎還要留信息等你找！”
“您知道我是被丟在大門口的，您記起我了？”
“哦，沒，沒，我猜的，很多孩子都是扔到大門口的。”章石草連忙解釋。
司辰毫不客氣地用一句話打斷了他：“那請跟我們說一下祖玉梅吧！”
章石草一驚，連忙背過了身，躲避天佑和司辰的眼睛。他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們提她干什么？”
“因為她是發(fā)現(xiàn)并接收我的老師，她一定知道更多?！碧煊踊卮?。
司辰接著補充：“她是您曾經(jīng)的妻子！她會不會跟您提到過什么……”
章石草沉默了很久，緩緩說了一句：“她早就死了！”然后慢慢轉過了身，低下了頭。
“嗯，對不起，我知道她死于一場事故，那是您的傷心事……”
“那還提她！”章石草突然變得氣急敗壞，兇狠地瞪著天佑，“你們走吧！關于你的身世我無可奉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走！走！”此時他的神情讓人捉摸不透，不僅是生氣或傷心這么簡單，更像是在壓制自己的緊張，他的雙手又不停地揉搓了起來。
司辰和天佑幾乎是被推搡著出了門，無奈地離開了。
章石草匆忙把房門關上，慌慌張張地撥通了一個電話：“喂！那個女孩兒找回來了，在查她的身世……是的……就是她！祖小云！”